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闲来没事的时候,喜欢去黄泉边走走。看那些新鬼穿过鬼门关来到阴间,又看那些等到投胎转世的旧鬼喝了孟婆汤走上奈何桥。

鬼有鬼生,这阴司冥府,也跟阳间一样,有鬼欢笑有鬼愁,千鬼千面,情状各异,观之如观人生。

莲华一身红衣,静静站在那里,看鬼来来去去。奈何桥头的孟婆,一边熬汤,一边拿眼偷偷瞄他。见美男微微蹙眉,孟婆的心也跟着微微揪起来。在她的眼里,位于地府十二灵官之首的莲华灵官简直拥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美貌,虽然几千年来她大大小小的神仙鬼怪已然见过不少,但莲华灵官的颜值仍雷打不动地高居榜首。

孟婆其实是个相貌颇美的妙龄女子,奈何莲华灵官性子清冷,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伫立桥头,对她这样一位美人视若无睹。倒是每每从旁路过的鬼魂们会对这个红衣男子纷纷侧目,停止了哀嚎和哭泣,和孟婆一样,流露出惊叹之色。

久而久之,莲华成了柰何桥头的一道风景,忘川河畔三万里彼岸花花开烈烈,都不及那河风掀起的红衣一角入眼艳丽。

莲华的真身是忘川河里的一枝幽莲,是为何而生,生而为何,莲华自己也不知道。他记忆的世界一片空白,但他总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一枝单纯的莲。在他有了灵识还未化形之时,便听河畔一个牛头一个马面的小童指着他晶莹剔透的红色莲瓣议论,说他是由地藏王菩萨带来此处,是与菩萨座下千瓣青莲一籽双生的业火红莲。

于是在他化形之后,首先便找到地藏王菩萨,谁知菩萨对于他的询问充耳不闻,只是拈花微笑,满脸“佛曰不可说不可说”的禅意。后来他再去时菩萨不是闭关修行便是趺坐冥想,坚定地不回应与他。他冷笑,他仔细看过菩萨座下的千瓣青莲,那青莲灵识尚弱,更无化形可能,怎会与他一籽双生?

他开始在黄泉处的奈河桥头徘徊,黄泉是阴界入口,也是阳界出口,接收神、仙、人、妖、魔五界魂魄,指不定哪天他就会在这茫茫众魂中受到启发,灵犀一动,忆起些什么来。可是千年过去,依然毫无头绪。

其实地府中还有一条忆川,据说喝一口忆川水,便可忆起前世今生,但当他突破层层阻碍进到忆川,连喝三大碗忆川水,记忆依旧如一张空镜。这让他喝三大碗的举动看起来像个傻子,当然正拿着枪戟对着他的阴兵们并不敢笑,他们只是眼睁睁看着他摔碎白玉碗,拂袖扬长而去。

所以到目前为止,莲华依旧是那个莲华,是忘川河上没有根系的幽莲,没有前生,没有来世,没有记挂,在这悠悠的时空里孤独地飘浮着。

直到有一天,崔府君拘了个魂魄回来。从他身边经过时,崔府君很客气地与他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在崔府君身后的年轻男子身上。那是个一袭白衣的公子,显然是以魂灵的形式滞留阳间过久,整个身体呈现出虚弱的半透明状,但还是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个风姿卓绝的美男子。

爱好美男的孟婆从桥头小跑过来,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笑道:“哟,这是哪位小哥,居然要劳动府君大人亲自出马拘魂呀?”说完越过崔府君,两眼亮晶晶地盯着男子,殷切地等待回答。

白衣公子愣了一愣,抱手温言道:“在下沈三。”

“三公子!”孟婆掩面作羞涩状。

刚从鬼门关进到阴界的纪怀瑾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三男一女一共四人站在一座桥头,似乎交谈着什么,表情各异,神态各异,却无一例外俱是美人,与她想像中丑陋可怖的阴魂厉鬼大为不同。

已从白胡子老道化回英俊男子的崔府君被孟婆做作的样子腻得抖了一抖,忙道:“在下还有要务在身,告辞告辞!”拉着沈三欲走。

却听一个声音淡淡道:“我看鬼师前些日子正找阎王讨要人手,便将这沈三送到费长房那儿,凑个数吧!”

