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酒的江雨晴双颊绯红,眼风迷离,换了个人似的,唐小淮一下不知该怎么好了。他想:这是江雨晴吗?她今天怎么了?像是知道唐小淮在想什么,江雨晴突然坐端正了,肃一肃神色道:找你来是想和你说,我很快就要去黔东支教,三年,今天这顿饭,就算告别了!

唐小淮愣住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说:姐,出什么事了?是“入编”的事黄了?江雨晴摇摇手说:不是不是!你别瞎猜,我就是想换个活法,我不想再耗下去了!

唐小淮不说话了,他想:大家不是都这么耗着吗?怎么就耗不下去了?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就是再耗十年,他唐小淮也得耗。江雨晴说:大淮,你想过没有?就是正式进台了,“入编”了,又怎么样?职业带来的荣誉感和尊严感,都已经消失了。大淮我不知道你怎么样?这半年多来,我常常有很挫败的感觉。来了这几年,也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告诉,和你说一声,也算我在这个台里,待过了!

听了这话,唐小淮的眼眶子一热,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何子英

《雪打灯》精彩摘录

正月十五雪打灯

——时谚

唐小淮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过来。

仰望夜空,星河灿烂。夏季的长风裹挟着巨大的凉意,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和地面上的城市,仿佛两个世界。这是夜里三点多钟,省电视台大楼顶层,二十九楼大露台。万籁俱寂,白日里喧闹如市的彩电中心大楼,只有播出部门的窗口还亮着灯,整座大楼看上去暗沉沉一片。

唐小淮摸出手机,看了看,确信不是在静音状态。他放心地摸出一支烟,挪了挪屁股,坐舒服了,点燃。从五月二十七日,北二环发生重大交通事故以来,唐小淮已经在栏目组值班室里,连续耗了一个多月。困了在沙发上躺一躺,渴了喝瓶矿泉水,饿了泡包方便面。好在五楼的盥洗间里,就有一个莲蓬头,可以每天冲个澡,不至于臭气熏天。这是唐小淮的女朋友余前前说的话,每回见着他,余前前都斜着身子,夸张地用手扇着鼻头,厌恶地说:你身上怎么这么难闻啊?简直是臭气熏天!

唐小淮是省电视台都市频道“现场”栏目记者,进台已经六年。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进组”,但唐小淮从不说“进组”,而是说“进台”,反正这两者的区别,一般人也听不出来。现如今电视台的人员构成,不晓得有多复杂,除了那些体制内吃皇粮的“老杆子”以外,还有台聘、部聘、组聘、企聘之分,三六九等,五花八门,但干活出力的,基本上都是唐小淮这样的外聘人员。“是我们支撑着整个都市频道的运转,如果没有我们,频道早就关门大吉了!”当然,这是唐小淮自己的话,实际少了谁,节目都照样播出,频道都照样运转,电视台都照样是电视台。现如今毕业就是失业,新闻、摄像、包装、设计、动漫、灯光、后期、播音、化妆等等与电视沾点边的大学毕业生多如牛毛,整天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乱撞,连自带干粮进台找个栏目组实习,都要分管台长批条子,堂堂电视台,还愁找不到打工仔?所以唐小淮说归说,做归做,虽说整天抱怨待遇低、压力大、没地位、没名分,他还是这样寸步不离地在台里耗着,一耗就是一个多月。

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可不敢功亏一篑!

上年六月,国家新出台了《劳动合同法》,依据此法,台高层决定,此前所有的部聘、组聘、企聘工作人员,一律由台里统一签署劳动合同,成为电视台的正式聘用人员。唐小淮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平头百姓的孩子,还有正式进台的一天!当然了,也不是啥人都能签合同、啥人都能留下来。先要经过一番清理清退,再经过笔试面试,还有其他这样那样杂七杂八的条件。唐小淮不怕,他仔细比对了台人事部门印发的文件,一条一条,一共十二条,他全都对得上,再说了,还有加分呢。唐小淮回回“月评”都是优秀,连续两年拿了“好新闻”一等奖,每月挣的工分也最高,这个从工资单上,就能看得出来。部聘和组聘人员的工资,按工分计算,单条新闻在六至十二分之间。“电视民工”,唐小淮这么给自己定性,“和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没有什么区别!”按照规定,“电视民工”每人每月的基础工分为一百四十分,一个工分值二十元钱,超额完成任务后,分值翻番。最高的一个月,唐小淮硬碰硬拿了九千八百八十元。整个频道都轰动了,余前前知道后,骂他说:你不要命了啊,唐小淮?你再这么着,咱俩散!

