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一场女足亚洲杯决赛让中国球迷看得荡气回肠。很快,有人发现,中国女足参赛的23人大名单中,唐佳丽、赵丽娜、杨莉娜、张馨4人都来自普陀女足。

从1993年起,普陀区逐渐探索形成了女足培养“一条龙”模式——以金沙江路小学为“龙尾”、梅陇中学为“龙身”、曹杨二中为“龙头”,普陀青少年足球学校为“龙筋”,女足运动员训练、学习两不误,小学、初中、高中升学畅通无阻,成为体教融合的典型案例。迄今为止,普陀女足通过“一条龙”模式,累计为国家队输送数十名运动员。如今,普陀女足近30年薪火相传的故事,仍然生生不息。

踢足球的白衣小姐姐(踢足球的姐姐妹妹们)(1)

小轩怕黑。已经念二年级的她,不敢一个人睡觉。

但是上了足球场,她就什么都不怕了,一门心思追着球,跑得又快又猛。

“你们要强势,听到了没?凶一点、大胆一点、自信一点、激情一点踢球!”比赛中场休息,八九岁的女足小队员团团围住教练,教练连珠炮似地鼓励她们。

2月19日上午,气温3-5摄氏度。这支来自普陀区金沙江路小学的女足队,正在和某俱乐部小男足队进行一场友谊赛。跌倒就爬起,丢了球就抢回来,比赛最后10秒钟,小轩盘带着球横向直冲到对方球门前,一脚射门。

比赛结束了,女足队员手挽手迎着凛凛寒风,乌泱泱穿过绿茵场,整齐划一地大声喊:“一二三——谢谢对手,谢谢教练,谢谢家长。”小小的身体因团结而迸发出惊人的气势。

踢足球的白衣小姐姐(踢足球的姐姐妹妹们)(2)

女足队员手挽手去感谢对手 侍佳妮摄

普陀女足“一条龙”模式从小学起实行训练、学习、住宿三合一,6岁的小姑娘就要开始住校,学会自理,与队友长期共同生活,培养默契。小轩仍在其他小学念书,放学后到金沙江路小学走训,她也考虑要不要转来住校。记者问她:“你怕黑,如果离开父母住校,晚上怎么睡得着呢?”

她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说:“那我就看看窗外的月亮。”

“龙尾”:梦想起航

晚上7时许,金沙江路小学的女足宿舍一片静悄悄。一位刚刚结束三个小时训练,洗澡归来的一年级小姑娘,头戴一顶紫色星黛露干发帽,动作麻利地收拾东西。同龄人尚依偎父母怀中撒娇,她们已然独立,展现出令人赞叹的素质。

“一年级孩子刚进来的时候,我们会安排四年级、五年级的孩子带她们,生活、学习、训练全方位‘传帮带’。小朋友看着姐姐们怎么做,慢慢就学会了。”1993年,曾为河南女足主力队员的钱惠从上海体育学院毕业,来到金沙江路小学成为女足教练,带出“一条龙”多名优秀女足队员,成为普陀女足主教练,因此有了女足青训“教母”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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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惠带着金沙江路小学女足队员训练 侍佳妮摄

对小小的女足队员来说,姐姐们为她们勾勒出触手可及的美好前景。“我希望长大之后能像唐佳丽姐姐一样,她特别全能。”和很多女足姑娘一样,小轩崇拜学姐唐佳丽,更近距离的愿望则是“想和三年级的姐姐踢得一样好。”从二队“冷板凳”努力晋升到一队主力之后,小轩体会了由弱到强的快乐,对自己充满信心。

念幼儿园时,小轩被前去摸底的女足教练选中。父母很开明,倾向于尊重小轩的意愿送她去踢球,招来外婆的强烈反对。在许多老一辈看来,女孩子应该美美的,学点琴棋书画,怎么能风吹日晒、草地里摸爬滚打?

