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走人留和人走鹤留之间,彭庆平和赵凯屯村民开始思考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留守,还是搬迁?

扎龙湿地核心区的生态搬迁项目涉及13个自然屯1528户居民,共计5396人。中央和地方各级政府需为此付出上亿元资金。从筹措资金到提供安置办法,一个解决人鹤相争难题的方案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陈聪 魏弘毅 孟凡宇 王鹤

44岁的彭庆平离开他的“故土”已有5年。

这位只有初中学历的农民在赵凯屯生态搬迁前,并不太懂生态文明意味着什么。但5年后,从他的新家回望那片曾经生活过的湿地,他仿佛懂了:“我们是换了一种方式和这片苇塘相处。”

顺着彭庆平右手所指的方向远望,与天相接的地方,是黑龙江扎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这里有亚洲面积最大的扎龙湿地,也是世界最大的丹顶鹤繁殖地。湿地的核心区,便是彭庆平的“故土”。

孤岛上的家

彭庆平出生在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铁锋区扎龙满族村赵凯屯。

彭庆平的家,在扎龙湿地核心区的一座孤岛上。懵懂少年时,他对家的概念,是一个被芦苇和沼泽包裹的地方。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地方把他家的土坯房和外界隔绝开来,也隔绝了冰箱、洗衣机等种种现代家电。他和兄弟姐妹一起,跟着父母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每年春暖花开后,凌晨三四点天空就渐渐放亮,大人有充足时间到湿地沼泽打鱼。傍晚天幕转暗,没有电的孤岛隐入寂夜,大家做完营生便都上炕睡觉。第二天一早,迎接他们的又是令人目眩的朝阳,和朝阳中啼鸣的丹顶鹤。

丹顶鹤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目前全世界仅存约2000只。它们很机警,尤其是在繁殖期。为了躲避人的干扰,芦苇荡是它们最好的隐身之处。

苇塘深处生活的,不只有丹顶鹤等珍稀禽类。100多年前,彭庆平的祖先在荒岛盖起茅屋,后代便在这里站稳脚跟,这是人鹤产生交集的开始。

湿地资源匮乏,人们把目光瞄向随处可见的芦苇。彭庆平记得,以前屯里人割苇子,就像“剃光头”,鹤想找个筑巢的地方都不容易。

争抢资源影响着人鹤关系。“我们当时以种地和打鱼为生。有时候咱们种地,鸟就破坏苗,庄稼经常减产一半;我们打上来的鱼,它也来‘偷袭’,网具被破坏得不成样子。”

但没人考虑过离开这片孤岛——这是他们世世代代的居所,宁静的环境、清新的空气姑且不论,即使经常搞破坏的丹顶鹤,也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存在。

转折发生在2001年。

失火的“天堂”

2001年8月的一天,湿地上空一向碧蓝如洗的长天升起横亘数公里的烟云,一片片苇塘被火舌吞没——“鸟类繁衍的天堂”失火了。

后来明火被扑灭,但有些地方苇根深深入地且盘根错节,很多明火转为地下火继续燃烧,一直烧到第二年春天。

因为大火,“天堂”风光不再,以往一望无际的水面,火灾后甚至可以骑着摩托车兜风。

彭庆平说,那时扎龙湿地每年或多或少都会受到火灾威胁,村民也看惯了外面的人来灭火。因为村民在湿地外围大量种植芦苇,为增加土壤肥力,村民保持着焚烧秸秆的习惯。秋日天干物燥,焚烧秸秆引起的荒火极易蔓延至湿地。即便地表泥泞尚存,风中摇曳的芦苇叶也极易引火。碰到干旱的年头,上游乌裕尔河水流减少,湿地补水不足,荒火更易肆虐。

彭庆平回忆说,那会儿火不严重时在外围烧,严重时就蔓延到湿地内部,最严重时过火面积能占整个湿地的2/3。“大火过后,在湿地里走一阵儿,鞋底都会热乎乎的。”