辨出这声音的主人,崔府君吃了一惊,与他一样吃惊的还有旁边的孟婆。

要知沈三的阴魂脱离引渡,擅自潜在阳间数十年之久,是严重违反地府律令的,就算判入无间地狱也不为过,但莲华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为沈三定了去处,不仅让沈三免受处罚,还吃上了地府的公家饭。

不过更让崔府君和孟婆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莲华灵官向来不问世事,今日怎会为这男子开了金口?

沈三公子虽然也是不解,但他一早就注意到这个红衣男子。他自己本就是郎绝独艳的存在,但见这红衣男子,竟然比自己还要俊美几分,不由心生仰慕之意,不解之下,仍很快地执礼相谢:“多谢大人!”

莲华神情淡然,点了点头。他其实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刚才从沈三的眼中,他看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情绪,那种绵长的,略带忧伤而有所牵挂的眼神,让他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点头之后,他便不再关注眼前这几人,而是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正转向的那队新鬼。

新鬼们被这几人所吸引,目光时不时扫向这边。他们并不过桥,而是要过黄泉,去阴司殿听候判官审决,因此快到桥头时便调了方向,向左边的一条岔路上转去。

纪怀瑾走在队伍的末尾,看了这边数眼,又低眉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脚步有微微的凝滞。

莲华忽道:“你的魂魄不稳,晚些时候可来忘川河畔找我,我教你用彼岸花入药稳固魂魄。”

他是在对沈三说,目光却没看向沈三。沈三再得莲华相帮,心中感念,深深弯腰辑道:“多谢大人!”

忽然,不远处有人叫起来:“大人,小女有冤情奏禀,求大人相救,求大人相救!”

却是纪怀瑾。一瞬的犹豫后,趁白无常不察,她一边高叫,一边三步并两步向着莲华跑来。

与莲华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她心头一颤,脚下却未停,待走在最前头的白无常反应过来追上来时,她已“扑通”一声跪倒在莲华脚下。

崔府君和孟婆陡见变故又生,两人对视一眼,皆心照不宣地摆好了看戏的姿势。

莲华似笑非笑,略微垂眸,见女子匍匐在地,一头黑瀑般的青丝垂委到地上,露出一段白皙纤秀的脖颈。

他平如镜面的心湖微微动了一下,似起了一线涟漪,这陌生的感觉让他不自觉退后一步。

纪怀瑾伏在莲华脚下,见头顶一片静默,她的手心冒出冷汗。身后白无常的手已向她抓来,而眼前绣了流云暗纹的禇红鞋子正往后退去,以为莲华要走,她心中一急,直接扑上去抱住莲华的腿。

“大人,小女青州河源纪氏,状告河源县令何洛川为霸占小女婆母及夫家家产,行巫蛊术残害人命。”纪怀瑾急切说道,抬起头来。

竟敢,竟敢抱莲华灵官的腿!孟婆震惊地瞪大了眼。

然而她想像中那姑娘被一脚踹飞的画面并没有出现。莲华的目光只是转过姑娘脸庞,一道微不可觉的异色闪过,随后伸手,中食两指探上了纪怀瑾的眉心。

也就在那一刻,翠云宫里一直闭目的地藏王菩萨忽然睁开了眼。

探着纪怀瑾眉心的莲华目光渐渐冷下去,撤回手,转而看向白无常道:“本该还有六十年阳寿,为何如此?”

那目光如寒泉过体,白无常不禁打了冷战,躬身道:“禀灵官,是有人用五行大阵施移花接木之术,将此女子的阳寿嫁接到旁人身上。”

正看戏看得精彩的崔府君三人闻言皆惊。崔府君再在纪怀瑾面上细细看过,却没看出什么异常,想来那施术之人还颇有些手段。

纪怀瑾神色微僵,她侧首看向白无常,似乎在消化他的话中之意。因为仍然跪着,便不得不仰起脸来。虽然很快收敛了神色,但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是毫无遗漏地落在了莲华眼中。

莲华嘴角似有若无地掀了掀,众人只觉眼前红茫晃过,待定睛时,莲华已与纪怀瑾一起消失不见。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告辞而去。只余孟婆站在桥头,不无感慨地咕哝了一句:“莲华星官今日好热心啊!”

