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柏的日记
——《红花绿叶》观影笔记
文:程然
《红花绿叶》是第五代导演刘苗苗睽违大银幕十数年的新作。影片讲述了一对宁夏西海固的青年男女古柏和阿西燕婚前各有隐衷,婚后逐渐产生感情的爱情历程。它以洗练、纯粹的诗一样的镜头语言为我们呈现了层次丰富、妙趣横生的故事版本。
著名导演刘苗苗
旁白的运用和扎心的话语
主人公古柏患有癫痫,影片一开头,人们七手八脚地抬着他,在那个远景镜头里,说着宁夏方言的古柏旁白响起:老人们说,别想太多,想得少就能活下去。
古柏的内心独白由于攒劲而给力,第一时间就扣人心弦。
整部影片有旁白,它是古柏的内心独白,作为电影诞生之初的古老手法——旁白,对于它的运用,在如今被创作者们视为如履薄冰之技。时代翻篇了,电影形式在日新月异的变化,如果旁白没有用好,很容易成为赘笔。
然而,扮演古柏的素人演员,因其恰到好处的紧张感和内秀,他表现出来的人物有些微自闭,又有强烈的自尊,与句句走内、声声诘问和颇有一番自怨自艾腔调的台词贴合度极高,而不令人跳戏及厌烦,成为只要用得对,新旧都可以拿来用的范例。
“麻雀虽然有残缺,但它生命的愿望也是全美的!”
“请把考验给我,把疼顾给阿西燕吧!”
“我跑着,就像我的脚找不着地了,就像在空中,就像……”凝练的台词像是古柏的内心画卷,我们看到他的挣扎,犹如看到我们自己的。
我们听闻这心声,就像打开了古柏的日记。文学性极强的排比和修辞,与古柏的方言结合在一起,突然产生了一种一个躲在人群后面的后生把心打开给你看的化学效应;同时,因为创作者对生命的认知,他们因为各自的生命历练而能够细腻并深入地了解他人的困苦,准确地让人物说出令最大多数人产生共鸣的台词,也因为他们的审美选择和坚持,使观者看到了过滤掉痛苦的渣子后,春蚕吐丝般的养分和精华。
那些攒劲的话由于其形式和内容完全贴合,古老的技巧——旁白有用,有效,放在任何时代都不过时,恰如其分,相得益彰。
古柏和阿西燕的动人之爱
这部影片的两位主人公在婚前皆有残缺,一个残缺在身上——古柏不定期犯病,因此没有勇气面对爱情,他孤僻地不娶;一个残缺在心里——阿西燕订过婚,她的未婚夫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她执拗地不嫁。
这样的两个人被命运之手捏合在一起,如何相处?如何交付出真心?是否有可能相爱?
他们的困境是隐藏在推进的故事当中的。所以我们看到婚后,两个小夫妻各睡各的,察觉出端倪的媒婆给婆婆出主意,搬走了一个被子,善良的古柏让阿西燕盖被子,自己和衣而睡,只盖着一件外衣——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多久?循环往复的镜头中古柏坚守着自己对阿西燕的尊重,直到阿西燕无法按捺自己的恻隐,拉古柏进自己的被窝;
古柏是喜欢阿西燕的,第一次见面,阿西燕的妹妹提出要买一件昂贵的红衣,古柏的妹妹不乐意,而古柏坚持买下。夜深人静时,他羞涩地辗转反侧,旁白替他表达说,给阿西燕买什么都可以。而后,他随阿西燕回娘家,在阿西燕吊唁未婚夫时撞破真相,他喝光了桌上的白开水,喝水的劲头完全像把白开水当作了酒!
