作者：韩依依
“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恁君语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明王世懋在《学圃杂疏·花疏》中曾记曰：“迎春花虽草木，最先点缀春色，亦不可废……”
看家乡满山遍野的迎春花，不由得想到《红楼梦》里的迎春。迎春花满香满串荡悠悠，嫩花嫩蕊伴风舞。她首迎春天，但春天却远了迎春，当百花争艳之时，迎春花早己枯萎凋零。
《红楼梦》中的迎春，在金陵十二钗中不能算重要人物。
何故不重要？一则，小说描写迎春篇幅不是太多；二则，大多数读者对迎春的认识多停留于“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泉”判词上。
无知者无畏。下面，我们尝试寻找些迎春人生轨迹。
《红楼梦》第三回目，读者在林黛玉第一次进贾府时，对贾迎春的初步印象是：“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综观整部小说，对迎春虽着墨不多，但这一人物不可或缺。因为，在《红楼梦》诸多结构线索中，元迎探惜是共同构成《红楼梦》小说的一条结构主线。单就迎春，其身世应该是贾府四小姐中较复杂的。《红楼梦》不同版本，迎春身世也繁缛凌乱。例：贾赦前妻生；贾赦正妻生；政老爹前妻所出；赦老爹之妾所出；赦老爹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
我私以为“赦老爹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与小说内容要吻合些。下面根据小说内容及相关资料，我们一一说明。
贾府大厦的坍塌，非一朝一夕，原因纷繁复杂，但与贾氏一族各家门户间的内讧、家族内部矛盾是分不开的。敏睿莫过探春：“可知咱们这样大族人家，若被人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古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懦小姐不问累金凤》，绣春成了各种矛盾的导火索，点燃了贾府婆媳间、母子间、夫妻间、妯娌间、正庶间……甚至下人间纵横交错的矛盾。而矛盾尖锐化、白热化之际，使得迎春身世清晰明朗。
贾母严禁夜赌，并查得大头家三人，迎春之乳母就是其中之一。邢夫人得知查得迎春乳母，又弄起左性：“……但凡是我身上掉
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贾琏）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的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
明白说知，迎春是赦老爹亲生女儿，如探春般同为庶出，与贾琏同父异母，其亲生母亲早已去世。
迎春新婚，第一次归宁时，向王夫人哭诉自己在孙家的遭遇，王夫人曾落泪解劝：“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一句“我的儿”，读者听来相必熟稔。因，王夫人对宝玉常如是说，探春是不曾有过。“……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的日子。”
迎春的这句话，是她说过的最有力量的一句。这一句，我们听到迎春内心的抗争，同时，也知道迎春在母亲去世后，在王夫人处过了几年心净日子。
还有，在迎春为数不多的归宁中，大多还是住王夫人处。从“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不难看出迎春与王、邢两位夫人的远亲疏密。最后，我们还可以从小说第八十一回首句：“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一回。”至此，点明王夫人对迎春的“抚养”。
可以肯定地说，迎春的确是郝老爹之女，只是亲生母亲生下迎春后，不久去世。从此，迎春就在王夫人处由王夫人抚养长大。
孙家到底是怎样的人家？孙绍祖又是谁？迎春又怎么嫁入孙家？
胡适先生《红楼梦考证》或俞平伯先生《红楼梦研究》与《红楼梦辨》中，皆少见这一类文字。
其一，孙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
小说第七十九回写道：“这孙家乃是大同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庚：画出一个俗物来。）），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提升。”
再据大同民俗文化学者赵佃玺《大同是红楼梦的发迹地》一文：曹振彦（曹玺之父）在大同因功被“拔入同廷二等侍卫”，其幕僚孙有光后留在大同，曹家走时把房产赠与孙家，孙有光之重孙，孙绍祖又娶了贾迎春。
