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和麦秸垛(散文)

关占彬

乡土散文名篇(打麦场和麦秸垛)(1)

打麦场和麦秸垛,是中国北方乡村最后一幅集体农事风俗画。我说这话并不夸张。从理性角度看,无论是画家还是作家,要想准确描绘和叙述那段历史,都离不开打麦场和麦秸垛,因为它是农村和农民的根,是集体主义道路、集体主义生活的生动体现和直接表达。

故乡的打麦场对我的印象是深刻的,何止深刻,它简直是我生命的某一部分,它养育了我,操劳着我,热爱着我,也忧郁着我……打一个真实的比仿,那时的打麦场犹如现在年轻人须臾不可离的超市和网吧,在打麦场上最活跃的人,就是现在的”网红”。

最大的打麦场建在村东口,有三四亩大,几乎是半个村庄农人农事表演的舞台。从春到冬,打麦场很少有清净的时候。

乡土散文名篇(打麦场和麦秸垛)(2)

春天,打麦场上残留着去年的麦秸垛,一个一个地圆垛塌陷了,猪狗在里面作窝。阴雨天,母亲做饭找不到引火柴,就让我作“偷儿”,扛上背篓,去麦秸垛掏几缕干麦秸,回来塞进灶膛,这一顿饭就有了指望。社员们很自律,不到十分紧要的地步没人去偷麦秸,因为那是集体的东西,偷回去属于”损公肥私”,要遭到阶级斗争学说的批判。

紧挨打麦场挖一个大粪圈,麦秸以及麦场上的其它杂物都是用来沤粪的材料,当时流传一句话: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起粪常常是一件令人惊乎不已的事,在”学雷峰”活动热潮中,社员争当“无名英雄”,一个晚上一圈粪被撩出来,其“功劳”竟无人认领。村革委会宣传组在宣传栏里一再表扬。不知其人,但颂其德,画了三个大大的!。

乡土散文名篇(打麦场和麦秸垛)(3)

临近麦收,是要清场的。打麦场有半个多月的安静。

天气炎热,晚上,我和伙伴们在小沙河里洗完澡,带着一身污泥味来到打麦场上听潘寨大叔讲故事。潘寨大叔是队里会计,全村唯一一个中学毕业生。他已经把鞋子脱了垫在屁股下。讲孟江女哭长城,讲孔雀东南飞,偶尔仰头望一眼北斗星,诵一句唐诗: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亏了牛朗织女……全然不懂那女人有多大怨屈能把长城哭倒,孔雀又为什么往东南飞,那是一种很美丽的鸟儿,它会落在梧桐树上吗?我们瞎问。麦场周边长满绿草,发出淡淡的清芬。这时的潘寨大叔变成麦场上最大的”网红”,人们搬着凳子纷纷凑过来听他讲古。

有一段时间,家里一只母鸡常丢蛋,母亲吩咐我去找,说最有可能在麦场上的麦秸垛里。大中午,我去了,没有找到我家母鸡,倒是捡了两枚鲜白的鸡蛋,拿回家喜不自胜。从此,天天中午到麦场溜一圈,把麦秸垛翻看个遍。

过了几年,村里分队了,由四个生产大队变成八个小队。我们队失去了村口大场,在村南岗上硌了一个小场。说小场也不小,有二亩大。硌场那天全队社员出动,先是用犁铧把场地划破,然后撒上细麦秸,再淋上水,等太阳把土壤晒到劲道时,众人挥动铁笆子搂平,套上牛拉动碌碡在上面反复碾压一一一块新鲜平整的打麦场诞生了。

我的青春便与这块打麦场建立了协约关系。

七十年代中后期,农村逐渐脱离牲口拉碌碡压麦子的历史,换上了当时认为先进的脱粒机人称”扑楞子”一一大铁皮裹一根轴,轴上焊上一条龙似的有规则的铁棍。这样的机械带动的脱粒机如张开大饕餮大口,打麦子进度快多了。麦收时节,打麦场上日夜喧哗,灯火通明。男男女女干得累了,实在支持不了,手握杈把扫帚往麦秸堆上一躺睡着了。魏兰和大明平日形影不离,这一躺便躺出了奇闻:俩人一睁眼,如鱼儿嘴对嘴“相濡以沫”一一抱在一起了。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俩人如胶似漆,也不顾灯火通明和昏天黑地了。往往干着干着活二人不见了,大家心知肚明,叽叽喳喳笑着议论。

乡土散文名篇(打麦场和麦秸垛)(4)

图文无关

禁欲年代,文化大革命尚没结束,正常恋爱也会上升到生活作风问题,那可是阶级斗争的一项内容。对这种花红柳绿的事人们先是惊奇,后来习以为常。但总归这个样子太影响生产,污染公众道德。村革委会副主任民兵连长兼治安组长前来“逮奸”,从麦秸垛里将二人翻出,勒令站在麦场上向全队社员做”检讨”:”怎么回事,说说?”

