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刀客 06-22 14:46
姜文的电影一直比较随性。这,当然是指他表演以外所执导的那些个人色彩非常浓郁的电影作品。
(一)
表演与编剧一样,一般都能够较为准确地传递一种模糊的情感。这话并不矛盾。表演传达的是一种意会与内涵,稍有点演技的演员,其眼神与肢体动作饱含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内涵,比编剧还要模糊;而编剧只能借助于剧情的故事情节以及台词对白,传递一种类似于或游离于既定主题的个人情绪。
姜文最初是从演员起步的。谢晋导演的电影《芙蓉镇》是姜文作为右派主角秦书田的第一部代表性的现实主义力作,国内国外有各种时间长短不一的版本,国内公映版的剪辑较多,少说也剪掉了三四十分钟的镜头,只剩下了127分钟左右;时隔多年后,市面上能够找到的较为完整的是日本版,有168分钟左右,也没有分上下两集,应该算是导演剪辑的原版。国产电影一般都是现实主义题材的,而且还都是一贯最朴素的线性叙事;其实,神仙鬼怪如聊斋志异之类的也只是现实主义的另一面,反思是1980年代伤痕电影的文学主题,是这个时代思想解放运动的硕果之一。
经历了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的制作过程,又是在思想还算比较开放的1980年代,姜文当然知道现实主义电影面临着诸多的生存困境,要说剧本改编、拍摄制作都不是什么难事,最大的难点在于审批,被毙或被搁置,或被莫名其妙剪得七零八落,都是常有的事,这让所有的导演都惶惶不可终日,把紧张的情绪提到了嗓子眼。哪些镜头该留还是该剪,不是导演等制作方能够说了就算的。剪刀手主宰了生杀大权,评审会也不会尊重创作者的劳动,这多少给了一个想做导演的人一点警告。刻意回避现实的不堪一面是主管者的意识形态宣传需要,充耳不闻主政者提出的要以实事求是为准绳的语录。
现实主义一词,最早见之于1850年代对法国画家库尔贝作品的评论。库尔贝不从时俗,按照实际生活的面貌作画,被当时巴黎官方评论家们讥讽为“现实主义”作品。库尔贝为表示自己的抗议,索性扯起了现实主义的旗帜。现实主义是批判的。这是法国无政府主义创始人蒲鲁东最早提出的论断。所以,现实主义也被称作为批判现实主义或黑色现实主义。细节是现实主义的基石,而且细节也是影视画面转场的最佳技巧。由细节的真实性延伸出形象的典型性以及描写的客观性三大支柱。
法国人的名堂真多。魔幻现实主义的本质还是现实主义,只是表现手法是魔幻的。魔幻的表现,据称是拉丁美洲作家的发家秘技,还说是源自于欧美人士对画家画作的评价。而在我老人家看来,现实主义的魔幻表现无非就像钱钟书论述西洋文化对中国之影响一样,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认为抽烟喝酒激发了现实主义的表现灵感,想象力随风飘扬,甚至还有点肆意的癫狂。姜文当然知道纯粹的现实主义存在的死穴,即便不被枪毙也会被束之高阁,所以他的第一部电影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到了最后也自我表示了一下疑惑,质问自己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姜文的这部处女作,转场娴熟,剪辑的技巧也非常之圆熟,其实《阳光灿烂的日子》无非是逃学、泡妞、打群架、吃大餐之类的少年往事,也有人将其比作是好莱坞电影导演塞尔乔莱昂内的《美国往事》。姜文十分老到地把细节都做成了转场的窍门,使得整个叙事一气呵成,直到最后才怀疑这一切是真还是假,是记忆的失误还是幻想,抑或完全凭自己的想象?是不是少年时代真的就阳光灿烂?是不是历史原本的样子?正统的历史教科书都说这是时代动荡,而少年的记忆却是阳光灿烂。总之,电影把这一切都归结到了主观的记忆,使整部电影顿时就有了荒诞的基调,有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
这一年,姜文主演了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这部现实主义的作品。作为演员,他的演艺经验使他对情节设置、台词对白都相当地讲究,这是吸引观众的笑点。对于姜文来说,似乎没有演而优则导的刻意想法,而是非常随性;在酝酿自己的作品的同时,他做的就是演员,而不只是客串,平时就编编剧,琢磨琢磨台词,三四年间推出一部电影,喜欢慢工出细活,也善于运用民间的道听途说。这就有了他的第二部电影《鬼子来了》。
这部电影讲的是一群在日军侵占河北(含热河、察哈尔)背景下的村民,苟活于日军淫威与地下抗日武装以及国民党军几股势力之间,逆来顺受之后甘愿引颈受辱的故事。尽管2000年获得了第53届戛纳电影节的评审团大奖,随后该片被禁,官方认为姜文不尊重国家的历史,未经主管机关允许私自就参与国外评奖,其藐视之心不杀根本就不足以平民愤,五年内不得担任电影导演的行政处罚,所以2000-2005年间,姜文既然已经有了一个戛纳大奖傍身,也有了底气颐指气使,指手画脚,在片场几乎都是代行导演之责(导演也不算什么鸟东西),陆陆续续出演了《寻枪》、《天地英雄》、《绿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等电影。
