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5日下午,武汉宣布从26日0时始,中心城区区域实行机动车禁行管理。通告发布后,许多市民涌向超市采购生活物资 图/人民视觉
囤物资的行为一度离我们越来越远,它发生于上世纪的冷战时期和更久远的历史中,人们主要囤食物以躲避战争或饥荒等威胁。而在当代社会中,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动荡与不确定性加剧,种种传统和非传统、自然和社会的风险上升,一些人通过囤物资以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发公共事件。
心理学家斯蒂芬妮·普雷斯顿(Stephanie Preston)指出,只要资源供应不均衡,囤积就会发生,“它实际上是一种正常的适应性行为。”这部分源于对安全感的渴望。而如果这种行为建立在家庭防灾减灾和自救互救意识的基础上,便成为应急物资储备体系的一部分。
目前,在全球范围内,科学的防灾意识仍很难在个人和家庭层面普及。但近年来的气候变暖、自然灾害频发、国际局势变化及新冠疫情大流行等因素,让囤积物资的行为变得更为常见,这也成为各国完善应急物资储备体系的契机。
一位汶川地震亲历者告诉我,由于2008年的那次大地震后饮用水一度成为灾区最紧缺的物资,从此她家里常备着几桶饮用水以应不时之需。我们的采访对象张遥也有着储备大量饮用水的习惯,这与他对城市生活的体验、想象和思考息息相关。我们采访了几位有囤积习惯的人,这些个体的囤积经历,或许是我们理解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代社会的微小切口,并让我们对应急物资储备有所感悟。
2022年3月4日,法国卢瓦雷省,志愿者在整理应急物资 图/人民视觉
“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张遥,临床医生,北京,35岁
我最夸张的存储是饮用水,家里常备60到120升的桶装水。最大的水桶能装16升水,我买了两桶放在厨房里。其余4.5升的小水桶则被分散放在各个房间的承重墙一侧,也有十多桶了。这些水其实远超个人饮水的需求。每次买水时,我都买八桶左右,用掉一批后再补。
起初我没把它们按饮用水和生活用水分开,后来觉得一旦停水,用桶装水冲厕所太浪费了。我攒了几个农夫山泉的水桶灌满自来水,堆在我家客厅角落。已经好多年了,它们一直在那儿。
但你别说,居然有次真的用到了。大概两年前的一晚家里停水停电,我实在想洗澡,就把烧开的水倒在折叠浴盆里泡了个澡。停电也就持续了一晚,但有时候城市出现一个局部的短暂性的困境,你不能因此不工作和生活。
你问我为什么储水是重要的。我家住高层,17楼,一旦城市断供是很恐怖的。2016年搬来后,我特意查过附近的水体和水质。我得知道,一旦出现情况,我可以从哪里打到水。
附近确实有些紧急避难场所能获取水,但它们不能直饮,需要烧开。这涉及另一个问题,紧急状况下,从哪获得燃料?
12年前,大三暑假,我老家吉林发生过一次洪水。我记得永吉县的境内发生了决堤,冲垮了上游一个化工仓库,几千个原料桶泄漏(记者注:2010年7月28日,受洪水影响,吉林市永吉县新亚强化工厂一千多只装有三甲基一氯硅烷的原料桶顺松花江水流冲往下游),那会的网络还没现在这般发达,许多消息是靠市民的口口相传。
那天早上有邻居说,看到几只原料桶随着江水飘下来,江面有蒸腾的雾气。我家步行到松花江大概要半小时,我爸那天上班的时候也说看到白色气体。大家纷纷猜测,水体可能有污染了。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饮用水一定会出现问题。我用脸盆接了几盆水,把家里养的泥鳅放进去,观察它的状态。紧接着,拉着我妈去小区附近的小卖铺买水。按照每人每天3升水的量,我们至少要准备27升水。
那天是工作日,街上不乏行色匆匆的人。等我们到小卖铺时,瓶装水基本卖光了。大家的反应都挺快的,因为再往前数几年,吉林发生过几次化工事故(记者注:2005年,吉林某石化公司双苯厂一车间发生爆炸,造成5人死亡、1人失踪、近70人受伤。爆炸发生后,约100吨苯类物质流入松花江,造成江水严重污染)。
小卖铺仓库的门开着,趁没人注意,我钻了进去,发现还有水,只是没来得及摆到货架上。我们买了水回家后,再检查自来水,水的颜色已经浑浊。水盆里的泥鳅还活着。
我想,这些饮用水肯定不够,又出门买了西瓜、馒头、烧鸡和速冻饺子——这些不用过多烹饪的食材或许可以减少做饭时的用水。很快,水也停了。
这期间,我打电话告诉表哥,他不以为然地说,让饮水公司送一桶水就好了。我回说,到时没人管的了你。