都市频道作为一个地面频道,“现场”栏目是拉升收视率的第一张王牌,而这个栏目最大的特点,就是极具“现场感”。夫妻情仇,兄弟反目,解救被拐儿童,挽救失足少女,高速追尾,桥梁坍塌,小到鸡毛蒜皮,大到惊天动地,反正哪里有现场,哪里就有“现场”的记者出现。目击现场,直播现场,如临其境,如在眼前。老百姓爱看,老百姓真爱看,恨不得冲到画面里去,身处其间。

“五二七”北二环重大交通事故三死两伤,死者包括一对年轻夫妻和女方的父亲,身后留下一个不足半岁的婴儿。而婴儿的外婆自打进了ICU,就再也没有苏醒,最终能不能醒过来,医院也无法给出明确的判断。留下了无限的悬念、无限的悲伤,吸引了全城的目光,震颤着每一位年轻母亲的心弦。而对于电视新闻来说,则提供了可以赚足受众眼球的诸多元素,以及可以无限发挥的想象空间。可巧那一天,也是唐小淮当班,他刚在五楼制作部的机房里,下完了一盘素材带,还没等按下“退出键”,工作台上的手机就剧烈地抖动起来。一看是110指挥中心老鬼的电话,他抓起来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说:喂、喂、喂、喂!老鬼你大声点,我听不见!

老鬼大号“王一魁”,和唐小淮是同学加同乡,去年刚考进市局110指挥中心,算是混进了公务员序列。

这一点唐小淮没法和他比,唐小淮可不敢这么死磕,没这个条件。别说连考五年了,就是一年,唐小淮也耗不起,唐小淮他爹说了,别管啥工作,先挣出个饭钱来再说!我供你供到二十大几,你不能大学毕了业,还手掌心朝上,管我要饭钱!

实际什么“供你供到二十大几”啊,从十九岁上大二那年开始,唐小淮就在外头的小公司打工,再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唐小淮学的是电视后期制作,简称“后期”,互联网兴起后的热门专业。现如今外头的小公司多如牛毛,不愁找不到活干。他也能做平面设计,而且出手不凡。所以从大二开始,唐小淮不光不问家里要钱,还总往家里邮钱。那会儿唐小淮他娘还没死,还在矿上的医院里住着院。唐小淮他爹也真能做得出来,这边从工人村东头的小邮局里拿了钱,那边就能去工人村西头的小酒馆里喝酒,一边喝还一边显摆说:看!这是俺儿从省城给我邮回的钱!

所谓“工人村”,是指由煤矿工人生活区所形成的交通商贸中心,邮局、银行、医院、学校、商场应有尽有,工商、税务、派出所、防疫站一应俱全。唐小淮的家在苏、鲁、豫、皖交界处的安徽北部矿区,被誉为华东最大的能源基地,面积广达六千九百平方公里,包含濉萧、宿州、临涣、涡阳四大煤田。唐小淮他爹是唐庄矿的采掘工,而唐庄矿早在十年前,就因为资源枯竭停了产。唐小淮他爹就整天拖着一条残腿,从工人村东头,晃悠到工人村西头,看退休的老矿工下五子棋,听镇上的孤鬼流浪汉扯闲篇。他爹早年在井下砸折了一条腿,后来就不再下井了,靠吃劳保,吃伤残。有事没事跑到办公楼去,往工会主席的门前一杵,多少都能弄一点救济款。唐小淮他娘嫌丢人,整天和他爹吵,后来他娘得“噎死病”(“噎死病”是老百姓的说法,医学上的名词应该是食道癌)过世了,他爹就更没了怕头,三天两头地往矿上跑,成了唐庄矿有名的“四大缠”。“缠”是缠人,也是麻烦。谁见了谁都绕着走,躲瘟神一般。唐小淮说:爸,你丢不丢人啊?我和小豆在学校里,都觉着没脸!

唐小淮他爹不等他说完,就一巴掌掴了过去:“撇”给谁听呢?喊爹!

