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梁
赵之谦篆书欣赏《许氏说文叙册》纸本,纵32.4cm,横57.5cm。每页10行,行4字。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高清晰书法大图片8张。此册篆书节录汉许慎《说文解字叙》一段,末开识云:“方壶属书此册,故露笔痕以见起讫转折之用。”署款:“之谦”,款上押“赵氏之谦”印。无鉴藏印记,未见著录。
释文: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官以乂,萬民以察,蓋取諸夬夬揚于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廷君子所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也。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於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以訖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體,封于秦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可見,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爲名,取辟相成,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託事,令長是也。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至孔子書六經,左邱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說。許氏說文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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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大篆书赏析·赵之谦》篇)
一、赵之谦与篆书
清代初期篆书,大都重视玉箸及铁钱篆,以王澍、洪亮吉、钱砧、孙星衍为代表。碑学兴起后,人们的审美观点有了很大的转变,邓石如浑厚雄健的篆书横空出世,让人们耳目一新,成为划时代人物。之后,张惠言、吴让之、胡澍、赵之谦等沿波而起,成果斐然蔚为大观。
赵之谦(1829-1884)是晚清聚诗书画印于一身的艺术天才,书法上也是众体皆精,在篆书学习上主要受两个方面的影响:一是取法古人,于秦李斯、唐李阳冰的“二李”佳作及汉碑篆额等,都细心揣摩研究;二是大胆学习借鉴时人新法,其论篆书曰:“我朝篆书以邓顽白为第一,顽白后近人惟杨州吴熙载、绩溪胡荄甫。熙载已老,荄甫陷杭城,生死不可知,荄甫尚在,吾不敢作篆书。”[①]赵氏所提到的书家,正是其崇敬且师法者。可贵的是,赵氏有雄才大略,自然不甘落他人之后,其又评邓石如曰:“山人八分已到汉地位,篆亦是汉,不能逼秦相也。”[②]不无暗示自己有超过邓氏篆书之处。
赵之谦篆书个性强烈,形成了一整套自己的书法语言,佳作频出妙趣横生现,受到了有识士们的极力赞扬:“起笔护锋,收笔顿挫,直如横剑,折如曲铁,困造型之势而使转,众多的使转又构成了最能体现作者风格的流美之姿。时而如飞流急湍,顺势直下;时而如盘松卧桧,纷繁多姿。当你看惯了工整的秦篆和唐篆之后,再来欣赏这幅作品,你会惊诧失声,衷心的赞叹这位艺术大师异于常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记住,当你一旦有了这种感觉,请你尽快冷静下来对这幅作品作一番细致的,那时候你就会真正地相信,‘入古出新’这句老话不是欺人之谈了。”[③]激动之余,人们也不无深沉的进行着辩证思考:“赵之谦善篆,研习金石也多,而取法邓石如,资于碑版则侧锋铺毫,是以绝少古意。……所好所能,不过为性情、天资驱动。……如果基于今天的审美旨趣,也许人们会贴近赵之谦而疏远王澍,皆竟比古人少了点正统、多了些艺术思考。”[④]而“艺术思考”,正是其篆书产生个性特点的内涵所在。若将赵氏之篆书与邓石如相比,少了些许凝重,多了几分姿态;与吴熙载(如图一)之不同则表现在学习邓氏的方法上,一个是“墨守成规”,一个是 “化为已用”;与胡澍(如图二)比较,则在取法相近的情况下,增加了些许率意和情趣。