神佛鬼魔重新洗牌(神鬼集莲华)(1)

纪怀瑾置身在一片火焰般的花海之中。

“彼,彼岸花?”,她失声道。入目处,花开成海,河风之下似火浪涌动,极是绮丽耀眼。

只是那风吹花海中,似乎夹杂着凌乱嘈杂的诡异啼哭声。

纪怀瑾听了一阵,脸渐渐白了,撑着手想要站起来,发抖的手却使不上劲儿,又坐回到彼岸花下的黄沙之中。

莲华看她一眼,抬手在空中比了个“去”的手势,那些啼哭便隐去了,彼岸花海依旧抚动如浪,但这次发出了令人愉悦的似少女赤脚踩在沙滩上的沙沙声。

“你认得此花?”莲华淡淡开口。

正爬起身的纪怀瑾动作顿了一下,站直身体。

眼前是暗夜,彼岸花却盈着一层莹润光华,照得四周朦胧,在漆黑之中,整片花海愈发显出一种浓烈诡谲之美。

她垂首轻声道:“传说中彼岸花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这些花便是如此!”那些花朵虽然艳丽倾城,但枝杆上确是光秃秃没有一片叶子。

莲华弯了弯唇,不置可否,转过话题道:“有何冤屈,仔细说来听听!”

纪怀瑾松了口气,正欲开口,又听莲华插口问道:“你成亲了?”

纪怀瑾窒住,她确实只是订亲,并无成亲,料想此事未瞒过这位红衣大人,故他才有此一问。当下斟酌一瞬,方道:“禀大人,小女子虽许了人家,但尚未成亲。是这么回事……”

原来这纪怀瑾是河源县西南一处小村落的人,纪家家贫,幸得与河源县大户张员外相识,得他资助才养大了几个儿女。

三年前,张员外突生急疾,临终前为独子求娶纪家的大姑娘纪怀瑾。莫说张员外恩情理应报答,单说这张家本身,就是财丰产厚,张家独子张霖枫更是生得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前途大有可为。

纪家攀上这门好亲事,哪有不从之理。

张员外病重,正在上京途中的张霖枫接到其母传书后匆匆返回,但还是没来得及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张员外去世后,张夫人罗氏日日悲恸,原本多病的身子又柔弱了几分。想到张家人丁单薄,老管家建议不如让纪家姑娘搬来府上,一来跟罗氏做个伴罗氏心情好些,二来提前跟少爷相处培养培养感情,三来还可学些筹算理家的本事,毕竟以后是要做主母的人,什么都不懂可不行。

纪家老夫妇听张家这般说辞,自然没有异议,纪怀瑾很快便进了张府,整日里陪伴罗氏左右,事奉至孝,跟府里延请的先生学些筹算诗词之类,张霖枫确是个谦谦书生,有时也会亲自教她。

是寻常人间烟火的日子,本待张霖枫孝期一满两人便可成亲,谁知这一日县令何洛川找上了门。

至于为何会找上门,说来源头还是出在这罗氏身上。

罗氏闺名罗华兰,年轻时便是河源县有名的美人。而何洛川彼时只是个一穷二白的毛头小子,与罗氏比邻而居,垂涎罗氏美色久矣。

罗氏嫁入了张家,那何洛川气极败坏,却也无计可施。及至后来,何洛川姐夫在京城买了个小官,藉此平步青云,何洛川也跟着鸡犬升天,做了这河源县令。

得知张员外去世,何洛川的歪心思便又活泛起来。要知道罗氏这些年在张家养尊处优,容色不仅不减,反而更增艳丽,兼之又有青涩少女所没有的成熟风致,更是走在街上就会让人一步三回头的主儿。

为了逼罗氏就范,何洛川不仅各种手段使尽,还仗着身后背景,找了江湖术士,用巫蛊之术害得张家家宅不宁,甚至出了几条人命。罗氏受到惊吓,愈发缠绵病榻。

纪怀瑾娓娓道来,声音轻而缥缈,在忘川河上渐起的晚雾中显得如泣如诉,低婉可怜。可是莲华只是手抚着面前彼岸花殷红的花冠,目光远远望着忘川根本看不到尽头的彼岸,没有一丝动容。

也是,纪怀瑾所讲述的,本就只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故事。

纪怀瑾站在莲华的斜后方,目光追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忘川广阔浩渺,深灰水的水花翻滚着,上面浮着星星点点,发出淡淡的荧光,看上去美丽非常,但那其实是无法超渡的怨灵和残魄。河水向远处延伸,似乎是连进了黝黑的天际。