现实主义的魔幻手段,除了口无遮拦的插科打诨(台词对白尤其亮眼),还有民间传说的神话演绎,甚至还有民间传闻的演绎加工。《鬼子来了》的结尾,就有姜文所扮角色的引颈就辱场面,砍下来的脑袋还施展了一系列怪诞不经的民间演义,——这其实就是剪刀手不懂文学表现的例证。他们以偏概全,认为党史才是国家的历史,草根草民的稗官野史都不足为信,也不能予以采纳。党国史观就是现存唯一的政治合法性。所以国产电影的背景设置,要么就是久远的过去时代与近现代无关,要么就是伟大光辉的形象彪炳于世。
说起来也怪,小说本来就是稗官野史,而影视与小说的关系不过是孪生兄弟或孪生姐妹,都是文学艺术的私人化表现,如果非要利用影视的大众传媒特性来做宣传以暗渡陈仓,那就非得把民间的故事传说都彻底剿灭为止,否则就是缘木求鱼。姜文的随心所欲,也照样得受限于国内的叙事环境,所以国产电影的魔幻现实主义表现始自于姜文,也不是没有来由,照样还是情非得已。
文学艺术最初都来源于神话故事传说,影视是当代文学最主要的表现手段,掺入许多民间的神怪之谈,这并非有意诋毁党国史观,而是文学的表现之必需,文学表现并没有必然之规,也没有既定的套路。当然,镜头下的魔幻现实主义在欧美电影中较为少见,即便是昆汀塔伦蒂诺这样享誉欧美的鬼才导演,也还没有这方面的尝试。全球范围内最具标杆意义的魔幻现实主义电影,恐怕还应该是姜文。
2005至2006年间,姜文执导了《太阳照常升起》。这部电影探索的是电影的叙事,有人称之为环形叙事结构,讲述的是1958年及1976年间的四段故事,看似分散实又相连,实际上是纯粹的西方叙事结构(像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一样)太复杂,故事没讲好不说,加上姜文已成习惯并熟练自如的魔幻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看懂的人就更少了;也有人认为这是一部艺术电影,而艺术电影(无论是国产艺术电影还是欧美艺术电影)的故事原本就简单,只是叙事的花样太花里胡哨,喜欢玩弄叙事手段与摄影技巧而已。
2009年9月至2010年2月,姜文与葛优、周润发等合作,自导自演了电影《让子弹飞》。这部电影改编自四川作家马识途的小说《夜谭十记》中的《巴陵野老:盗官记》一篇,照样还是最大限度地使用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插科打诨的台词对白与民间传闻的道听途说演绎,使得观众认为片中含有大量的政治隐喻,这其实不过是插科打诨的言外之意而已,剪刀手们总是文学修养较为短缺,也找不出什么鸟茬,只能象征性地剪掉几个镜头就予以放行,时过境迁,后悔了也不敢明说。
姜文电影摒弃了国产电影喜欢正襟危坐地讲大道理的一贯做法,不讲道理,不撒狗血,不乱煽情,只是把你我最内心最深刻的情愫用嬉笑怒骂甚至轻描淡写的方式表达。这,或许就是姜文电影的魅力……到了2014年的《一步之遥》,一则民国时代上海滩的社会花边新闻激荡出来的选美故事引来骂声一片,选美搞出来一场谋杀,各方势力的牵扯却场景花哨,以至于几乎淹没了故事而不知所以。说实话,故事单薄又不够精彩,就像科幻片只能看特效一样,我老人家觉得没意思,硬着头皮看了几次,结果还是看不下去,昏昏欲睡而不了了之。
四年之后就是《邪不压正》。这部电影讲的是七七事变之际的集体复仇,个人复仇夹杂了家国情怀?似乎还没有这么光明正大,故事仍然是江湖的民间叙事,也不是那么通透。主人公李天然一个人串起了整个故事。姜文的这部电影,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已经非常圆熟,插科打诨的台词与对白,更多的还是个人情绪的张扬。姜文的魔幻现实主义至此已经定型。暴力血腥的场面时不时也有,点到为止的走后门情色镜头也有,与昆汀塔伦蒂诺称兄道弟,难免也会受到一点熏染。
(二)
魔幻现实主义,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光天化日之下还可能会亮着街灯的场景。从《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姜文的电影处女作开始,电影语言以转场之衔接而天衣无缝,无论是逃学、溜门撬锁、偷窥心仪女子、拉帮结伙打群架,诸如此类我们少年时都可能有过的荒唐经历,或许都是个人英雄主义在其中作祟,而当人们沉浸在主人公躁动的青春往事时,姜文最后竟然在独白时追问自己,可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么?将观众迅速带回到了现实,这一切好像成了主人公肆意的幻想,是少年的青春梦想,是英雄主义的时代幻灭,既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各位看官都看得见你我的过往踪迹,却终究与现实有着天壤之别。