唐小淮他爹从农村里来,对爸爸、妈妈、舅妈、姨娘这些城里人的称呼,尤其听不惯。他坚持让唐小淮喊他“爹”,喊他妈“娘”,喊他舅母“妗子”,不许他“撇”。

小豆是唐小淮他妹,比他小七岁,是计划生育政策调整,井下一线工人准生二胎以后生的。小豆的“豆”不是黄豆,也不是绿豆,而是槐豆,唐小淮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树,早些年日子艰难的时候,唐小淮他爹没菜下酒,就把树上结的槐豆子拿盐渍了,带到矿上来,做下酒菜。后来就给儿子取名“小槐”,给女儿取名“小豆”,以示感念。唐小淮嫌土气,上中学的时候,自己偷偷改成了“小淮”。实际唐小淮他妈是农村户口,政策不调整也能生二胎,可他妈就是不愿生,说是怕再生出一个酒晕子来,在世上丢人现眼!把唐小淮他爹恼的,直往墙上“实”头,一口气“实”了十多个,把鼻梁骨都“实”断了,“实”得满头满脸都是血(这一片方言,把因为气恼自己往墙上撞头叫作“实”头)。唐小淮他妈心一软,就怀了唐小淮他妹,生下来一看是个小闺女,这才算放下心来。

好了,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再说五月二十七日那一天。那天接着老鬼的电话,唐小淮慌得连素材带都没拿,就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打电话,让实习生小彭赶紧到台里来。小彭接着电话,懒洋洋道:唐老师,不是我不愿去,你看看现在是夜里几点了?再说了,我就是再拼命,也混不上个台聘,我这么拼命给谁看?我来台实习有两年多了吧,唐老师?你说句良心话,我偷没偷过懒?这两年多我一分钱不挣,还总让家里贴钱……不等他絮叨完,唐小淮就打断他说:小彭,你别说了,哥知道你苦,你难!这样吧,哥明天请你喝酒,行不行?说着就挂断电话,飞奔着冲进值班室,一边检查机器,一边打电话给他相熟的出租车司机老侯,让他赶紧过来。老侯接着电话,喜得跟吃了喜鹊蛋似的,炸着声道:唐记者你放心,三分钟以内,我一准把我的车,停在你电视台的大门前!

“五二七”北二环重大交通事故,唐小淮在新闻之外,做了一组追踪报道,连续六天,反响热烈。全社会都参与进来,对那个襁褓中的男婴,给予了十二万分的关爱。一位哺乳期的母亲,含着热泪把他搂进怀中,解开衣襟喂他奶吃,边上所有的人,医生、护士、大爷、大妈、年轻的父母和他们的孩子,全都泪流满面。唐小淮把这一画面,完整而细腻地呈现给了观众,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了婴儿灿烂的笑脸上。

这一组报道,为唐小淮赢得了巨大的社会声誉,本省发行量最大的现代都市报《市潮》,甚至为他做了一个专访,满满当当登了一个整版。而由他发起的,包括多家媒体参与的“小智奇成长基金”献爱心活动,在账号公布后的第二天,就收到了捐款三十多万元,一周后突破一百万元。

余前前讥讽他说:唐小淮,这回这个小智奇,又为你挣了多少工分啊,满没满五百?

唐小淮说:余前前,你少来!

“小智奇”是那个车祸中幸存下来的男婴的名字,他目前仍由省立医院爱心小组的护士们抚养,他的外婆至今也没能醒过来。唐小淮做这组追踪报道,不能说一点私心没有,毕竟台里大规模的甄别和清退工作马上就要开始,谁不想在这个时候,有个好的表现?但他更多的还是出于道义,出于感激,出于对这个孩子的怜爱。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就失去了父母,他将如何面对人世间的风雨?他能够平安长大,娶妻生子,度过自己的一生吗?一想到这一点,唐小淮就深感茫然。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给这个襁褓中的孩子一点庇护、一点关爱、一点温暖。他同时也深受感动,为普通人的善良,和所有媒体人在事件中表现出的奋勇和担当。不管是不是正式“在编”人员,不管有没有名分,唐小淮都自觉地将自己定位于一名新闻工作者,有激情,有理想,有操守,有承担。所以尽管居无定所,食无常炊,月月“五险”都得自己交,他也从没有利用工作之便,收过一分“匿心钱”。唐小淮最看不上眼的,是那些四处跑会的小记者,打着电视台的旗号,为自己捞钱。也没多少,一般出一个场子,人家给个三百元车马费,高一点的,给五百元。一天跑下来,好了能跑个两场,不好连一场也跑不上,之后就躲进卫生间里,一边数钱,一边窃喜一番。有什么出息啊,丢人现眼!唐小淮宁肯像现在这样,没日没夜、没黑没白地出现场,靠着一条一条上新闻,挣工分吃饭。