忽然,她的目光凝在某处。在那里,一个微不可见的光点闪了闪,又迅速没入黑暗之中。

纪怀瑾看向莲华,因为位置的关系,莲华似乎并未注意到那处光点,他面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万籁俱寂,天地希声,这让偶尔过耳的风声和忘川的流水声听上去分外明显。

纪怀瑾看着面前的男子,男子的背景默然静立,如渊停岳峙,又如一株柔弱的彼岸花枝,似乎轻轻一折就会拦腰而断。

纪怀瑾咬着唇,最终还是抽出袖中的短匕。机会只有一瞬,她没得选。

短匕闪着幽蓝的光,悄无声息地刺向莲华背心。莲华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入定。然而就在那锋芒沾上他衣衫的时候,纪怀瑾却倒转了刀刃,用刀柄狠狠敲在他背心上。

她眼看着莲华缓缓倒下去,目露不忍,蹲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停了片刻,将他的身体摆成个舒服的姿势,喃喃抱歉道:“对不住了大人。我无意伤你,确实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那短匕上附着厉害的术法,拿下寻常仙鬼不在话下。此时莲华安静躺着,红衣铺展开来,整个人都似与周围的彼岸花融为一体。

纪怀瑾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瓶,望向天际,那光点又出现了,似乎离她近了一些,这次是闪了三下。

她想到白无常方才的话,眼神黯了一下,将刀向着一株彼岸花划去。

鲜红的汁液仿佛泣血,沿着琉璃瓶喇叭状的敞口流进圆形的瓶胆中。待一株汁液流尽,纪怀瑾又划破另一株的根茎,直花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才将琉璃瓶装满。

那光点仿佛有所感应,已趋到她身前,悬停在漆黑的半空。一个男子惊喜的声音从光点中传出:“怀瑾,把瓶子给我!”

纪怀瑾却抿抿唇,将拿瓶子的手往后缩了缩,仰首道:“你先带我出去吧!”

静默了片刻,男子声音方道:“怀瑾,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且放心,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待我用这花液救了我娘,自会来带你出去。”

那声音带着宽慰和安抚,是书生一贯的温雅和煦。

纪怀瑾微微歪头,凝视着那光点,似乎要透过光点将背后的人看透。她的面色苍白,嘴角却是笑了,像雪空下浮出的一弯新月。

“如此,你拿去吧!”右手一扬,琉璃瓶被抛置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消失在光点里。

那光点仍悬立着,如寒夜中的星带着氤氲的冷意,这般让人捉摸不定。但它终于隐去了,退回进深远的黑暗中。

神佛鬼魔重新洗牌(神鬼集莲华)(2)

纪怀瑾面对着忘川坐下来,是抱膝的姿势,不知想到什么,望着岸下翻涌的河水,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你知道他不会来了吧?”莲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纪怀瑾愕然回头,就见那袭本应躺倒的红衣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身后,正居高临下看着她,他离得如此之近,似乎只要一抬手,就能从她天灵盖上劈下。

“你都看见了?”她转回头,似乎想通了一些事,笑笑,声音变得释然:“我的寿元已经没有了,他来不来都无所谓,我回不去了。”

“他当初不是这么跟你说的吧?”她的笑容刺痛了他的眼,这陌生的情绪让莲华不耐起来。

纪怀瑾敏感地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有些不解,她将身子挪后一点儿,与他齐平。想了想,又站起来,但仍需抬头看他。她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地转过视线,投向河面。

一枝被风摇曳的花束拂到她脸上,为那苍白的脸庞增添了几分生动的色泽。

她似乎有微微的脸红,默了片刻,才决定开口:“这一次,他的母亲病得很重。他说,他需要彼岸花汁为药引才能救她,还说这彼岸花生长在地府的忘川旁,需要送一个人去地府取。而男子阳气太重,只能找一个女子。”

“我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当他因为他母亲的病火急攻心,胡言乱语。后来才知道他是修行之人。”她顿了顿:“何洛川行巫蛊之术是真的,我正是亲眼看到张霖枫施法击退那些个邪祟,方才信他所言。张员外对我家有恩,不是资助之恩,而是对我父亲的救命之恩,所以当他请求我为他母亲取花汁时,我答应了。”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唇角含着几分自嘲,可没有什么不甘。她虽单纯,但并不傻,起死回生是逆天之行,岂会如张霖枫说的那般容易。

她之所以同意,并不是因为他承诺的那句会尽快接她回去,而是因为她说的那句,——张员外对她父亲有救命之恩。

莲华依然没有作声,纪怀瑾侧过脸,见他目光微动,似有所思,便住了嘴,默默地陪他看向远方。

从远方吹来的风将二人周身萦绕,良久,莲华忽然开口:“带我去张家!”