好多过火的苇子就永远长不起来了。彭庆平说,苇塘带来的经济收入减少,他和村民自顾不暇,看顾丹顶鹤的生存状况更无从谈起。

苇草在火灾中化为灰烬,裸露在地表的湿地水体蒸发加快,湿地沼泽中的各种鱼类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小。丹顶鹤没“饭”吃,春天常到村民家的玉米地抠苞米籽,秋天吃苞米棒子,人鹤争食的矛盾激化。

村民的生产活动加剧火灾隐患,火灾挤压人与鹤的生存空间,生存空间减小迫使村民再扩大芦苇产业经营规模,火患更为加剧——恶性循环由是形成。

2015年10月,《黑龙江省湿地保护条例》出台。这一国内首部湿地保护地方法规明确,在湿地内割芦苇、割草等,应当按照湿地主管部门或者湿地管理机构划定的范围和有关规定进行,不得破坏湿地和野生动物栖息环境。

往日的谋生手段难以为继,困守湿地的村民需要另寻出路。

而对丹顶鹤来说,由于它们不需要特定栖息地,一旦扎龙湿地的生态环境不足以维持种群繁衍,丹顶鹤可能会迁徙到同一积温带且生活环境更适宜的其他湿地繁衍生息。那时,扎龙湿地可能将不再是“丹顶鹤的故乡”。

鹤走人留和人走鹤留之间,彭庆平和村民开始思考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留守,还是搬迁?

阴天时的雁栖湖美文(瞭望换一种方式和这片苇塘相处)(1)

2022年9月2日,黑龙江扎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饲养员徐惠正在给丹顶鹤喂食 魏弘毅摄/本刊

告别故土

2017年3月,包括彭庆平一家在内的赵凯屯239户近900名村民,告别扎龙湿地,他们的目的地是哈拉乌苏村的新家。

这要回溯到2014年。

作为扎龙湿地核心区居民生态搬迁项目的见证者,黑龙江省扎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二级调研员王文锋认为,保障扎龙湿地生态的完整性、持续性和物种多样性非常重要。“这里是松嫩平原的西部,是候鸟迁徙的通道。”

王文锋介绍,他们在2009年建立湿地长效补水机制,以保障扎龙湿地的芦苇沼泽和湿地生态用水平衡,促使湿地生态演化趋向正向演替。此外,“遏制扎龙湿地不断退化的趋势,核心区居民生态搬迁是重要且有效的办法之一。”

这也是专家们的共识。据了解,专家们对生态搬迁效果的预判是:长效补水机制建立和拆毁人为设施后,扎龙湿地将恢复原本生态面貌。

经测算,核心区的生态搬迁项目涉及齐齐哈尔市和大庆市13个自然屯1528户居民,共计5396人。赵凯屯也在其中。

项目前期工作在2014年启动,中央和地方各级政府需为此付出上亿元资金。

从筹措资金到提供安置办法,一个解决人鹤相争难题的方案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齐齐哈尔市铁锋区扎龙镇哈拉乌苏村党总支书记王涛介绍,项目前期,镇、村两级干部入户走访,摸排动迁区域村民,了解村民意愿,根据实际情况拟定搬迁方案。

“按照‘一平顶一平’政策,只要村民有房产证,就可以置换一套与原住房面积相近的小区住房。屯子里村民原有的土地资源,也按照流转土地的双倍价钱给付村民。”王涛说。

当时的彭庆平已经是赵凯屯的屯长。他深知政府倡导的生态搬迁属于村民自愿行为,没有强制性要求,但作为屯长,在搞清楚屯里人的土地补偿、务工渠道、孩子上学、房屋置换面积等种种切身利益后,他更明白:“这是一项惠民工程,对老百姓有利,所以我在搬迁中会帮助协调村民意见,跟一些有顾虑的村民反复交流沟通。”

屯子里年轻人的工作相对好做。他们在仔细权衡生计、人鹤矛盾、湿地保护的条条框框,尤其是子女上学和老人看病等现实因素后,坚定了告别故土的决心。

但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有些排斥“上楼”:“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住,觉得还是这里得劲儿。”