孙过庭《书谱》谓“篆贵婉而通”,赵之谦篆书用笔从容不迫气韵生动,深得其中三昧。更可贵的是,其结体庄严稳重而变化多端,用笔沉着冷静又潇洒自然,收放自如顿挫有致、方圆并用生动活泼,不时将隶书笔法及魏碑意绪寓于其中,意趣横生耐人寻味,不拘一格别开生面,是一个多元矛盾对立的统一体,从而形成了其独树一帜的篆书风格,为篆书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确推动作用。赵氏篆书发展轨迹非常清晰,如早中期的《临〈峄山碑〉》及中年临李阳冰《城隍庙碑》,皆表现出了其深入学习前人的功底;四十二岁所书《潜夫论》,结体及用笔个性风格基本形成;至书《铙歌册》《许慎〈说文叙〉》时,则个性风格完全成熟,以另辟蹊径之功屹立于清末书坛。
图一 吴熙载《陆机演连珠篆书四条屏》(局部) |
图二 胡澍《篆书四条屏》(局部) |
二、篆书《许慎〈说文叙〉》赏析
赵之谦节录《许慎〈说文叙〉》,是其成熟时期篆书的代表作。自跋尾曰:“方壶属书此册,故露笔痕以见起讫转折之用。”从而可知,此为方壶学篆而书,在用笔、结体上有故意强调法度之处,因此其高妙的用笔结体技法有更加清晰明确地体现,为学习篆书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1)赵之谦篆书的用笔
篆书的用笔,以藏头护尾中锋行笔为主,世人尊称小篆体为“玉箸”,后来还衍变出“铁线篆”,于是人们将笔剪锋煨毫来追求图案效果,使篆书的艺术表现力大大降低。赵之谦篆书继邓石如之后,在用笔上大胆改进,形成了新的法度:
一是横画的顺笔折锋起笔及斜切收笔
所谓顺笔折锋,是指在起笔时,不用绞笔回锋,而是顺锋下笔折笔取势后行笔的方法,起笔处往往出现入笔上翘现象,此在横画上出现的最多。如“之”“形”“五”“考”“王”“篆”“古”等字的横画,无不如此。(如图三)此笔画的书写,如同其隶书、魏碑的横画大为相类,其篆书有隶书魏碑的韵味与此有关。
图三 |
横画收笔,也不采取绞笔回转,而是顺势渐提下切,其效果是横画的末端,下边缘在一条直线上,上边缘末端出现了右下成斜细尾,有时整齐如同刀切一般。如“百”“下”“王”“于”“其”等的横画。(如图四)
图四 |
二是竖画起笔斜入顿按
赵氏篆书之竖的书写法度同横画,顺锋斜势入笔顿按,然后调整中锋下行,在竖画的起笔处留下了歪头侧面的形象。与其隶书魏碑的竖画笔法相似。如“十”“转”“藉”“无”“古”等的竖画,(如图五)皆采取此种笔法。竖的收笔形如垂露加悬针,用笔方法是在竖之末尾轻按行笔,然后渐提中锋出锋,笔画显得劲健有力,如“形”“小”“而”“相”“竹”等。(如图六)
图五 |
图六 |
三是点画的多变
篆书之点以椭圆为多,变化较少。赵之谦篆书的点,活泼多变形态丰富,不拘方圆,不忌棱角。一般立着的竖点如桃核,椭圆而上下有尖,如“者”“诸”“书”;有时则用方笔短竖为之,特别是散点,如“谓”上承下接左右呼应,而“类”之四点,基本上是用不同斜度的短竖组成,形状各异,自然生动。
四是弯曲折带
赵氏的弯曲笔画,有特殊的美感,特别是右下弯曲取势之笔,如折带飘扬一般,如“明”“颉”“谓”“体”“即”等,(如图七)在完成多弯笔画之时,前人追求匀称的一笔完成,末端往往有强弩之末之感,而赵氏为了最大限度的发挥笔锋作用,根据不同情况采取拐弯处另笔相接,使笔画不减弱力度的同时,增加了如彩带飞舞时飘扬重叠的韵律感。其圆环笔法,也如此处理,在衔接上自然地表现出笔触节奏,如“也”“保”“子”“字”等。
图七 |
(2)赵之谦篆书的结构
一是上紧下松
上下结构的字,下端为纵向笔画的,大都采取上紧下松的方法处理,显得宏伟大气,如“化”“形”“即”“乳”等字,(如图八)皆表现出了这种结构意识。
图八 |
二是左右避让
篆书一般书写时要求上下平整左右对称,赵氏之篆在结体上,避让关系非常明显,特别左右结构,变化最为丰富:
右让左者如:“知”“相”“作”“如”“则”“江”“藉”等,(如图九)特别是藉,右面部分点画众多,而压缩之以让左,产生出了奇异的效果。
图九 |
左让右者如:“颉”“以”“故”“改”“指”等,(如图十)“指”一般左右两部平均分割,而赵氏则使手旁小到右“旨”宽度的三分之一,真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图十 |