外公嘴上附和外婆,却默默将自己的微信头像改成了小轩踢球的照片。

小轩非常敏感地意识到女孩踢足球潜在的社会阻力。楼下邻居奶奶,每次见了小轩就抱住她,心疼得直抹眼泪:“踢球好辛苦哦,晒得这么黑!”她明白:“其实大家都喜欢白白的、干干净净的女孩,不喜欢像我们这样黑黑的、身上又很脏的女孩。”

记者问:“你知道别人不喜欢,为什么还坚持踢球呢?”

她不假思索:“因为我觉得这样很值得。不要管别人怎么说,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了。”

踢足球的白衣小姐姐(踢足球的姐姐妹妹们)(4)

小轩和妹妹一起看电视 侍佳妮摄

与小轩同年级的飞飞担任守门员。她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个性大大咧咧,经常被错认为男孩。飞飞反驳,难免招来嘲笑,“你哪里像个女孩?”

“那你怎么回答?”

飞飞昂头,一脸骄傲:“我跟他们说:‘我就是女孩,怎么着?!’”

某种程度上,足球打开了一扇窗,让她们在社会刻板印象之外,自由地探索人生。

金沙江路小学校方介绍,以往招生,总会碰到家长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同意的家长也多怀有功利性目的。近年来随着教育理念的转变、体育运动的普及、社会环境的改善,以及家长对普陀女足“一条龙”升学序列的认可度提升,有不少高知家庭纯粹出于尊重孩子的兴趣,将女儿送来踢球。其中有个孩子为了代表学校参赛,特意从美国籍转为中国籍,颇费一番周折。

“一条龙”模式提倡“两条腿走路”,训练和学习两手抓,也切实为孩子铺平了升学道路,但仍然不断有孩子中途放弃——吃不了苦、怕影响学习、没时间玩耍……也有少数孩子早早体会到竞技体育残酷的一面,因为体弱或伤病退出了竞争。不过,大部分孩子出于热爱坚持下来。

“龙身”:命运的十字路口

1996年,曹杨二中成为女足队员们的初高中对口学校。不料,2000年曹杨二中取消了初中部,“一条龙”险些拦腰折断。同年,梅陇中学加入,填补了初中段的空缺。

当时梅陇中学是普陀有名的民办学校(现为公立学校),学费不菲。家长一听每学期学费要3000元,拉着女儿转身就走,球也不踢了。钱惠急得直哭。

经过多方协调,梅陇中学愿意减免部分学费,区教育局、体育局则共同承担一半学费。钱惠赶紧给已经转学的队员挨个打电话,劝她们回来。那一届的学生徐雯佳从国家队退役后,选择回到梅陇中学当女足教练。她觉得现在的孩子好幸福,“想想我们那时候真艰难,只能在煤渣操场训练。但是我从来不觉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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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女足队员在煤渣操场训练金沙江路小学供图

钱惠在一旁问她:“你还记得小学宿舍连洗澡的地方都没有吗?我只能带你们去旁边的公共浴室洗澡。”路上黑灯瞎火,孩子们害怕,大喊大叫。钱惠让她们别叫了,其实她那时候也只有25岁,心里怕得要命。“最搞笑的是,有个路人看到我赶着一群小队员去洗澡,很惊讶地问:‘你怎么生这么多孩子?’”

像徐雯佳这样从“一条龙”到国家队队员,再回到“一条龙”担任教练的完美闭环,几乎是每一名小学女足队员梦想中的人生轨迹。但命运不是一条笔直的单行道,站在岔路口的姐姐们,往往有更加多元的思路。

“我们这些孩子,不管去不去专业队踢球,将来都是好样的。”钱惠信心满满地说。她们早早品尝成倍的辛苦,也收获了成倍的快乐,与集体共同成长,普遍阳光、自信、坚韧、勇敢,好胜心重,思维活跃,拥有极强的团队协作和社交能力。

见记者在球场边游荡,梅陇中学的一名女足队员主动过来询问:“姐姐你是记者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很自然地和记者攀谈起来。

