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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眼睛瞪得溜圆,额前垂落的头发梢一翘一翘的,突然又笑起来,不生气了。他笑得弯着眼,再次将小盒子递给明殊:“好了,我瞧你也没多大,不跟你个小孩子计较。这糖很甜的,送你甜甜嘴儿。”

明殊拿两根手指头将那糖盒子拎过来,入手一惊,这盒子看着小,份量不轻,竟然是纯金打的。四角包着青玉,盒子上透雕了五蝠牡丹,四周一圈葫芦纹,还拿米粒大的珍珠和红宝镶了牡丹蕊,且不说这盒子里是不是真装着糖,光这个盒子就值二三百两银子了。

站在她身边的哈少良探头看见,倒吸一口凉气,咬着拳头才没叫出来。

“尝尝啊尝尝!”这公子对明殊很感兴趣的样子,直催着她。明殊摸着小锁扣,揭了盖子,发现这巴掌大的金匣子里果真就装了满满一匣子糖。金黄色的粽子糖,一颗颗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里头还裹着松仁或是瓜子仁儿,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三姓家奴的故事(新近府的小家奴竟会缩骨功)(1)

哈少良跑了,余下的三人逛了一天早就腰酸腿疼,各自打水洗面净手,打算先去眯一小觉。

可还没等躺下来,白虎又来敲门。

“得了季公子粽子糖的这位。”白虎双臂抱胸,面上依旧冷如冰霜毫无表情,但一双眼睛微眯着,里头散射出来几许讽笑的意味,“季公子说他想你了,要请你一道过去对月饮酒呢。”

明殊披散着头发,木木然回手指着自己:“我?”

陈石和贵喜对视了一眼,“咚”的一声倒回床上,拿被子蒙住了头。

明殊再见到那位季公子时,险些没认出他来。

头发整整齐齐梳着,拿了碧玉竹节簪簪了发髻,身上穿着天青色银绣祥云常服,腰上系着金银双丝编的寿字纹腰带,玉饰金钩,垂挂玉玦香囊,一丝落拓样也不见,分明是个钟鸣鼎食家出来的温温翩翩贵公子。

他身侧各坐着一位美貌女子,同样的高髻金彩,同样的琼脂朱唇,美目盼兮生辉,正浑若无骨似地偎着他,一个往他嘴里送葡萄,一个向他唇旁递酒盅。

明殊嘴角微微抽了抽,看向自己目前的主子,所幸者,自己家的主子顾世子看起来还很正常,竹青色的道袍,黄杨木簪着乌发,眉目浓丽,只静静地端坐在季公子的对面,看起来就如一副名画,令人心胸顿开,雨后空蒙。

见她进来,季公子抬手推开身边殷勤的美人儿,坐直了身体,抚掌笑道:“阿昀你真会挑人,连身边侍童都如此美貌,容色毫不逊于云娉云婷两位小娘子。”

顾昀微垂双目,淡淡地说:“季明兄真会说笑,我的亲卫是男人,又何必与江州双美比容貌?”

季明连连点头,诚恳地说:“是极是极,阿昀容色为京中第一,在你面前品评他人容貌确是不妥。”

明殊分明看见顾世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咝,怎么看怎么像是杀气。

而那位季明公子,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威胁似的,甚至将身体向顾昀那边挪了挪,竟然还想去摸顾世子的小手:“哎呀呀,小昀小时候多可爱啊,每回都扑到我怀里任我捏脸摸手,现在都快成一块冰了……”

顾昀长眉一挑,冷冷盯着他。季明伸到半途的手立刻回转过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点也不可爱了!”

所以说,您叫我过来是做什么的?看您二位打情骂俏?