三是伸头舒脚
篆书一般上头整齐,下脚平稳,赵氏篆书则很少采用此法,尽上下伸缩变化之能事,产生出了高妙的结体效果。其规律是,使篆字的上边线的起笔,不在一条水平线上,总要让一起笔高出众画,来提字精神。如“之”三竖,最右者右上伸出取势,“所”字左竖上伸,“形”右上之画上伸;“者”中竖上伸,“信”左画上伸,在此种情况下大都伸出头地以示变化。
所谓舒脚,即是让下面的一笔画舒展伸出,字的下端为竖、弯者,大都采用之,而以右下舒脚者为多,如“明”“兽”“忌”“也”“氏”“月”“谓”“类”“随”等;(如图十一)其次为左面舒脚,如“子”“乳”“如”“多”“名”“籀”“可”“左”等;有时还会出现左右两面舒脚者,如“教”“取”“假”等。
图十一 |
四是开合变化
在篆书中有些偏旁部首,书写时笔画皆使衔接为之,而赵氏则多有变化,如“官”“宣”“字”“察”等字“宀”的第一笔与第二笔大都断开;(如图十二)而“广”头的第一笔与第二笔也如此处理,如“庭”“靡”等;再如“文”“太”等,皆留出空白,显得灵动。
图十二 |
而有一些本来不应该笔画相交的偏旁部首,却使其笔画相交,形成合势。如“盖”之草头与下部,“者”之下日左右之竖与上部,还有“及”“居”“德”“声”“孳”“秦”“学”“书”“事”“令”“意”“许”等,本应分离开来的笔画,反让其相接。左右两竖与上部处理方法,一边接合另边开,如左边合右边开者:“异”“言”“书”“教”“体”“诎”“信”等;左开右合者:“讫”“帝”“事”“是”“意”“或”等,使字体中的空白变化百出,气象万千。
五是化圆为方
篆书之笔势尚圆,而赵氏则多使之以方,如“异”“兽”“曰”“易”“藉”“是”“籀”等字的回转处,皆化圆为方,与隶、楷之笔体相近,非常奇特。
六是不求对称
篆书的图案性非常强,很多字符合对称规律。赵氏故意破除这种容易僵化的结构,尽量通过笔法与结构的变化打破对称程式。如“文”字是一个可以完全对称的字,赵则将本来向正上取势的入笔,使其向左歪头,从而打破了对称的板滞;“王”“者”“盖”“竹”“帛”“帝”“小”“六”“而”“同”“其”等可以完全对称之字,皆采取笔画变化故意打破对称式结构。
更值得注意的是,篆书上下及左右结构的字,虽然大多数不能完全对称,但势上近于对称。在赵氏通过伸头舒脚左右避让,使其对称的图案性大大降低。图案构成有两大原则,一是对称,二是均衡,前者趋近程式,后者多能变化。赵氏是画家,深谙构图之理,其打破了篆书中容易出现板滞状况的对称程式,而使用了更高级的均衡构图原理,这样既能体现出篆书的活力和自己的个性,也不失篆书图案性美感,使篆书之体势如凤凰涅槃重生。
赵之谦篆书虽然自成一家,但学习者也要注意其自身弱点,如此才能获得真谛。赵氏自论书曰:“于书仅能作正书,篆则多率,隶则多懈。”[⑤]“率”字是真情的流露,并不是草率从事,因此对于赵氏篆书中看似草率之笔,要仔细体会寻找源头技法,不能一味摹仿其形。再如后人批评“其作篆隶,皆卧毫纸上,一笑横陈。”[⑥]“有些线条用悬针笔画使整体缺乏和谐感而显得靡弱。”[⑦]也要引起注意,艺术上特点与缺点往往是不可分离的孪生兄弟,去掉了缺点,其特点也随之消失。所以我们学习赵氏篆书时,不能将其特点加以夸大,而要针对其过火处加以调整才是。
[①] 赵之谦《书论》,《中国书法全集·71·赵之谦》,荣宝斋出版社2004年,第260页。
[②] 赵之谦《书论》,《中国书法全集·71·赵之谦》,荣宝斋出版社2004年,第262页。
[③]林奎成评书,《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大地出版社1989年,第1270页。
[④]丛文俊《篆隶书基础教程》,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年,第123—124页。
[⑤] 赵之谦《书论》,《中国书法全集·71·赵之谦》,荣宝斋出版社2004年,第265页。
[⑥]马宗霍《书林藻鉴·霎岳楼笔谈》,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242页。
[⑦]徐畅评书,《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大地出版社1989年,第12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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