这个姑娘名叫金孝珍,朝鲜族,来自有“足球之乡”美称的吉林延边,以一己之力把队友们带出了东北腔。

2019年,金孝珍进入校园足球国家队,随队飞往法国观看女足世界杯。“姐姐们踢得很棒,技巧啊、现场氛围啊丝毫不亚于男足。”她随口谈到近期热门的美国女足要求与男足同工同酬事件,滔滔不绝,“美国女足商业价值甩男足几条街,为什么薪酬还是比男足低得多?我认为这里面有刻板印象作祟,也和职业化程度有关……”

“好牛!好牛!”其他女足队员们纷纷鼓掌,大家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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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孝珍在练习花式颠球 侍佳妮摄

这些十几岁的女孩视野广阔,她们很崇拜唐佳丽、王霜,却不一定要当职业运动员。学医、经商、从政,都是她们的理想,因此她们对进入复旦、同济等知名高校的学姐如数家珍。

“我们才15岁,可以成为任何 我们想成为的人。”“学霸”叶泽萱迷恋军事,小时候家里书架上堆满军事百科全书。被罗翔的普法视频感染,她又开始自学法律。但是足球已经给她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让我真正热血沸腾。”

夜幕降临,投光灯鲜明的光束环抱训练场。其他学生陆陆续续放学,三五成群背着书包回家,而女足队员们还在热火朝天地训练。为了心中的热爱,也为了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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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陇中学女足宿舍进门处摆满奖杯 侍佳妮摄

“龙头”:未来近在咫尺

“可恶,我小时候踢球太少,现在后悔了。”谈起童年训练趣事,曹杨二中高三学生孙一茗懊恼地拍大腿。

孙一茗小时候不喜欢踢球,觉得太累。她的父亲是一名足球教练,二年级暑假的一天,父亲突然带她到学校与队员一起训练。毫无准备的她穿着小裙子上场,从此与女足结缘。孙一茗清晰记得,那天她的裙子上印着动画片《虹猫蓝兔奇侠传》中的角色“蓝兔”。此后十多年,她再也没有穿过裙子。

升学近在咫尺,她梦想走足球高水平运动员路径,进入复旦大学或华东政法大学学习法律,“我觉得法律最重要的意义不是惩罚犯罪分子,而是预防犯罪,保护公民的权益,有很强的社会意义。”

黑瓦红砖的建筑典雅而庄严,在曹杨二中这所蜚声沪上的重点中学里,女足运动员与其他学生一样勤奋学习,积极参与德育活动、社会实践活动以及学生社团活动。无论是否进入专业队,畅通无阻地接受12年优质教育,都能让普陀女足运动员更加进退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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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杨二中外景 侍佳妮摄

不过,随着年龄增长,体育训练和学习的冲突越来越明显,小时候轻松达成的平衡,现在必须全力以赴。“恨的时候特别恨,但仍然热爱。”同为曹杨二中高三学生的周佳仪如此描述自己对足球的感情。

周佳仪最崇拜目前就读于复旦大学的陆佳妮,想继续和她当校友,“佳妮姐巨牛,她比我大三届,我从小看着她高大的身影长大”。在周佳仪眼里,陆佳妮“两条腿走路,两条腿都很壮”,踢球与学习的水平都很高。

成熟的女足“一条龙”模式中,反复被提及的“姐姐”代表榜样的力量。仿佛一场成长的接力赛,姐姐们在前方笑吟吟地等待妹妹走过脚下这一段路,接过她们手中的接力棒。

“上阵姐妹兵”, 除了起到“传帮带”作用的姐姐,普陀女足梯队里还有不少血缘意义上的姐妹。比如孙一茗的亲妹妹比她小9岁,一年级时被教练盲选选中,也成为一名女足运动员。她感叹:“好家伙,妹妹现在特别自觉。课间别人玩的时候她闷头写作业,放学就跑去训练,比我还拼,简直是我的榜样!”