纪怀瑾茫然,还未来得及答话,额上便是一热,却是莲华探入她的意识之中。随即纪怀瑾身体一轻,被莲华揽腰腾空而起。穿过一片绝对的黑暗,只是须臾,两人便站在了张家后苑之中。

时值深秋,新月初悬,夜风微凉。

罗氏房中,灯火微微。窗棂上,映出两人的身影。

“枫儿,你怎可未跟我商量,便将纪怀瑾送去了阴司地府?”屋里,一个女子的声音。

是罗华兰。甫一出声,纪怀瑾已辨出说话之人。她有些微的诧异,在她印象中,罗华兰一向温婉和顺,对下人说话都不曾大声,而此时,这声音听来却分外严厉。

张霖枫的声音响起来,泛着微微的冷:“若不将她送去地府,我拿什么给你治病?你当时情况危殆,若不假借她的寿元,又怎么给你续命?”

说到后来,声音渐低,窗户上,张霖枫的影子侧过头去。

屋里静了一瞬,片刻后,罗华兰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救纪父性命,跟纪家结亲,让纪怀瑾住进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利用她的纯阴之体进地府取药。”

纪怀瑾听到这里,脚下虚软,一时有些站立不住。感觉到腰上被人扶了一把,她侧头,正对上莲华的目光。她勉强笑了一笑,莲华目光幽深。

屋里罗华兰悠悠叹了口气:“唉,枫儿,不是这个,为娘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万全之策,若是……若是惊动了那人,找上门来,可就……”

她似乎欲言又止,张霖枫疑惑道:“娘,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为何要如此怕他?”见罗华兰不说话,他继续道:“娘,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些年来,你教我术法,教我修行,但你的精元却日渐衰弱。为了培固你的精元,我们只能取人性命,后来爹又将自己的精元给了你。河洛川不自量力,正好送上几颗人头,但这些始终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这一次,你竟突然没了生机,我没办法,只好临时决定布阵施法,为你转嫁怀瑾的寿命,并将她送下了地府。”

“娘,你可否告诉我,你是……”

他的话被罗华兰打断:“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收拾一下,我们……”

“你若想知道,不妨我来告诉你!”院里,一直安静聆听的莲华忽然出声,抬袖一拂,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屋里两人陡然一惊,张霖枫失声道:“你是何人?这宅子已被我设下结界,你是如何进来的?”

他随后看见了莲华身后的纪怀瑾,面上表情愈发讶异,又似乎含着惊喜,一时复杂难言。

莲华从一株桂树下负手踱出,月色中,似闲庭信步,一边走,一边缓缓道:“你娘是忘川河畔的彼岸花灵,私自逃离地府千年,自然会受天地之气噬体,元神越来越弱,这是天罚,只有以地府彼岸花精气固本。”

他站在门外,终于看向从他一出现就脸色煞白的罗华兰,淡淡说了一句:“曼华,别来无恙!”

曼华,——吃惊不小的纪怀瑾脑中灵光一闪,是了,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原来这曼华才是罗华兰的真名。

“尊上!”曼华神色变幻不定,身子微抖,上前跪了下去。

神佛鬼魔重新洗牌(神鬼集莲华)(3)

莲华看着她,眼中有微微的叹息,多少年了,她依然是这般倔强、反叛,以及偏执。

作为上古花灵,新晋的地府众神灵并不知晓她的存在,而知晓她存在的上古神灵要么已经羽化,要么早已隐遁。

纪怀瑾被好奇心驱使着,走前几步,忽又意识到此时自己不便插口,便蹰踌着停下脚步。

莲华听到身后的声响,似是知她所想,面上闪过淡淡笑意。

其实纪怀瑾一进地府,莲华便感知到她身上彼岸花的气息,不过那气息极其微弱,应该不属于她本人。

他跟沈三和崔府君说话时,便一直暗中观察着她。果然在他说出“彼岸花”试探时,她的眸子变得晶亮晶亮,并远远地扑了过来。

或许是她身上有他熟悉的气息,他不讨厌她的碰触,在她跟他说起张家的那些经历时,他那空镜一样的记忆忽然有了裂痕,潜意识告诉他,在张家,有更多关于他记忆的线索。

张家后院里,屋中女子的声音和气息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似乎穿过了现世,来自极遥远的时空。他努力思索着,记忆空镜的裂痕终于越来越多,最后“哗啦”一声裂成满地的碎片。支离破碎的记忆闪烁着,从碎片中映像出来。

他记起了九天之上身边跟着的一绛衣一黄衣两位女子。而如今,一身绛衣的曼华在这里,那么——他略微垂眸,问道:“后土呢?”