我不眼红,唐小淮说,我心安理得,我挣的都是血汗钱。

之前对于这一点,余前前也没说什么,但不知为什么,最近她对唐小淮越看越不顺眼。

余前前和他来自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大学。实际他们读的那所学校,也不能算大学,最早是一所广播电视学校,属于中专。后来跟在一帮中专学校后头闹升格,闹了几年,就闹成了大专。唐小淮赶得巧,进去是中专进去,出来却是大专出来。学校的名字,也由原先的“广播电视学校”改成了“广播电视学院”。可不敢小看了这一个字,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有了“学院”的名头,要是再有爹可拼,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到省台,或是市台,“在编”。“编”是什么?“编”是身份,是地位,是体制内,是铁饭碗!当然,要是无爹可拼,那就另当别论了,这是个拼爹的时代。所以他们学校毕业的学生,大部分都在省台或是市台当个“电视民工”,扛扛机器,打打灯光,上午去小饭铺订盒饭,下午到机房倒素材,夜间在值班室值班。也因为这样唐小淮的同学和校友在台里多如牛毛,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碰面都难。

余前前是晚他一年进台的,比他还不如,在最边缘的购物频道,主持一档网购节目,每天对着一堆卖不出去的电饭锅、高压锅、焖烧锅,豆浆机、豆芽机、打汁机,三件套、四件套、五件套,高声叫卖,声嘶力竭。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条件。余前前身高一米六八,体重四十八公斤,细眉秀目,金瓜小脸。那是最上镜的一张脸,只可惜长在了余前前身上。

就是没爹可拼,也有爹可傍吧?我怎么就死活认不下一个干爹来?

余前前这话,当然是有所指,矛头所向,直指低她一届的校友,同为播音专业毕业的李梦婕。要说李梦婕的条件,可真是没法和余前前比,个儿没她高,人比她胖,还长了一张最不上镜的烧饼脸。当然了,这是余前前的话,有些诬蔑。实际上李梦婕就是脸大一点,镜头前不怎么讨巧,但还是要比一般的“美女”好看。如今的社会风气,是个女人就被叫成“美女”,哪怕她是个丑八怪。李梦婕目前是都市频道当红的新闻女主播,每天晚上六点三十分,准时往镜头前一坐,向全省人民露脸。到底也不知道她走了谁的路子,也不知道她认下什么人做干爹。肯定不是土豪,土豪再土,也知道好看不好看!余前前总是恶毒地说,“不晓得哪个混账贪官,这么不长眼!一提起李梦婕,余前前就愤愤不平,唐小淮听烦了,就“攮送”她说:你要是看着眼热,你也去啊?你不是自认为比她漂亮吗?混不上个二奶,还混不上个三奶?(“攮送”是唐小淮的家乡话,拿话噎人的意思,也含点讥讽在里面。)

余前前就骂:唐小淮你臭不要脸!

人们风传李梦婕傍上的,是一个老资格的前任省委副书记,如今在京里头,当着个闲官。老当然是老了点,肯定过了六十五岁了嘛,要不会退居三线?但是给李梦婕当干爹,还是绰绰有余的,凭他在省里的影响力,把一个原先跑新闻的小记者,调整到地面频道去播新闻,还不是小菜一碟?

李梦婕是不用担心了,这回肯定不用考试,就能直接进台!

唐小淮觉得余前前说的,全都是废话,脑残。女孩子要是漂亮了,就不长脑子;长了脑子呢,又看着不养眼。所以鱼和熊掌,终难两全。

他们是高二那年好上的,那年矿上五号井冒水,把余前前她爸,连同一个班组的十七名矿工,全都闷在了井下边。余前前她妈哭得死去活来,一眼没看见就喝了敌敌畏,在矿上医院抢救时,唐小淮陪着余前前,在床前守了三天四夜。余前前哽咽着说:小淮,小淮,我可怎么办啊,小淮……唐小淮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断安慰:说不怕,不怕,前前不怕,有我呢!