又据史载，曹玺的妻子孙氏是康熙皇帝的乳母。康熙皇帝是顺治皇帝的三皇子，出生时正逢天花流行，为避天花，便由乳母抚养住在宫外。皇帝，也是人，自然也有人的感情，所以，也便将乳母当成真正的慈母。再加了康熙只有八岁便继承了皇位，怎不对他的乳母一家特别照顾呢！所以，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二月，曹玺这个嬷嬷爹(乳母的丈夫),便被康熙先后任命为工部尚书、通政使、江宁织造。
显而易见，曹家是小说中的贾家。曹氏家族的发迹，固然有自己的功勋战绩，但也脱不开乳母孙氏这层关系。那么，孙氏的娘家人又怎能被忽略呢？我们据此，可推定大同之孙家与孙氏娘家应是同一孙家。退一万步讲，既便不是同一孙家，那么，孙绍祖的祖上也一定是因攀附曹家势力，而拜于曹氏门下的。
如此势利小人，对于风声清肃，人品端方的贾政焉能看得上。因此，在得知贾赦将迎春婚配孙家时，贾政极力反对。因为“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虽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其二，孙绍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绍祖，真是孙臊祖，“一味好色，好赌醉酒，家中所有媳妇丫头将及淫遍。迎春略劝过三两次，但骂：“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庚：奇文奇骂，为迎春一哭。）逢着这样一个好色无耻之徒，戳一针也不知哎吆一声迎春焉能有好日子过？
孙绍祖虽为世交之孙，其实根本不把贾赦这个贪钱又贪色的老丈人放眼里。况且，孙绍祖为那五千两银子，曾向贾赦要了两三次都不得。如此，迎春是被亲生父亲半卖半嫁给了孙如祖。
写到这里，不由想到小时候，家贫，辍学，不得已寻得夫家，但娘家提出的条件是，让夫家帮忙寻一临时工。凡是把婚姻当作交换的筹码，或是一切不纯粹婚姻，当事人的不幸早已注定。所幸为能上学实实在在为自己做了次主。记忆深刻是，一次和夫家一远方亲戚闲聊，无意说到丈夫的小学学历——不等我说完话，对方就重重抛来一句——“你还说人家没文化，你们家那么穷”，倒是不留一点情面。况贾赦欠孙绍祖的是五千两银子乎！而孙绍祖又是如此的厚颜无耻。
果然，婚后的孙绍祖将对贾赦的不满转嫁迎春，对迎春百般凌辱折磨：“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
孙家明明白白因“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贾府门下”，可孙绍祖却黑白颠倒，说是贾府希图上孙家富贵，赶着相与的。想贾家自宁荣二公始便赫赫扬扬近百年，决不会如孙绍祖说的赶着相与他人的。可见，孙绍祖真是翻脸无情，忘恩负义小人。他的的确确称得上《红楼梦》第一恶人，完完全全是一头不折不扣“中山狼”。
不同的生存环境，总会在一个人的身上打上深深的生活烙印。
继母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对继女迎春不闻不问，常使左性，对继女克啬异常。
父亲贾赦倒是亲爹，硬是为五千两银子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儿葬送。《红楼梦》一部大书起是梦，情是梦，淫也梦……贾瑞还有个淫梦，贾赦倒是连淫梦也不做，尽是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
老祖宗贾母，平时对迎春这个孙女好像也不是太关注。对这门婚事，贾母表现得无能为力，贾赦曾回贾母，但贾母“虽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
贾母表面的冷寞，其实也暴露母子间长期以来的矛盾与隔阂，而那一次的中秋夜宴，贾赦更是借说笑话，明目张胆表达对自己母亲的不满——“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一句“知道了”，表达的何尝不是是一个做母亲的无奈。知儿莫如母，贾母对自己的儿子想是最了解的了。“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其实，说也无益。对于这门亲事贾政不是劝过几次，贾赦不也执意不听，一意孤行的吗？贾母的明智，在于知其不可而不为。
那么，贾府的当家人贾琏夫妇，对迎春这个亲妹妹又怎么样呢？用邢夫人的话是：“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
其实，对迎春不在意的，何止贾琏夫妇？
元宵节下，元春让大家猜灯谜，贾府所有公子小姐中，只有迎春和贾环猜的不对，没有得赏。当时贾环觉得没趣，但迎春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迎春是真不在意吗？长期受人冷寞，在意又怎么样，又何必徒增麻烦。
海棠诗社结社，迎春因不怎么做诗，只派了个闲职。
大观园作诗，连宝玉都说“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她又何妨？”要知道《红楼梦》里，宝玉是最怜香惜玉的。
迎春资质平平，她没有黛玉的聪颖伶俐，没有宝钗的守愚藏拙，也没探春的怜牙俐齿……迎春是那么地可有可无，又与世无争。