那天傍晚,邻居下班回家后买不到水,我抖了个机灵,建议她去网吧看看。可惜那里只剩下碳酸饮料了,她有糖尿病,不能喝饮料。你看,这种时刻对有基础疾病的人来说很不友好。
当晚地方台新闻证实了原料桶泄漏的消息。从新闻里我还知道,一些地方发生了果蔬类的哄抢,这是我没想到的。自来水第二天恢复了供应,水质看起来正常。我的泥鳅一直都活着。
紧急情况下,全靠临场发挥肯定是不行的,要有应急储备的意识,保证自己在应急事件中有缓冲的能力。这大概算是我应急储备的启蒙。后来到学校宿舍、毕业租房,再到后来买房,我总会在住处囤饮用水、压缩饼干、午餐肉/鱼/玉米罐头、咖啡、一周量的新鲜蔬果等等。
张遥家中的罐头储备
我对食物的多样性没太多要求,营养足够就行。两小箱压缩饼干是这么多年的常备物资了,“苟”着吃能支撑两周,甚至更久。它之于我的作用就是,如果城市供应系统崩溃了,我还能吃着它去上班。
我家常年小的瓶装水储备是比较贵的牌子,性价比不高,但它的瓶身更贴近圆柱形,装进背包的时候最节省空间,这是一个冷知识。我还有功能性的衣服用来应对极端情况。比如,当你离开城市徒步野外时,是不是需要一件防水防虫的冲锋衣?我是医生,由于职业的缘故,有人问我药物模块的储备清单。每当有人来问,我都会说,你日常用什么就存什么。
这些属于比较常规的应急储备。不常规的是,我买了两块小木头桩放在家里作床头柜。必要时,它们可以当燃料焚烧。
搬到高层后,每隔几个月我都要爬一次楼梯,检查楼道的消防通道是否畅通。其实大多数都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人爱把积攒的空瓶子堆在门口,不太安全。
疫情发生后,一个师弟觉得供应链太脆弱,在家囤了20斤冻干蔬菜——这背后是庞大的新鲜蔬菜的数量。他最近分给了我一半,口感确实不好,被我堆在阳台懒得打开。
疫情以来,似乎越来越多人开始在意物资储备了。许多年前,我和一位亲历汶川地震的朋友聊天,他说灾难发生时现场最匮乏的是水,其次是加热水和发电的燃料。我好奇,经历这些后,他有储备些什么吗?他说没有。我想,人们还是需要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我们仍需要积极地生活”
丽莎,汉语和英语专业硕士,乌克兰亚历山德里亚,22岁
这是我第二次囤物资了。
俄乌冲突(全面爆发)的第一天,2月24日,我本来计划和朋友去做头发,在咖啡馆庆祝自己的生日。这一切全泡汤了。
看到哈尔科夫传来的爆炸照片后,人们的第一反应是购买食物。有人准备地堡、囤积物资,有人迅速跨越国界线。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城市会发生什么。
政府发布消息称,可能会出现断货,建议大家囤一些食物。我很少吃肉,囤了很多鱼排、米、粥和几桶饮用水。已经不能开车了,朋友的父母开车来载我回家,我很感激他们。
大家都在取钱,银行前的队伍很长。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也试图这么做。很快,银行已经取不到钱了。平时大家都是刷信用卡购物,用现金的机会少。现在想想,也许那时大家担心银行不工作。
3月4日,战争开始时,被抢购一空的乌克兰超市
政府明令禁止18至60岁之间的男性公民离开本国。在波兰工作的妈妈说,你可以到波兰来。但这里有我的朋友和外婆,我不愿离开。
我的家乡亚历山德里亚位于乌克兰中部,由基洛夫格勒州管辖,算是比较安全的地带,但附近城市伤亡惨重。
怎么能不害怕呢?刚开始的几周,我和外婆没出门。除了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地整理好一个行李箱,随时准备开始流离失所的生活。或许有些奇怪,我的箱子里装满了手机壳、各类证件和我喜欢的夏天衣服——那是我1月初回哈尔科夫时买的。如果要走,我不想把它们留在家里。
院子里有片菜地,我和外婆种了些西红柿、黄瓜、土豆……现在商店都恢复供应了,蔬菜、水果没必要买很多。囤积食物还是必须的,我家里总放着一些鱼排、罐头。我爱吃饺子,不过,我喜欢在里面放土豆和蔬菜。去年冬天,我包了一些饺子储存在冰箱里。因为不喜欢吃肉,事情变得简单。
2020年,我本科毕业时遇到疫情,只好从哈尔科夫回到家里上网课,妈妈也因为疫情不得不困在家中。那是我第一次经历囤货。商店里有物资,却大排长龙。我家离市中心很远,因为没有口罩,我和妈妈无法乘坐公共交通,只能步行前往。一来一回两个小时过去了。
好悲伤啊,就是那一年,我收到了兰州师范大学的奖学金。我以为自己终于要去中国读书了——这是我学汉语以来一直的梦想,可是因疫情受阻,直到现在也遥遥无期。说起梦想,以前我有很多想法:想旅行,想体验不同的生活,不想结婚。但现在,我想结婚生子。我没有太多时间。不知道明天导弹会不会来,我是否还活着。