彭庆平知道,对父母那一辈人来说,他们的生存模式已经固化,到全新的地方对他们是很大的挑战,得一点一点磨。“屯子里的年轻人做自己家人的工作,村里、镇里也没少做工作。即便如此,像我爸妈老两口搬的时候,还是一边走一边掉眼泪。”彭庆平说。

“泉畔家园小区”是赵凯屯人的新家。在这个距离黑龙江扎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不到10公里的小区里,有12栋规整的单元楼,水泥地修葺一新,人行道砖块整齐排列,绿树红花相映成趣,棋牌室、文化广场等配套设施一应俱全。距离小区几十米远外,还有专门配套修建的中小学校。

老人们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每到节假日,大秧歌、广场舞在文化广场轮番上演,平日棋牌室中也是“打打杀杀”不亦乐乎。

彭庆平很欣慰:“老人们看到孩子上学有了保障,自己的精神生活也丰富了,各方面条件都挺优越。”

村民们在新家园里纷纷找到“上楼”后的新角色,有人在景区打工,有人跑运输,有人做芦苇生意……彭庆平自己则做起芦苇加工的小产业。“去年我承包了5000亩芦苇,每亩产了300斤,1吨能卖1200来块钱。”

赵凯屯消失了。

在生态搬迁项目的引导下,一个用一群人的迁徙去履行的生态契约生效了。“我们就是为了给鸟更好的生存空间,主动腾出了地方。”彭庆平说。

人鹤和谐

9月的一天,秋风吹拂下,扎龙湿地的苇塘在呼吸。

当上午的阳光倾泻在扎龙湿地的水面、洒向芦苇沼泽时,养鹤人徐惠提着装满鱼的铁桶,缓步蹚进芦苇荡。

人称“鹤爸爸”的徐惠,已在这里做了16年饲养员,主要负责喂食和监测放归野外的丹顶鹤。作为鹤乡生态环境建设的亲历者,他有另一个身份——扎龙满族村村民。

上午11点,微风拂过水面,远处缓坡上两面红旗急速闪动,芦苇荡的寂静倏地被打破。只见一群头顶红冠的丹顶鹤从坡后飞速掠出,几声短促嘹亮的鹤鸣后,在天空中画了个半圆,直奔徐惠而来。

徐惠一手提桶,一手不断捞出桶里的鱼扔进水里,丹顶鹤轻巧地把鱼叼住,三两下吃进肚子,接着寻找下一目标。

养鹤、护鹤、对鹤进行野化训练……与鹤相伴十几年,徐惠更能体会湿地核心区村民对鹤的复杂感情。

他把这种感情用一张张湿地照片表达出来发到朋友圈。他的照片里,一对伉俪情深的丹顶鹤相向和鸣,绝美的夕阳给鹤身蒙上一层柔曼的剪影。

“这里除了丹顶鹤,还有白鹭、东方白鹳等珍稀水禽。以前我刚进保护区的时候,白鹭特别少,看到一两只就很稀奇了,现在越来越多。”说起湿地近些年的变化,徐惠脸上扬起笑意。

如今,这里的芦苇产量、鱼类资源逐年恢复,水禽等鸟类的种类数量趋于稳定,并有增加趋势。

“回过头看,生态搬迁非常有效,给丹顶鹤和其他鸟类提供了优质生存空间。”王文锋说。

这意味着,彭庆平和村民参与其中的生态搬迁项目,正在达到预期效果。

记忆中的孤岛依然是他们的一个念想。

彭庆平说,冬天,屯子里的老人会踩着厚实的冰面回去看看,怀念以前的生活。“以前和鸟产生过很多不愉快,但回想起来,留下的都是美好的回忆。那里有苇塘,有鱼,有鸟,也有只属于那个岛的宁静。那些从赵凯屯的土地里长出来的生活场景,就烙在那里,磨灭不了。”

扎龙湿地生态保护进程中,属于赵凯屯的一页已划上句号。在未来的无数个日夜里,赵凯屯的乡亲们依然为新的生计奔波。

他们也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难题。但作为生态搬迁户,彭庆平和村民试着从更广的维度理解生活模式的更迭。他们也坚信,他们得到了一个更好涵养一方水土的扎龙——

这是一个屯子和广袤湿地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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