曼华抬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讶然,片刻之后,转化为隐隐的愤怒,道:“尊上忘了姐姐的去处?”

莲华是真的没记起来,他微蹙着眉,看在曼华眼里怒意腾地燃烧,几乎是要冷笑了:“尊上,你忘了,当年是你带着我们俩姐妹从神界入了冥界,我从高高在上的天界花仙堕为地府花灵,而姐姐为了你,以身献祭,化为六道轮回,以此重塑轮回法则。”

她虽然仍跪着,然而面上已没有了恭敬之意,挺直了腰,愤声道:“这些,难道尊上全忘了?”

“娘!”张霖枫扑上来想扶起她,却被她一甩手,向前跌到了几米开外。

莲华记忆的碎片里,又有几幅模糊的影像显示出来,渐渐清晰,连成局部的片断。

他揉了揉额角,压下心头的战栗,他想起来了,那个总爱穿黄衣的女子抗下来自地海深处的九道火雷,在身形消散的最后一刻对着他,虚弱地,却又那么欣慰地笑了。

因为可以帮到他,所以连死也没有片刻迟疑。

曼华悲呼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上去,却被火雷的余波震倒在地,只能痛哭着蜷成一团。

在这之后,莲华羽化,因曾助过渡前世劫,那世还是名为光目的女子的地藏王菩萨入恶道救母,菩萨感念其恩德,将其羽化后的一缕残灵修为一朵红莲,植在了忘川。

红莲吸收忘川地灵之气,又得菩萨佛法护佑,虽很快重新有了灵识,但忘川水也将他的过往记忆冲涮得干干净净。

莲华的语声有些干涩:“曼华,如果我没记错,我并没有要求你和后土跟我入地府?”

“是的,是我们姐妹自愿的,”曼华的面上流露出痛苦之色:“可是,我没想到地府是如此幽暗无趣,令人窒息。更可恶的是,”她声音忽然拔高,愤怒道:“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姐姐在你面前受尽折磨,身死道消,而你,你甚至都不曾试着救她,你怎么可以那么冷酷,那么无动于衷?”

她一迭声地质问,莲华闭了闭眼,掩住眼中苦意,并非他无动于衷,而是他无法可救。

然而就在他闭眼的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曼华忽然眼神一变,身形暴起,手心中一道赤光刺向莲华眉心。

“小心!”一声惊呼,纪怀瑾冲了上来。莲华反应极快,长袖一震,挡住面前攻击。但纪怀瑾却是拦在了他的身后,他的身后,一直呆怔的张霖枫与他母亲一同发难,在同一时间,一道寒光正疾射向莲华后脑勺。

“噗,”那道寒光不偏不倚地刺入了纪怀瑾头颅,莲华转身,纪怀瑾环在他腰间的手已松开,面对着他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怀瑾!”他心口忽像被利刃刺中,一瞬间有汩汩的鲜血从心口流向四肢百骸,流向双眼和头颅,他双目赤红。

一手揽住纪怀瑾,一手疾挥而出,一道金印直击张霖枫,这印雷霆之势,在他激愤下发出,张霖枫根本避无可避,抽搐着倒在地上。

“枫儿——”同样倒地的曼华凄厉嘶吼,跌跌撞撞地爬过来,还未到张霖枫跟前,似被裙角绊住,又摔跌下去。

“娘,”张霖枫的脸贴在地上,嘴角涌出鲜血,努力地伸出手去,手指颤抖,想要够到母亲:“娘——”

“枫儿,枫儿,”曼华终于扑到他面前,将他抱起,颤声道:“别怕,娘来了!”