“龙筋”:背后的守望

沿着步道依次穿过普陀体育公园的篮球场、足球场,才能找到“深藏不露”的普陀青少年足球学校(以下简称足校)。

这是一幢奇怪的平房建筑,由公园内原本供老人下棋的棋廊改建而成,细长蜿蜒,内部冬冷夏热。从外观看,像一列火车车厢,也着实很像一条“龙筋”。近年来,足球队员训练、住宿条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足校的办公条件一直没有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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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陀青少年足球学校办公地 侍佳妮摄

钱惠的丈夫张翔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他曾为安徽省队主力队员,1993年来到上海。在上海体育学院执教之余,他经常从体院骑车40分钟赶到普陀,帮助钱惠培养年幼的女足队员,磨坏了好几条裤子。

1996年,由于队员们升入初中可能面临无球可踢的困境,张翔干脆放弃高校教师的稳定工作,承担普陀女足初、高中队伍建设和队员培育的责任,与妻子全程参与创造普陀女足的奇迹。妻子打稳根基,丈夫精雕细琢,“夫妻档”模式在圈子里传为佳话。

足球这种集体体育项目,很依赖教练员的付出。目前普陀女足有9名教练员,人事归属于足校。小学、初中、高中打前线仗,足校则在区体育局、教育局的帮助下,在后方串联起整个流程,摸索出一套多单位协同运作模式。四校两局的分管领导成立专门工作小组,保障“一条龙”机制运转。

比如为缓解长期存在的运动员读训矛盾,足校和三所学校协商,没有大赛任务时,训练服从学习;一旦有大赛任务,则学习服从训练,赛后组织专业老师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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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陇中学女足队员在认真写作业 侍佳妮摄

一张名片要擦亮,才能引人注目。女足夺得亚洲杯冠军后,不少家长循着媒体报道,打电话到足校来询问招生要求。教育部门“指挥棒”的引导作用,社会风气对素质教育、全面发展的追求,也让家长明白适度运动与学习相辅相成,进而对体育越来越重视。

“这么多年,女足不受重视,但是受不受重视我们都是这样干。反而,荣誉和压力是相辅相成的。我现在特别怕成绩下降,别人会说,你们怎么名不副实?”钱惠心中忧虑重重。

钱惠的担忧不无道理。作为“铿锵玫瑰”的摇篮之一,普陀女足“一条龙”模式成果卓著,但也面临各种挑战。

首先,足校受限于客观条件,“缺人、缺钱、缺场地,其中教练员最为紧缺,无法扩大招生范围。”足校副校长钱伟华坦言,普陀女足情况好的时候一届能招到十多个孩子,不好的时候只有寥寥数人,规模一直不大。

而另一方面,由于市级层面招生政策变化,“龙尾”金沙江小学对口的生源基数收窄,近几年很难选出好苗子。而一些教练看中、自己也愿意加入普陀女足的好苗子,往往因为户籍、地段等种种原因无法进入“一条龙”体系,或在中途流失。

为应对生源基数不足问题,普陀女足在“一条龙”的基础上,拓展出“满天星”模式,增加新普陀小学、曹杨二中附校两所小学,以及曹杨二中附校一所初中,同时接纳少数走训队员。比如上文曹杨二中的孙一茗,就毕业于新普陀小学,小轩则是一名走训队员。

但是,“一条龙”主体学校长期积累起的女足氛围,其他学校很难望其项背,补充力量十分有限。钱伟华直言:“如果有可能,我们需要更多的政策支持。”

近30年,一批又一批女足队员坚持不懈,用优秀的成绩鼓励着后来者继续前进。普陀女足成就了她们,也因为她们更加荣光。而正在“一条龙”中成长的妹妹们,总有一天也会变成别人的姐姐,别人的方向。

栏目主编:陈华 文字编辑:侍佳妮 题图来源:唐佳丽等女足队员在校时的合影 金沙江路小学供图

来源:作者:侍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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