俩人并肩站着也不害臊。大明说:“到年龄了,憋的。”

”憋的,那是屙屎吗?能憋得住?”

大明说:”就是因为没憋住,才犯了错。”

民兵连长骂:“憋你娘的屁!”又对魏兰说:”女方,你也说说?”魏兰脸红得透心。

这种事不扒皮还有点脸面,扒破了怎能不流水呢!她咬咬牙:”俺这不是丑事,是真正恋爱。”“什么,还真正恋爱?”

民兵连长是自村人,知道他们的家史。指着魏兰的鼻子骂:”你不要脸了,你老子还要脸,你爹娘还要脸!再说,你不知道大明什么成分吗,富农,富农羔子!你是拿自己的青春蘸砒霜呀!”……

打麦场上鸦雀无声。魏兰先是气恨,后来抽泣了,麦粒大的泪珠掉下来。

民兵连长又道:“乡邻乡亲的,犯了这种丑事,瞒是瞒不住的,交由公社革委会处理吧。”当下,俩人被两个民兵押着去了公社革委会治安办公室。

接下来后果可想而知,俩人戴着牌子游了三天街。丑名丧尽了,被放回来。如此一场大劫,彻底消弥了两个年轻人的心气儿,青春,如柳树上的叶子,不至秋,黄了,落了!史书上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大明和魏兰棒打鸳鸯两厢飞。

乡土散文名篇(打麦场和麦秸垛)(5)

打麦场像个吸盘,与社员群众的生活紧密相连。父亲当队长那几年每年种二亩黍子,解决社员们使笤帚问题。黍子熟得早,刚到秋头上就收割了。上午趁社员出工打个召呼,中午吃过饭都到打麦场上刮黍子去。这是个一举两得的事。黍子这东西口紧,不容易碾落,借让人们整笤帚的口,将黍米刮下,又省工又快当。我见过那场面,随母亲去,带了刀具,争抢着把到手的黍子握成束,用镰刀或菜刀垫到凳子上猛刮,刮得越多,获得的黍秸越多,整出的笤帚越多,也意味着家庭生活干净和谐。用笤帚扫地虽说慢但扫得净。因为那会儿买把竹扫帚很贵,人们舍不得花钱。至于缚笤帚则是另一种技术活,很有趣,不在此赘述。

打麦场是社员群众的生活场、生命场。哪个麦场上的麦秸垛多,标志着那个生产队打得粮食多,社员生活也较富裕。诚然,秋天收割的谷子高粱和大豆也运到麦场上处理。

有趣的是,冬天,打麦场变成了一个童话。白雪皑皑的夜晚,几个人去看场,守护那些沒有分到农户的红薯胡萝卜。心生野趣,在场边挖个坑,用坷垃围着垒起来,像尖顶城堡,大家管它叫“坷垃窑”,捡一些好红薯准备在旁边,用干柴塞进窑里拼命烧,直烧得坷垃变红,把红薯轻轻放进去,猛然把坷垃砸碎砸成面覆住红薯,再盖上一层湿土,摁实了。从容地躺进庵棚睡上一小觉,再合伙去扒开,热腾腾的土窑将红薯焖烤的皮焦瓢面,香甜如蛋黄,非常可口。堪比现在电烤箱里烤出的红薯,别有一番风味。

最后一次在打麦场上作业,是改革开放前一年,和父亲到场上脱水坯。水坯是用来盘炕的。初春和秋后若谁家炕坏了,要换水坯,都来打麦场上脱。因为麦场边有上好的泥土和柔细的麦秸,这是脱水坯的上等原料。脱出的水坯方正光亮,质地柔韧,抗拉力强。麦场上早有几家脱出一大片。或许大家预感到生产队要解散,提前做些必备的家务事儿。

一九八一年,生产队正始解散。打麦场闲了下来,后来分田到戶了。打麦场那片楞是不长庄稼。生长的麦子矮矮的瘦瘦的,原因是土壤太板结,过了三四年才好起来。

乡土散文名篇(打麦场和麦秸垛)(6)

我曾在一篇短文里诗意地赞美打麦场和麦秸垛,称它们是母性的,是一个时代中国农民生活的产床。麦秸垛像母腹闪耀着盛壮的细柔的纹理的光辉。它们培育了不止一代人的集体意识和集体精神。至今回忆起来仍感到温暖。

打麦场和麦秸垛消失了。做为亲历者,耽于回味那个岁月。如今大明和魏兰也老了,他们分别住在不同的村庄。经历那样一场火热的带着邪恶意识的考验,他们有着怎样一个人生呢?他们对打麦场和麦秸垛会有更深刻的记忆和热情的眷恋吧!

2022年8月31日于北京

(作者系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高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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