囤的东西只维持了两周左右,我不得不出门采买。我们习惯了害怕,可如果继续害怕,什么都做不了。最近,我喜欢的咖啡馆重新开始营业,朋友们也出门了,我们仍需要积极地生活。
“心理健康比物资更重要”
天乐,北方某市,43岁
我很宅,不工作的时候可以七八天不出门,家里常年会囤一些东西。
我常备的囤货是西红柿酱、意大利面和橄榄罐头。就是那种黑橄榄,可以作零食,可以放进沙拉里,烤披萨的时候也能用。以前都是买一两罐,防疫形势严峻的时候,我干脆买了十罐放在家里。
意面也是。为了凑单,我每次都会买半年至一年的量。还有一些干货:腐竹、木耳、红薯粉这类,很好储藏。
对了,还有酒。这两年威士忌喝得少了,大概有三四瓶。再加上葡萄酒、啤酒和气泡酒,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不到20瓶。我家里有个闲置的冰箱专门用来存放它们。
今年3月,天乐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
一个人囤得再多也不会有很多东西,就是一个正常厨房能容纳的量。我以前的室友不做饭,厨房基本上是自己在用。刚搬来的室友经常做饭,大家都商量着来。我们比较幸运,租的房子一百多平方米。最近本市疫情反复,室友很紧张,囤了很多奶粉、西红柿罐头和粮食,也不会突然觉得家里没位置。
不过,生鲜类食品我是不囤的。我家楼下就有农夫市集的社区店,买菜很方便。我家对面是沃尔玛,但我一年去不了一两次,而且这还是在我基本不网购的前提下。成年以后我再也不吃方便面。很多人在家煮泡面,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煮面条呢?可能是和食物环境有关罢,以前去美国读书,出于经济考虑,我经常自己在家里做饭。花1.4美元就能买一个纽约最好的贝果,自己在里面加三文鱼、奶油奶酪,怎么都不会超过5美元。但在餐厅里,一个食材丰富的贝果可能要10美元。
当你开始做饭,你就知道厨房里是不需要任何化学添加剂的。它们更大的功能是帮助商家赚钱,让食物运送到更远的地方。我没必要为此去冒危害自己健康的风险,更何况,它们味道一般,所以吃得越来越少。
2009年回国后,我做的工作也和食物相关,也是那时开始接触有机食物。有机不仅是一个标签,它们更多是指通过认识的生态小农构建一个更直接短链的食物网络。
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只要买足够好的食材,一天三顿都能吃得很好,也省钱。很多人会说吃有机菜很贵、肉很贵。可是,买再贵的食材在家自己烹饪也比去餐厅吃得经济。许多奶茶品牌、星巴克的消费群体完全可以负担有机食材。如果水果比较贵,我就少吃一点。
至于供应问题,看你怎么理解了。我有半年多没吃黄瓜了,既然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就得顺应本地的产出。很多人习惯了一年四季吃西红柿,可一年四季种植西红柿的农业技术被普及也只有20年光景。30年前,北方人很难在冬天吃到新鲜的西红柿。
生鲜类我基本上是吃认识的农友种的东西,这几年来,我吃的水果品类少很多,一直是苹果和梨这类保存期长的水果,荔枝、菠萝、樱桃那些水果可能每年只有几个星期能吃到。蔬菜家里一直有,断供一两天没问题。
如果你的饮食习惯很多样化,你囤的东西也会非常多样化。东边不亮西边亮,这个没了,还有别的吃。我其实没有觉得什么东西是我必须要囤的,你很容易从别的东西那儿找到替代。
疫情期间,很多朋友建议我囤些垃圾食品,特别是可乐!可我跑到超市后完全不知道买什么,最后买了袋巧克力回家。我发现一个薯片品牌出了无添加的产品线,食品公司其实知道如何少添加地制作零食,他们只是不那样做。
过去一个月,我花了一些时间囤货。前两天买了几斤咖啡豆,这刚好是个机会,尝试一些去年在云南拜访的生态小农种的咖啡豆。手机最近又砸了,我考虑换个手机,万一快递停了,没有手机可能比较尴尬。这些准备都是为了应对封控。
我还准备了一个旅行用的电锅和扩音喇叭。还有人说要囤一些电池。老实讲,平日里我日常用品囤得不多。这两天我开始考虑,要是护肤品没有了怎么办,卫生巾没有了怎么办?或许应该列一个囤物清单。
2020年疫情暴发后,大家普遍认为粮食会紧缺,价格会上涨。我有一个在柏林独居的朋友,他特别没有安全感,囤了很多粮食,夸张地说,能吃到2025年。但我觉得不用太紧张,不要让囤货成为生活的“重心”,那样反而会焦虑。如果真封控了,心理健康比物资更重要。
(张遥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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