从那以后,唐小淮就表明了算是余前前的男朋友了,班上先前狂追余前前的几个男同学,全都自觉靠了边。唐小淮说:?菖!和我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狗肚子里,揣了几颗狗胆!

余前前说:唐小淮你逞脸是吧?要不是我爸没了,我妈喝了药,我会和你谈恋爱?

余前前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唐小淮有些心烦,厌恶地扫了她一眼。他觉得女孩子还是不要心高,不要觉得自己长得漂亮,就妄想征服世界。心高了自寻烦恼不说,还可能将自己带入险境,死得很惨。什么叫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什么叫作红颜薄命?什么叫作命里一斗,别想一石?老祖宗的话,哪一句都是至理名言。唐小淮说:你哭什么哭啊?我不过说了一句大实话,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去学李梦婕,犯不着看我不顺眼!

这几天唐小淮的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哪里还顾得上余前前?“五二七”系列报道,虽说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但也为他带来了巨大的麻烦。首先栏目组制片人吴大可,就明显找他的碴儿,审片时三条毙掉两条不说,最过分的一次,连续七天一条没过,送上去的新闻通通毙完!真是明目张胆,明火执仗啊,一点也不遮掩。要不是组里的摄像麻三从身后死死抱住了他,唐小淮当场就揍扁了吴大可那张胖脸!你不要觉得你丈人在部里头当个小处长,你就狗仗人势,有种你说出理由来!吴大可不生气,吴大可笑笑说:用什么理由啊?我身为栏目组负责人,要对栏目负责,毙你几条新闻,难道还要征得你本人的同意吗?

唐小淮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吴大可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吴大可又不是聘用人员,又不靠工分吃饭。后来是麻三的一句话,才把他点醒,麻三说:会不会是因为那一位啊?你不觉得你最近的所作所为,已经对别人构成了威胁?

麻三说的“那一位”,是和他们同组的编导江雨晴,进到栏目组也就两三年时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这一条,她就不符合条件!

怎么不可能啊?麻三说,她不是在她老家的电视台,还干过几年播音吗?就不能做做手脚,一并算进来?

台里规定,从地市台借调的工作人员,之前的工作经历可以一并划入,但必须是台里出面借调,并且手续齐全。

唐小淮蒙了,大脑一下子停止了运转。这怎么可能呢?在台里工作五年以上,这是硬件!可麻三的话又不能不让他惊心,毕竟江雨晴和老吴的关系不一般。江雨晴这个女孩,你还真看不出来,平常也不怎么说话,穿得也很普通,一身布衣,且都不是名牌,也不涂脂抹粉,也不披金戴银,仅有的一件饰品,是右手腕上绕着的一条长长的菩提串。长相也一般,疏眉淡目,小小的鼻头,一张瓜子脸。但神情疏朗,举止娴静,散发出的气息很干净,很温暖。她是吴大可弄进栏目组的,开始说是借调,为一个“探源母亲河”的大型公益节目,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和地方台协调好,她就辞了职,什么都不要了,直接聘到栏目组来。都为她惋惜,她在她家乡的电视台,“在编”。唐小淮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她,她淡淡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啊,还在乎这个?现在连省台不也都是企业了吗?

谁都看得出来,吴大可对她很“上心”,不仅重点选题几乎都是交给她做,就是平常她送审的新闻,也几乎没有一条不能过关。对此,组里头很有些议论,吴大可知道后,在周五的例会上发飙道:不服气是吧?不服气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和人家的比一比,看看是你们浑蛋,还是我浑蛋!

吴大可作风霸道,动不动就骂人,组里的小记者、小编导,都敢怒不敢言。

听说“研发”的“小诸葛”到处找自己,唐小淮有些奇怪。

“研发”是“节目研发中心”的简称,主要负责台里新节目的研制和创新,自诩是台里的“金库”,里头的人就个个尿得比别人高,普遍喜欢使用一些耸人听闻的语言。“小诸葛”的名言是“一百个臭皮匠,也抵不上一个诸葛亮!”因为石破天惊,在台里广为流传。唐小淮并不认识他,在工作中也从未和他有过交集,所以对他为什么突然找上自己,实在想不明白。唐小淮说:我不去!凭什么他让我去我就去啊?他要是有事找我,让他自己来!

哟嗬!身后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你脸盘子不大,口气还蛮大的嘛!

