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戴志强
整理|方晓 王菁菁 转自《中国收藏》
钱币收藏从民国到当代,有一段“子承父业”的佳话被广为传颂。父亲戴葆庭——近代著名钱币收藏家、鉴定家与泉学家,一生过手珍泉无数,立著颇丰,是极富传奇色彩的大家;儿子戴志强——中国钱币博物馆首任馆长、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中有关钱币的条文基本都是由他起草的。之所以能演绎这样一段佳话,少不了“天时、地利、人和”。
2021年秋,《中国收藏杂志》杂志记者在京专程拜访戴志强先生,戴老兴致勃勃的讲述了他的成长世界:家庭熏陶的耳濡目染、高人齐聚的泉社雅集、著名学者执着的“一本书主义”……年少时得天独厚的成长经历,对戴志强先生后来的人生起到“非一般”的影响。对于钱币的收藏研究,他会给年轻人哪些建议?接下来让我们一起聆听戴老的深情回忆吧。
60多年前,10岁的戴志强第一次走进父亲友人彭信威的书房,看到了使他无比震撼的一幕:
“到处都是书,塞满了书,人坐在书桌前,就好像埋进了书海里。”
采访中,当年逾七旬的戴志强先生几度描述起这个令自己毕生难忘的场景时,他的眼中有光,划过时光荏苒,好似某种力量在我们心头轻轻地点了一下:
也许这一刻,当年那个小小少年的身影,正跨越时空,与倾听往事的我们渐渐重合……
(以下内容为戴志强先生的角度讲述。)
戴志强 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 中国钱币博物馆首任馆长
转折——
在古玩市场“泡”大
我父亲的生活很简单,白天工作,晚饭后不喝酒不吃茶,就是去书房看钱币,这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如果哪天没有看钱币,他会觉得少了点什么,这一天都过得不完整。
所以自我懂事起,看到的就是钱币;等到年纪稍微大一点,在父亲把玩钱币、翻看泉谱的时候,也会凑过去默默地跟着看。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最多他兴致来了会给我指点,比如这两枚都是开元,区别在哪里,那两枚五铢又有何不同,几句话而已,没有刻意地灌输,更没有强求。但毕竟耳濡目染,家庭熏陶催生了我对钱币的情感萌芽。
要说比较大的认识转折点,应该是在我9岁到11岁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说起来很有意思,我的学校在上海河南路与延安路拐角处,隔壁就是上海自然博物馆,斜对面是上海博物馆,文化氛围很浓。父亲的“戴葆记”店铺开在老的上海古玩市场,地处广东路与江西路交汇处,而我们家又搬到了江西中路130号,离市场非常近。照这个路线,放学回家,我要先经过古玩市场,因此总会到父亲店里待上一会儿,周末几乎就在市场里泡着了。可以说,中学之前,我是在古玩市场“泡”大的。
戴葆庭先生过八十大寿时留影。据戴志强先生介绍,照片中的这把太师椅,戴葆庭先生晚年甚为喜欢。这也是此张照片首次公开发表。
雅集——
如此场景很难重来
当年,钱币界的精英人物主要都在上海,珍贵的藏泉也集中在这里,中国泉币学社就在沪上活动。学社的社长是丁福保先生,具体事务执行者是罗伯昭先生。每周六下午,学社会举办社员谈话例会,相当于现在的沙龙,地点基本都在罗先生家里。
罗伯昭先生的生意做得很大,他的家是安福路上的一幢小洋楼,那一片区域用现在的话形容就是“富人区”。托父亲的福,我有幸在上世纪50年代赶上了他们的聚会,如果没记错的话,参与者中就我一个小孩,也算得上是特例了。
在我印象中,每次参加例会的大约十来个人,今天看来,那都是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字。罗伯昭先生做东,常去的除了我父亲,还有沈子槎、孙鼎、张絅伯、郑家相、王荫嘉、马定祥、杨成麒等先生,都是泉社的骨干力量;彭信威、陈叔通等先生有时候也会去。
我父亲与人交往很谦虚,比如马定祥先生的年纪其实比他小了21岁,但他也会称马先生一声“兄”,这是一种客气,所以我也随着称呼他们为“伯伯”。
参与交流的藏品包括几个方面:一是珍品,二是有争议的,三是新发现。除此之外还会有一点别品,即根据各人爱好,纯粹拿过去供赏玩的。他们之间的交流总是在文雅的气氛中进行,展示藏品也是痛痛快快,谁有意见都可以发表,看法坦率直接。我记得,张絅伯先生是这些人当中脾气比较大的,但即便如此,也未见他跟人争得面红耳赤过。
等到讨论结束,诸位伯伯带来的钱币就允许让我看了,而且可以上手。正是有了这样的经历,不夸张地说,包括上海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在内,这些国有博物馆的重要钱币当年尚在民间收藏时,绝大多数我都见过。
戴志强先生与父亲戴葆庭先生的合影 摄于1961年
影响——
“一本书主义”令人震撼
高人相聚,令我既增长了知识,又陶冶了情操。而父亲的友人中我印象尤为不一般的一位,是复旦大学教授彭信威先生。
1956年,彭信威著《中国货币史》出版面世。这是他数十年专研的心血之作,也是中国货币研究领域的扛鼎之作。时至今日,当代中国任何一位金融货币史的爱好者或研究者,都离不开这本书。而1953年到1955年间,我常跟父亲去他家,恰好见证了《中国货币史》的成稿过程。
为了写这本书,这期间彭先生每个礼拜都要来找我父亲,一待就是半天。他人比较高大,性格特别爽快,进门以后笑声朗朗。
彭先生来时,只要我在家,一定要去听他俩聊天。待到我父亲去给他送资料,我也跟随前往。我至今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进他书房所看到的情景。四周靠墙全是书柜,摆满了书;一张大书桌的上面也都是书,桌边、凳子上放的还是书……人坐在书桌前,就好像埋进了书海里。对于才10岁左右的我而言,这个场景在脑海里简直难以磨灭!