明殊向天翻了个白眼,只能学着自家主人的样子,把脸拉长拉长再拉长。

陪在季明身边的二姝是名满江州的花魁,姐姐云娉妹妹云婷是双生子,容貌出众还有一手好琴技。能当上花魁的人,不止容貌要出众,更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双通灵慧识眼,知道进退,明白好坏。她们二人被季明包了整月,虽然还不十分清楚这位出手阔绰英俊洒脱的青年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却也知道这样的贵人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最难讨好卖乖,也不会指望着能凭自己的容色迷惑到他。眼前这位顾公子看起来与季明公子是一样的人物,也是她们惹不起的。

何况身为男人,这位顾公子长得也实在是……太美了些。

妹妹默默瞥了眼姐姐,难不成,季明公子实有断袖之癖?

姐姐微微摇头,不能吧……

然后就看季公子温柔地看向了她们:“二位姑娘,你们先出去一会好吗?”

云娉云婷巧笑嫣然,欠身施礼,一双雪白玉兔被嫩绿色的抹胸束着,几欲跳脱而出。

“奴家告退。”

说着一人一个媚眼儿抛过去,也不管人家是否接到,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明殊眨了眨眼睛。

“是这样。”季明公子从怀里抽出折扇,“唰”地一声打开,语气温柔,态度骄狂,“我已与你主人说过,将你买下来,给我做僮儿了。”

明殊眼角抽了抽,目光投向顾昀。

顾世子拿了布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眼帘儿也没翻一下,口气淡淡地说:“他只是说了,我并未同意。”

明殊松了口气。

“一个僮儿,为何不同意?”季明笑着看她,“我出一斛南珠,够你买百八十个仆役了。”

“我不缺明珠。”顾昀将手里的布巾扔开,“他与我签的是活契,不可转卖。”

“那更好了。”季明拿扇骨敲了敲掌心转脸去瞅明殊,“那斛南珠给你,你可愿转投到我门下?”

明殊僵着一张脸看着他,怎么刚刚没看出来呢?这位季公子的脸好大。

“呵呵。”

季明一挑眉:“呵呵是什么意思?快点个头,点个头那斛珠就是你的,对了,还有刚刚装糖的匣子,也一并给你。”

明殊抹了把脸:“小的不过是个下人,实在不值得您花那么多银子买。”

“我就是看你合眼缘,银子不是问题,绝不是问题。”季明灿然笑着,那笑容如同午后阳光,明晃晃金灿灿直叫人不能直视。

“蒙公子错爱,小的惶恐,您还是找别人去吧。”这位怪大叔不是家里钱多烧的慌,就是脑子有病。跟着他走,说不定哪天他脑子一抽抽,转手又将她给卖了呢。

“哎我说你怎么不知好歹呢!不知有多少人哭着喊着求着要给我当下人,你哪来这么大架子!”

明殊没说话,只是绷着脸,眼睛看着顾昀。看吧,因为我们家世子爷就是这么大的架子。

“你是因为顾昀是侯府世子,所以才不肯跟我走的吗?”季明还不死心,眼珠儿转了转,“庆平侯世子听起来虽然荣光,但其实家里也只剩副空架子,没油水的,不如我家,你跟着少爷我才有大大的前程。”

顾昀笑了一声,对明殊说:“你休听他胡说,他家虽是承恩公府,但他是幺子,既不能承爵,也没有明产,只会败家而已,哪来的什么前程。”

承恩公!

那不就是皇后的娘家?

“您是姓叶的?”明殊张大了嘴。

“然也。”季明摇头晃脑道,“少爷我姓叶名榛,字季明,是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怎么样,心动了没有?”

叶家是江左几百年的大士族,既出过名儒,也出过名将。已故的承恩公叶世元曾做过皇帝的老师,当年薛靖薛驸马也拜在叶老先生门下。后来逆案出,先帝要诛薛家九族,还是叶老先生叩宫长跪,才求得圣恩,只祸延三族,保全了不少人的性命。但自那之后,叶老先生便一病不起,只熬到孙女婿登基,没等到薛驸马平反就故去了。

这位叶榛,就是叶家幺子,六岁能做诗,十三岁才名传天下,被人称为神童的叶季明。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八字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他十六岁时,刚出了祖父的孝期便去参加春闱,所有人以为这位叶季明能拿个状元或是探花回来,没想到这位少爷大咧咧交了白卷便出了考场,再回家卷了许多金珠财物,只身扬鞭便不知所踪,只留书给他爹承恩公,言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简言之便是,天下如此大,少爷我怎么能不去好好看看!