他质问阿西燕的过去,阿西燕冷冷地回击他为何要去领低保?难道不是因为他有隐瞒着她的疾病?那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镜头,阿西燕站在大衣柜旁发问,大衣柜的镜子里出现的是站在画外却出现在画中的古柏,古柏急火攻心,向后一倒,犯病了。这是俩人婚后出现的唯一一次裂痕。阿西燕随后回娘家了。古柏默默消化着其中的酸楚。他对阿西燕的思念战胜了自己的嫉妒,他忍不住去偷看打谷子的阿西燕——他没有上前,他只是悄悄地看,仅此,已令他欢欣鼓舞!他跑到无人的戈壁,在斜阳中对着沟壑大喊:阿西燕!阿西燕!
那一幕,是多么地动人。
这样一部片子,没有说教,绝不煽情,有残缺的人物设置却并不用来卖惨,以期博取廉价的同情,它朴实地展现着人物的性格和内心,静水流深地讲述爱情本来的样子。
阿西燕害喜,想吃生葵花籽,古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夜里给她去掰别人家的葵花,他的为难来自他笃信的信仰,那种呵护却又违背原则的进退两难,尤为生动。第一次去菜地偷葵花是正面表现的,第二次却不再重复,镜头只拍阿西燕,阿西燕睡着了,电视开着,阿西燕起来等待,时间如此漫长——难道古柏会遇到什么危险吗?正当观众被勾起担心,额头受伤的古柏回来了,带着一个大葵花。阿西燕动容了,她轻抚着古柏的伤,那一份被激发的爱,在这些细节里流淌着。影片选择什么来正面讲述,深具用心。
古柏是生活中的大多数,他们有热望,也有深刻的自卑,他们觉出秩序中的差错,却又自我说服,最终在妥协中咂摸出生活中的滋味。他不是别的什么人,不负担在自有人性之外的其他标签责任,他在这样的设置里有隐忍有哭喊,有他说不尽的对阿西燕的眷恋和喜欢。他是电影里久违了的“这一个”。
《红花绿叶》观摩研讨会
质感与妙趣
脱颖而出的电影,往往有着自己独特和扎实的语言系统。《红花绿叶》最为突出的是有质感的人物设计和有妙趣的戏剧性表达。
比如方言,这女子“攒劲”,从语感上应该是“带劲”、“优秀”,“好得很”的意思;还有他们互相招呼对方说“闲了来浪”,很多人听了就笑,其实别想多了,就是“有空来坐坐”……
又比如人物设置,其中的大夫爸算是知识分子,代表村里的权威,他一方面给古柏看病,但另一方面推卸自己的医疗责任,侵占古柏的低保资格,第一个移民出去。他言之凿凿又铿锵有力的表面之下,有点狡猾、有点欺负人;活络的媒婆,亦是如此。婆婆送她回家的路上,提着两箱牛奶,直到俩人道别,婆婆递给她牛奶,她还推托客气,对方一劝,立即接过手来,意气风发地走了。
性格不同,动作语言都各异。动作全都在“这一个”人物里,生动而又令人忍俊不禁。
鲁迅先生曾有言:“楼下的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人类的悲欢相通吗?电影尤其要做这样的思考。要唤起大家的共鸣,在于人物设置是否扎实,有质感,有妙趣。例如有一场在菜地里的戏,古柏全家都在,他们在讨论是否应该告诉阿西燕孩子可能会遗传古柏的病,人人观点都不同,公公不屑大夫爸的论断,弟弟永远支持嫂子,婆婆心疼古柏……吵群架符合每个人的出发点,台词不多一句不少一句,这场架吵得有条不紊又会心微笑。
这是攒劲的电影。它有劲、有东西。生命中的那些哀伤是底色,妙趣却纷至沓来。摄影指导,亦是联合导演胡维捷呈现出的好看场景,有干净的贫穷,有自尊的苍凉,我们能感受到电影的表达是从容的。苗苗导演曾说过,生活有多苦,我早就知道了。我不想告诉别人那些,也不想别人告诉我。无论经历了什么,喜乐无限,不诉苦,正因为此,古柏和阿西燕的爱情故事如此纯净,也如此纯粹。
《红花绿叶》定档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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