回家的路上,父亲告诉我,说彭先生是“一本书主义”,《中国货币史》没有出来,他是不会结婚的。后来彭先生终于成家,我有幸参加了婚礼。新娘是他的研究生、出书的得力助手。
“一本书主义”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彭先生看来,自己毕生研究的意义就在于这一本书,因此第一版不是终结而是新的开始。他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寻找和补充资料,于1958年出了第二版,上世纪60年代出了我们现在常见的第三版,该版的文字比起第一版翻了几乎一倍。我相信,如果不是他在上世纪60年代就去世了,《中国货币史》肯定还会有第四版、第五版……
就这样,在父亲的引路下,了解他的“朋友圈”,年少时这些得天独厚的经历,为我后来的学术道路做了非常重要的铺垫。
插曲——
不相信它是“一孔之见”
1966年,我从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后被分配至河南安阳的文博系统工作;1984年调京,又与当代货币制造、货币金融打交道,并且在上世纪90年代主持筹建了中国钱币博物馆。这个过程中,钱币学研究的大门开始彻底向我敞开。
早年前我曾经提出过一个观点:钱币学与历史学、考古学、文献学、化学、金融学、银行货币学等等都有关系,它是一门交叉学科。
不像中国的历史研究有大量丰富的文献资料,西方人尤其是欧洲人,对于自己国家历史的了解和说明,主要就是靠钱币。因此,钱币学研究在欧洲非常受重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下直属的几个学科就包括了钱币。相比之下,中国在钱币学学科理论研究方面,无论是认识还是起步都比较晚。这又让我想起了当年的一个小“插曲”。
上世纪60年代戴志强先生留影 (图片由戴志强先生提供)
上世纪80年代初,江苏盱眙出土了一批春秋战国时期楚国“郢爯”金版,数量多、体量大,十分重要。后来它们入藏南京博物院,我特地去看过一次。
那一次,时任南京博物院院长的姚迁先生接待了我。他非常照顾我,专程拿出了库房文物。但姚先生说话耿直,在他眼中,钱币就是“一孔之见”“一得之见”,他不理解我为何要执着于这个门类的研究。
现在想来,有不同的看法也很正常。不过那时年纪尚轻,猛地一下听他这么说,我有些接受不了。这句话给我的刺激很大,当下便立志,非得把这“一孔之见、“一得之见”做成一个学科不可。
应当看到的是,近年来,国内对钱币学的关注和研究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而随着研究的深入,我的认识也在不断更新。譬如最近我就常常思考:钱币有自己的研究对象、方法与目的,称之为独立学科似乎更加合适。
传承——
靠教科书教不了鉴定
既然是一门学科,就离不开人才的培养。
一方面是对体制内专业鉴定人员的培养,对此,上世纪80年代曾做过的一次培训,其效果和影响哪怕现在看来,也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这场培训由中国钱币学会发起,国家文物局组织,在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举办,为期3个月。当时来自各地博物馆、文物系统的从业者和钱币学会的会员参加。
前两个月的培训内容,由包括考古、古泉、纸币、金银币在内的全国顶尖专家集中授课;最后一个月用来实践。由学员在文物研究所选择古钱,然后写亲历报告,带队指导老师是唐石父、高桂云与董德义三位。后来这些学员逐渐都成长为了系统中的骨干精英。
2019年10月18日,位于浙江绍兴的戴葆庭钱币文化博物馆正式开馆。近百位泉界人士参与此次盛会,戴志强先生在开幕式上致辞演讲。
(图片由陈宝祥先生提供)
那次我也去讲了十天的课,分两个部分:一是钱币的名词解释,讲了两天,二是两宋钱币,讲了八天。
同一时期,文博领域还发生了一个大事件,即摸底各地文博单位所藏书画。过后,国家文物局内部也产生了一定的观念变化。时任局长张文彬就曾说:对文物鉴定人员的培养,可能还是要采用一些家学的办法。
作为过来人,我深感真正的文物传承,从教科书上是得不到的。跟着高人实战,他走到哪你跟到哪、看到哪、听到哪,日积月累才会得到最好的效果,传统家学式的培养不能完全摒弃。
后辈——
帮助他们站高看远
除了对体制内专业鉴定人员的培养,对民间收藏研究群体的培养也是十分重要的。我从2014年开始招收徒弟,目前有贾晖、刘飞燕、赵梓凯、佟昱、董瑞、陆昕、陈宝祥、陈文军、汪洋、宋捷十位弟子。他们中最大“60后”、最小“80后”。
收徒弟我最重视的是人品,其次是对方本身要具备一定培养基础,再就是灵气和悟性。