其实也可以说,这可能就是喝了酒喝得微醺时的感觉,就像《美国往事》里的主角面条抽足了大烟后的幻觉。魔幻现实主义就是这样一种观照现实的现实主义手法。全知视角下的镜头画面与限制视角下的个性叙述,紧密结合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效果;大段大段的独白,姜文的初次身手就用在了他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个人限知视角的叙述最真实可信,就跟摩根弗里曼所饰的角色瑞德在《肖申克的救赎》里面叙述安迪杜弗伦的神秘行迹一样,也是最容易让观众产生代入感的。
而《鬼子来了》,正常的叙事也吻合当时全国的现实状况,抗日的个别现实也不代表到处都是青天白日满地红。魔幻现实主义,其实已经在很大的程度上放弃了现实主义的批判性、揭露性与颠覆性的叙事,只是在个别细枝末节上掺入了民间的故事与传说,以插科打诨的方式嬉笑怒骂,化解了现实主义的战斗锋芒,使得其表现呈现出迷幻的感觉,最大程度地弱化并降低了现实主义本身的尖锐与刺激。
像《鬼子来了》这样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其本质仍然是现实主义,现实到让人心痛。细节是真实的,形象是个性的,描写是客观的。魔幻现实主义照样会深入到人物的心理活动,譬如影片中花屋小三郎的幻境:姜文饰演的主角和一群挂甲台的农民,裹着被子,举着武士刀向他冲来;还有从不失手、一刀夺命的刘一刀,怎么就偏偏没有一刀夺命。诸如此类的镜头,都是梦境,姜文的魔幻现实主义是地道的梦的解析;只是在姜文的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中,现实手法仍然远远大于魔幻因素。
现实手法与魔幻因素,是不是也预示了一定的比例或神秘的配方?乍看起来,《阳光灿烂的日子》与《鬼子来了》或许是八二比例,只在结尾处闪现,容易被观众接受;而经历了《鬼子来了》的无情封杀以后,《太阳照常升起》从头到脚都充斥着魔幻的味道,简单的故事以魔幻的手法来全景展示,只能把观众看得云里雾里了,惨败也是理所当然的。《让子弹飞》仍然是个小故事,只是插科打诨与小说家言使得电影的时空张力陡然膨胀,显然其中的魔幻和现实应该是1:1的比例了。冯小刚与葛优贡献了不少幽默的表演,姜文的魔幻现实主义因为演员的表演而让观众很是受用。
再说《一步之遥》,剧情与《太阳照常升起》一样很简单,只是魔幻的色彩过于浓烈,漂浮于现实之上,丧失了吸引力。有人说是姜文模仿了《教父》、《大独裁者》等经典场面致敬了他最敬爱的电影大师,但我老人家并不苟同,明明是姜文率性而为,结果无法收场而导致了失控的场面,——姜文还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牛掰;又在意大利歌剧清脆的点缀下,来上一大段莎士比亚戏剧里麦克白一样的深情独白,搅混了观众的脑神经。姜文想要表达的就是真相和民意的一步之遥,在民意与民主以及独裁之间想表达一点自己的看法,结果也因为故事的单薄而只能不了了之。
姜文的魔幻现实主义,除了插科打诨,掺杂了民间传说,还有不少梦境与幻想;那些动辄让观众产生的剧情障碍与情感跃动,都可以说是魔幻现实主义手段的具体呈现,只是我们习惯了传统故事的讲述,从头到尾不间断地一直到结束,没有深层次地思考下去,很少联想到自己曾经的梦境,以及异想天开的念头……当然啦,也根本就没有哪一个观众会像电影研究者那样追根究底。
其实,就魔幻现实主义来说,始于欧洲对绘画作品的评点,还有南美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譬如马尔克斯的小说那些令人浮想联翩的幻境,都像是抽过大烟之后的意乱情迷;以及欧洲的艺术电影,就像库斯图里卡和费里尼的电影,狂放不羁的外表之下深藏着一颗无法安分的灵魂。当然,姜文是否接受过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我老人家觉得他可能受到过类似的启发与熏陶,但却是魔幻现实主义电影最地道的原创者与操作者,全球独此一份;而且基本上就是地道的国货。
姜文的电影里,铺天盖地的是玩笑、戏谑、嘲弄和寻欢作乐,都不过是插科打诨;再加上几声悠长寂寥的意大利歌剧的奇妙点缀,不管现实与虚幻,恩怨与是非,都会使庄严肃穆与道貌岸然的正史主题顷刻间土崩倒地瓦解。姜文的魔幻现实主义场景,基本如此。在当下的电影叙事困境下想要随心所欲,只能以魔幻现实主义挥洒自己的才情,这或许饱含了他个人对整个时代的感受,以及对各位看官或吃瓜群众的无限怜悯。文■岭南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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