她探着张霖枫的脉息,眼神逐渐绝望。那一击,不仅将他的七经八脉震得碎裂,连三魂七魄都已击散。

张霖枫的眼神渐渐涣散,最后一眼,他看向了倒在莲华怀中的纪怀瑾,那一眼里究竟有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曼华木然抱着儿子的尸体,神情一片空茫。

“尊上,你果真从来没变过,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狠”,她喃喃着,半晌,将目光转向莲华,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没用的,即使是你,也救不了她。那是散魂针,我提心吊胆了几千年,也准备了几千年,那本来是为你准备的,算你运好,被这臭丫头受了去。”

眼前的一切都在远去,曼华尖利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飘飘悠悠地刺入纪怀瑾的耳膜,她费力地睁着眼,露出一丝苦笑:“好倒霉……我都已经死了……魂魄还要被散去……大人,我是不是……不能投胎转世了……”

莲华垂首,没有说话。

“你……你是在难过吗?”纪怀瑾苍白的唇嚅动着,声音越来越低,脸上却挂着一个清浅而灿烂的笑容:“大人,她说你心狠、无情,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你不要难过……,能认识大人,我觉得……很好……很好……好像认识了很久似的……”

她太累了,现在,终于可以干干净净,完完全全地消逝了!

莲华把脸贴上那寒霜一样的面颊,她的面颊如此之冷,把他的心都冷透了,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到那已经冰凉的脸上。

记忆翻涌着,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无法泄出。

纪怀瑾的身体开始变得像蝉翼般的透明,莲华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来。

“你居然,会为她难过”,曼华目睹着这一切,面露惊讶,随即吃吃低笑,咬牙解恨道:“甚好,甚好,让你也尝尝锥心刺骨的感觉!”

“彼此彼此!”莲华的声音冷而虚无,曼华的笑僵住。

曼华被莲华以十八重重印,封印在了彼岸花海中,日日以地狱之火焚烧。张霖枫的残魂流放在忘川之上,成为千千万万怨魂中的一员,与母亲日夜相对,却永世相离。

不知为何,地藏王菩萨这次竟大发慈悲,主动协助莲华一起,集两人的元灵之气救回纪怀瑾,让她得以转世投胎。

“还是给纪姑娘下世找个修行的人家,别傻傻地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吧。”

大概知晓点儿事情始末的崔府君捏着紫竹狼毫笔,与已是鬼差的沈三商量。

沈三颌首:“如此甚好!”他静了一会儿,像想起什么,又道:“听闻莲华灵官也要转世,不知会转个什么样的人家?”

崔府君长长一叹:“莲华大人还有孽业在身,这个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罗!”

高速地旋转着,虚无的时空,在这里被撕裂成一条条竖条的形状,那预示着时间、空间的变幻和流逝。

这里,是六道轮回的隧道。

莲华静静躺在其中。

“尊上,尊上,”温柔的女声自他的神识中响起,唤醒了沉睡中的莲华。

莲华辨了一会儿,忽然撑起身子:“后土?”

记忆的阀门被打开,仿佛洪水泄闸而出。那些记忆的镜相碎片倒飞而起,在莲华的脑中拼凑成完整的影像。

瑶池,东海,大雪封山的原野……巨大的信息量一拥而入,莲华捧住了头。

“瑶姬,瑶姬”,莲华喃喃,沉重的喘息声回荡在隧道里。

他一条膝屈起,右手搁在膝上撑着头,待脑中的回旋稍稍平静,低若自言自语般道:“她在哪里?一别千年,我竟再没有见到过她。”

“尊上,你已经见过她了呀!”女声依旧温柔,不无感慨。

莲华一愣,脑中浮出一人的影子,陡然明白过来。

是了,他见过了。

他一直以为初见纪怀瑾便生出的亲近是因为曼华。其实不是,这个眷恋如此缱绻而厚重,甚至是在她离开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它们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蚕食他的感知,让他痛苦,让他窒息,那是因为,那是从远古时期,就根植于生命的缠绕和相思。

他长长地吐出口气,心中疼痛,又生出一种崭新的希望,正想说什么,无尽的黑暗袭来。

”尊上,不必心急,你很快就会再见到她!”女声轻柔,带着空山幽谷般的悠悠回音,渐远渐小。

镜相中的记忆四散而去,莲华的身体,连同神识,再度进入一片黑暗之中……

地府,沈三抱臂,正跟崔府君推心置腹。

“其实吧,我家在江南有个容姓的远房亲戚,我推算过了,他家由官改商,起码会再富裕百年,要是莲华灵官过了这一世,还要受劫,不妨考虑投到容家,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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