入门后他们十个人做的第一件事即成立了善泉社,这个名字出自我送给他们的师训——“为人之道善友友善,治学之道善见见善”。这几年我也借鉴了父亲他们当年雅集的模式,不定期地召集徒弟们一起聚会、交流,同时指导他们以善泉社的名义将各自的研究成果汇集整理出版。其实他们本身已经很用功了,我无非就是点拨一下,帮助他们能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些。
戴志强先生从2014年开始招收徒弟,他们中最大“60后”、最小“80后”,并成立了善泉社,这个名字出自师训——“为人之道善友友善,治学之道善见见善”。(图片由陈宝祥先生提供)
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钱币收藏,这是我乐于见到的。但进来以后怎么走?一是对他们的引领,二是自身的学习,这两点都很重要。比如我注意到,很多年轻收藏者尤其在意品相,越漂亮越好。品相当然很重要,这一点我不否认;但品相绝对不是唯一标准,过于强调就容易让你的收藏流于表面。
近一两年,我看到市场上不少普品的价格都在上涨,有的甚至还涨得很快;但某些真正数量少的泉品,价格反而上不去,这是不正常的。说明人们对其在钱币史上的地位认识仍然有欠缺。一个真正的藏家,对钱币的历史和学术价值显然会重视。所以我建议年轻收藏者要坐下来、钻进去,进一步深造才能提高。否则,你的收藏是不能持续的。
责任——
与他们共事是“神仙开会”
前面提到国家文物局组织摸底文博机构馆藏书画,引出了我的另一段回忆——进入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这也是我所担任过的最为严肃、重要与特别的一个职务。
1986年,在时任国家文物局流散文物处处长刘巨成的主导下,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成立。对于委员人选的考虑,刘巨成的标准很直接,就是鉴定眼力。眼学是鉴定的核心,如今回忆起来,我认为在这件事上,他的想法是很具开创性的。
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第一届成员一共54名,其中8人在60岁以下,50岁以下的只有两个人,我当时42岁,是这批成员中年龄最小的。我们中绝大部分人都跟古玩市场打过交道,更有当过学徒、做过生意的。
戴志强先生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的第一届成员,而且是这批成员中年龄最小的。
(图片由戴志强先生提供)
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成立后的第一届大会在北京国谊宾馆召开。国家对此事很重视,成立大会结束后,又举行了一个小规模座谈会,时任国务委员谷牧同志在会上说得很明确:第一,在座的各位是鉴定国宝的人,你们自己也是“国宝”;第二,只要没有特殊情况,终生任职。
与老先生们共事,最初的鉴定委员会开会俨然就是“神仙会”,怎么聊都可以。其中我印象很深的是启功先生,只要有他在就很热闹。启先生十分豁达,譬如聊到当时市场上仿他书法的人很多,他哈哈一笑:“他们写得比我好”。与人交往,他并不在意对方身份,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在外界看来,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的工作多少有那么一些神秘的色彩,好奇我们日常做些什么,我归纳主要是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对国有博物馆藏品定级;二是对自己专业领域内有争议的疑难问题进行研究,并且拿出意见;三是对触犯法律的文物,例如走私文物定级,为司法机关定罪量刑提供参考。
但一听便知,这当中每一个都是责任重大,特别是第三个。举个例子,同样是国家一级文物,青铜器、书画与钱币相比,市场价值是不一样的,甚至相差很大。我当然希望钱币的珍品、精品发现多多益善,让这个门类在文博机构中拥有一定收藏地位,所以定级时往往据理力争。可是一旦牵涉量刑,要考虑的就不只是文物了。为难的时候是有的,一旦出现,更要求作为专家的你保持谨慎,不能违背原则,影响司法公正。
从收藏到做学问,再到以经验和学识来反哺社会,回顾所走过的路,我的体会就是要实事求是。“钱”这个词不是只代表利益,真正走进它的世界,会让你领会到做人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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