唐小淮抬起头来,看见一张奇形怪状的脸。

说“小诸葛”的脸长得奇形怪状,一点也不夸张,国字脸、由字脸、申字脸、甲字脸,反正这些传统中国男人的脸,他都靠不上,他生了一张很少见的犁耙子脸。但他最奇葩的还不是那张脸,而是脸上的那双眼睛,小,亮,尖,锥子似的,看你一眼,让你心头一颤。不过唐小淮不怕他,唐小淮懒洋洋站起身来,懒洋洋道:我是唐小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诸葛”倒也不在意,上前一步,很熟络地搂住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没事没事,就是想认识认识。兄弟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在台里,动静大得很哩!

“小诸葛”到处找他,是要撤一条负面新闻。省里一家颇负盛名的机关幼儿园,发生了一起将小朋友遗弃在地下室的恶性事件。老师本来也就想吓唬吓唬那个孩子,等他不哭了就放出来,不想一忙起来,就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家长来接孩子,这才想起来。孩子已经哭得出不了声了,一脸的泥污,还磕破了嘴唇和膝盖。这还得了?愤怒的家长当即就给电视台打电话,群情激愤,要求电视台立即派记者过来!开选题论证会时,记者们都很气愤,谁家没有孩子?谁家的孩子不上幼儿园?照这个样子,我们还怎么安心工作嘛!

唐小淮原以为,吴大可会把这个选题交给江雨晴,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个选题社会关注度高,好采好做,分值也会高一点。但是谁都想不到的是,他把这个选题直接交给了唐小淮。他说:小唐你去跑一趟,不要仅仅局限在这一个事件上,要尽量做深一点。唐小淮问:怎么做深啊?吴大可说:这还用我教你吗?

结果唐小淮不仅将它做成了一个话题新闻,还将它做成了一个深度报道。比起“体罚”来,冷落、孤立、排斥、遗弃等等“心理惩罚”,对于幼儿的伤害更加深刻,也更加持久,它所造成的童年阴影,直接影响到孩子心理和人格的形成,而“缺陷人格”将会影响他一生。片子送审以后,赢来一片赞扬之声,甚至连吴大可都给予了充分肯定。而现在“小诸葛”找到他,要求把片子撤下来,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小诸葛”不屑道,不是还没上线吗?

“上线”是指上“直播线”,每天下午三点,审查通过的节目统一上“直播线”,一上了“直播线”,除非是大罗台或是小尹台,否则神仙都撤不下来。“大罗台”是指台长罗浩,“小尹台”是指分管新闻的台领导尹向南。他这句话提醒了唐小淮,唐小淮决定和他拖时间。唐小淮说:诸葛老师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实在不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要不你去找找吴老师?他是栏目负责人,他说撤不就撤了吗?不等他说完,“小诸葛”就不耐烦道:你别喊我“诸葛老师”,我不是你老师,我也不姓诸葛,你喊我“老郑”好了,我本名郑红旗。听他这么说,唐小淮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下巴差一点掉下来。他这是第一次听说“小诸葛”不姓诸葛,他说:是吗,诸葛老师?那我实在是对不起了!

这回“小诸葛”没有生气,他正掏出手机,去看时间。他说:兄弟兄弟,来不及了!你赶紧想想办法,把稿子撤下来!唐小淮说:诸葛……老师不是我不想撤,是我没法撤,已经通过的稿子,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往下撤呢?再说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人家摄像扛着个机子,跟我跑了好几天,这不是平白无故扒人家的工分吗?“小诸葛”虎下脸来,厉声说:哪个“人家”?不就是麻三吗?你只管去撤稿,麻三那里,我去搞定他!

唐小淮没话说了,他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继续拖时间。反正离三点“上线”,也就十几二十分钟的事了,拖到上了线,神仙都撤不下来。然而“小诸葛”是什么人?他这点小伎俩,能瞒得过“小诸葛”去吗?“小诸葛”说:兄弟你也别和我耍心眼,拖是拖不过去的,今天这条稿子一定要撤下来!我再给你透句实话吧,撤这条稿,是上头的意思,上头只是不方便出面,让我堵枪眼罢了!

唐小淮彻底蒙了,他不知道“小诸葛”说的“上头”,指的是谁?是大老板大罗台,还是二老板小尹台?

……

——摘自中篇小说《雪打灯》,作者潘小平,原刊《大家》,《小说月报》2018年第3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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