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笔下的永恒侠气(罗素冥诞150周年钱锺书)(1)

今年是罗素150岁冥诞。 (资料图/图)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香港读大学时,越南的烽火一直在燃烧。读新闻,看到九十多岁的老哲学家罗素慷慨陈词,带头反对越战,非常感动。读他的书,知道他生命中最为萦回于怀、激情洋溢的,一是对知识的追求,一是对爱情的渴求,一是对人类受苦的不忍之情。青青子衿,读来有火花噼啪的共鸣。喜欢罗素,那时好像还写过一二短文,在报上发表。大学毕业后留美,越战持续,新闻里偶有他的消息;因为所学与哲学没有大关系,这位哲学家也就在脑海淡出了。

最近澳门大学举办第九届南国人文论坛,以“中国作家与西方哲学”为主题;今年正好是罗素150岁冥寿纪念,就讲讲罗素吧。我将讲的是几位现代学者作家笔下的罗素。他们聚焦不同、角度有异,折射这位大哲学家的为人与为文,趣味盎然。摸的是“大象”的不同侧面,但这几位都是耳聪目明的智者,获得的绝非“盲人摸象”那种印象。学术点说,我讲述他们阅读罗素之所得,不妨视作一项文学批评的“读者反应”(reader’s response)研究。涉及的读者是钱锺书、余光中、夏志清。

余光中笔下的永恒侠气(罗素冥诞150周年钱锺书)(2)

钱锺书1984年8月摄于北京寓所楼下。 (黄维樑/图)

钱锺书:“罗素肯敷衍中国人”

钱锺书的小说《围城》在1947年出版,夹叙夹议、嬉笑怒骂中,罗素是一个小配角。话说有人请方鸿渐、褚慎明、董斜川等吃饭,都是知识分子,当代文坛和中外学术界成为月旦话题。褚慎明曾留学欧洲,读的是哲学,大谈他与欧洲哲学家的“交往”。他讲述在伦敦与罗素聚晤,谈到“哲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一词。方鸿渐听到了,觉得此词新鲜,问道:“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褚慎明]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褚慎明道:“这个字是有人在什么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Bertie告诉我的。”方鸿渐问:“谁是Bertie?”褚慎明道:“就是罗素了。”钱锺书跟着夹叙夹议: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 [褚慎明道:]“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樑按:罗素的姓名是Bertrand Russell。Bertrand的乳名是 Bertie;就像William的乳名是Bill,Richard的乳名是Dick一样)。

钱锺书继续写道:

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

褚慎明攀龙附凤、自我吹嘘,钱锺书讽刺之。在上述饭局的聊天里,钱锺书也讥讽欧洲一些哲学家爱慕虚荣,不甘寂寞。笔锋所及,关于罗素的,则只轻轻说一句“罗素肯敷衍中国人,请他[褚慎明]喝过一次茶”。“肯敷衍”三字而已。1930年代罗素六十来岁,名满天下,各种学术文化或非学术文化活动繁忙,肯花时间“敷衍”一下中国人也实在不容易。1920年罗素曾来中国讲学,到处受欢迎,一时誉骋神州。后来还写了一本《中国问题》,对中国有关怀有肯定有批评。钱锺书在《围城》里对罗素着墨浅淡,在其英文论著中,曾谓罗素不懂中文而大谈中国生命哲学,言下不无贬意。

余光中:罗素“思路明晰文笔流畅”,但诗不高明

1973年余光中任台湾政治大学外文系系主任期间,编了一本教材University English Reader (《大学英文读本》),里面收录罗素的文章“Chinese and Western Civilization Contrasted”(《中西文明的比较》)。余氏主编此书,罗素的文章,极可能是他属意选入的,且可能亲自撰写题解、作者简介和84条注释。“题解”谓罗素在中西比对下,指出中国缺乏宗教与科学;谓罗素认为在文化上,中西双方应彼此取长补短。“题解”言简意赅。我对罗素此文可以批评的是,他对中国文化的认识不足;说中国没有科学,非知言。他的晚辈学者李约瑟(Joseph Needham),在与中国学者合作研究之后,得出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大有成就的结论。顺便指出,余光中所编这个《读本》,除了收入英文名篇之外,还有英译中国经典如孔子庄子的篇章,视野广阔,是博雅教育的极佳文选。

余光中1974-1985年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1984年5月写了《罗素的弹弓》一文,谓“月旦人物,国语[普通话]说有褒有贬,粤语说有赞有弹。弹,就是贬。”罗素喜褒贬人物,余光中读了也褒贬之,对罗素文章风格则这样称赞:

在现代哲学家中,论思路之明晰,文笔之流畅,罗素罕见其匹。他的等身著作,除了专门如《数学探原》者之外,大多深入浅出,可以使一般读书人得益。也就因此,他几乎是我最常拜读的思想家。

此说甚谛。中西哲学家中,不少是文章晦涩冗长难以卒读的。我想起1980年代香港中文大学校园里,学者作家高论诗文的一段岁月。余光中和蔡思果甚为相得,二人对中文的“恶性西化”现象深恶痛绝;某日说到兴起,蔡思果义愤填膺,对某著名哲学家的夹缠冗赘文字口诛之不足,竟然说要把此人抓去“枪毙”。

余光中这把弹弓,子弹也对着罗素。“《罗素自传》第一册的扉页上,有他赠给末任妻子伊迪丝·芬奇的短诗”,余光中翻译了,加上评语:

这样的诗真不高明,太抽象,太乏味,太像散文了。现代的哲学家里,真能写诗的,还数桑塔耶那。罗素是理性大师,他的思路清晰,太清晰了,写起诗来就会“水清无鱼”。……

余光中诗文双璧,其诗明朗而耐读;耐读意谓诗意有含蓄高妙处,而非“水清无鱼”那样清浅。

余光中笔下的永恒侠气(罗素冥诞150周年钱锺书)(3)

夏志清签赠给本文作者的著作。 (资料图/图)

夏志清:罗素是“人马兽驰骋情场”

余氏提到罗素的“末任妻子”,此语可圈可点,由此我们把焦点转向夏志清笔下的罗素。夏志清以《中国现代小说史》和《中国古典小说》二书享誉学术界,其散文也性情活现,文雅可观。1984年8月完稿的《罗素与艾略特夫妇》文长两万五千字,自言是篇“趣味性的学术文章”。夏志清在耶鲁大学得的是英语文学博士学位,对艾略特的作品早就阅读个遍。他读艾略特的传记,发现传主夫妇与罗素关系暧昧,引起兴趣,参考多种传记和其他文献,终于写成此文。文首先来一句:

人马兽驰骋情场,

相思树枯萎荒原。

如此开篇,在夏志清的散文中仅见。首句的人马兽,是“希腊神话里的神、魔以及半人半马的怪兽centaur”,夏志清说这是艾略特在其诗《阿波里奈克斯先生》中对罗素的丑化揶揄。这头人马兽驰骋情场,把艾略特的新婚太太费文·海乌(Vivienne Haigh-Wood)也“搞”过去了,害得艾略特痛苦难堪。他“升华”解忧之道,是写诗;其中“The Waste Land”(《荒原》)在1922年发表(刚好是一百年前),震撼文坛。发表后鼓掌点赞者多,认为此诗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衰败伤痛的象征。夏志清,还有其他论者,比照《荒原》等诗的内容和作者生平,发现它反映的其实是诗人的内在痛苦。具体论证这里不及引述。我对艾略特作品的认识,不到专家的程度,却认为夏志清等学者的看法,直捣艾略特的内心。

夏文题词的次句“相思树枯萎荒原”,意思是艾略特夫妇婚姻的枯萎失败,正是《荒原》成诗的由来。夏志清告诉读者:“罗素称得上是有史以来最风流的哲学家,先后四个太太,情妇何止四十个?”夏志清多方考证,寻幽探微,写出罗素如何情场驰骋,艾略特荒原般心态如何枯萎。有兴趣于深入罗素情史的读者,可先看夏氏这篇扎实有趣的另类论文。上面说过,越南烽火曾连绵多年,罗素等知识分子反对越战,夏志清对罗素此举也十分敬佩。下面一段话,是夏志清对罗素的综论:

照中国人的看法,罗素心胸里燃着欲火,虽是举世公认的大哲学家,实非圣贤。我并不喜欢罗素的为人,政治思想也和他不同,但他的道德勇气我认为是值得钦佩的。

余光中笔下的永恒侠气(罗素冥诞150周年钱锺书)(4)

2022年是艾略特的《荒原》发表100周年。 (资料图/图)

今年适逢罗素诞辰150周年,艾略特《荒原》发表100周年,我把钱锺书、余光中、夏志清笔下罗素的种种摘录出来,把中西五个现代“古人”拉杂谈之,端出这碟Choy Suey,名之为杂碎也罢,杂萃也罢,请诸君品尝并指教之。

黄维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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