这样的迎春，注定是被冷落的那一个。
如果说，婚前受人冷落的迎春尚能拥有一份安静与孤独。可是，婚后的迎春却只剩下懦弱与悲惨。
婚后，迎春被孙绍祖极尽折磨，过着非人般的生活。只有，偶尔来到贾府才能过几天人的日子。可是，每一次回来，迎春都在王夫人跟前哭哭啼啼诉说委屈，王夫人虽伤心难过，但总也是解劝迎春认命。告别贾母也是呜呜咽咽，泪痕满面，贾母也只道：“你回去也罢了，但是不要悲伤，碰着了这样的人，也是没法儿的……”
在那个时代，出嫁的女儿，生活得再怎么样，娘家人是不干预的，何况“礼出大家”的贾府。他们断不与孙家口舌，争长论短，况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其实，现实很残酷，试想一个整天哭哭啼啼、悲悲戚戚，诉说自己不幸的女人，谁人喜欢？这里，我能理解王夫人贾母人等，更能体会迎春满腹苦水。
当一个人连自个的主做不起来时，没有任何能替你做主。剩下的只有死路一条。果不其然，可怜一位如花似月女儿，结婚一载就被孙家揉搓身亡。
擅长下棋的迎春，步步走成死棋。
贾迎春是孤寂的。书中凡有热闹从不见迎春影子。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时，刘姥姥的那句“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的笑话，是把家下小姐丫鬟笑得花枝乱颤——湘云笑得喷饭；黛玉笑得岔了气；宝玉笑得滚贾母怀里……独少了迎春（当然不会有宝钗）。从小失去母亲，又缺失父爱，且长期被人冷落的迎春，在贾府里显得那么安静，那么地孤独。
黛玉寄人篱下，多心敏感；宝钗圆滑老成，缘薛家曾为皇商；探春的庶出，性格表现要强且过分自尊……
小厮兴儿曾与尤二姐说过：“我们大姑娘，不用说，是好的了。二姑娘混名叫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哎吆一声……”“二木头”，是对贾迎春是最为贴体的比喻。不过，贾迎春也是在贾府里活得最直白通透一个人。她没心计，没野心；不争权夺利、不逞强好斗，她却胆小懦弱。
攒珠累丝金凤一事，细针密线，经纬密织，把二木头迎春的懦弱表现的淋漓尽致。
攒珠累丝金凤丢失，乳母王住儿媳妇，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不但不还累丝金凤，居然还让贾迎春去求情。为累丝金凤，丫鬟绣桔与王住儿媳妇据理力争：“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
面对王住儿媳妇的咄咄逼人，句句威胁，迎春只一个劲地“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也不想生事。”“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懦弱小姐，必有厉害丫头。绣桔气不过，只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果不其然！
“木头无声，全凭橘树有刺。”绣橘伶牙俐齿似橘之刺挺身护主。迎春只想以自己的息事宁人来换得片刻清静安静。一个人善良过了头，身边人反而变得丧心病狂。人活着，有时真的得有锋芒。可是，迎春只逃避于那本《太上感应篇》，借用黛玉的话“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读《红楼梦》，读迎春，我们不必哀其不幸，更不必怒其不争。因迎春有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最终，棋艺高超的贾迎春，终究成了别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一枚死棋子。
不过，《红楼梦》里迎春那美好的一幕永远定格了茉莉花下。
——那次，螃蟹宴：“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
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了钓杆钓鱼。宝钗手里拿一枝桂花玩了一会，俯窗槛上捋了桂花掷向水面，引游鱼上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却独在花阴下，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在这一句旁脂砚斋这样写：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画家有攒三聚五，疏疏密密，真是一幅‘百美图’”
那一刻，是迎春一生中最美的瞬间。那一幕，静美的迎春，如一朵茉莉花般的纯美。
【作者简介】依依，中学语文教师。躬耕教坛，如履薄冰。皇皇数载，毫无炫耀之资，惟教学之余，寄情于阅读，汉文字的魅力，吸引我想做一名写好字的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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