承恩公气得险些吐血。可到底是他老来子,心头肉一样疼着,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只能派了人满天下去找。

这位季明公子的特立独行,便是远在真定府的明殊,也听师父嘴里念叨了不下二三十遍。

没想到今天见着了活的,就坐在自己眼前,还死乞白咧地要花银子把她买过去。

明殊真想仰天大笑三声,这真是天意彰彰,也太特么弄人了。

这位神经病一样的季明公子,此刻就眼巴巴地看着她:“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你这样清绝的孩子,入世真是太糟蹋了。”

等等,什么叫清绝?我哪里清绝了?到底是清秀清丽清静无为,还是灭天绝地惨绝人寰了?

什么又是入世?不在世上,我是要在天上飘还是地下躺着啊!

这样神神叨叨的,简直跟师父有得一拼!

明殊气鼓鼓瞪着他,看得叶季明一阵手痒,直想上手去掐一掐。

“良禽择木而栖啊小明殊。”叶季明眯着双眼,似笑非笑。

“忠臣不事二主,”端正跪坐在他们面前的小小少年一本正经地说,“小的虽然说不上是忠臣,但信约守诺这四个字还是认得的,既已跟世子签了契约,您便是拿金山银海来,小的也不能背主。”

“当然,”少年突然又笑了起来,明媚而带着点小狡黠,“您就只是无聊想逗逗小的,我懂!我签的是十年活契,如果过了十年您还有意招小的过去,咱们可以到时候再谈……啊!”

最后那一声“啊”,十足十的长辈哄小孩子的语调,听得叶季明哈哈大笑起来。

“这小子果然有意思,先前还是玩笑,现在突然又有点想认真起来了怎么办?”

顾昀:“……”

所以说,果然是逗人玩的。

真是个神经病。

“你手上功夫挺俊的,是跟谁学的?”叶公子完全不理会顾昀让他闭嘴的暗示,兴致勃勃地拉着明殊说话:“力气够大的,出手又狠又准,没十年工夫打磨不出来,你是哪个门派的?师父是谁?能教出你这样年少的高手,你师父在江湖上定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说来听听,各大门派的高手我认得十之七八,说不定我还认得他。”

“您不会认得他的,真的。”一个整天醉醺醺,蓬头垢面的道士,一身泥能搓二斤下来,怎么可能认识当今国舅这么高高在上的人物。明殊心里感叹,若不是她从五岁起就三不五时扮成小道士带着师父走街串巷的坑蒙拐骗,不是不是,是行善化缘,她那倒霉师父早就饿死了。

“不能说?”

就算能说也实在是没什么可说啊!明殊坦然看着他:“无门无派,家师只是个游方道士。”

顾昀看看她:“有道号吗?”

“一会是逍遥,一会是济世,一会是十方,”明殊摇摇头,“他大概每过两三个月就给自己起个新道号,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固定的。”

顾昀沉默片刻,看着她的目光中分明有那么一丝怜悯。

“行了,你去吧。”他挥了挥手。

“什么行了,我还没问完呢!”叶季明大叫。

明殊才不管他,对二人行了礼就转身出去了。

回到屋子里,陈石掀了被问她:“叫你做什么?”

“就问了两句话,没做什么。”明殊扭了扭脖子,有些疲惫,“哈少爷还没回来?”

哈少良一身纨绔气质,“哈少爷”这外号真是太衬他了。

“哦,快了吧。一会晚膳时叫我。”陈石蒙上被子又睡了。

房间里,云娉和云婷二人捧着茶盘走了进来。

“这是楼里新酿的五陵春,爷您尝尝。”云娉素手纤纤,从茶盘里执里一只老梅横春冰玉壶,在两只冻玉蝶翼盏里斟满酒,姐妹二人一人捧了一盏奉到叶榛和顾昀面前。

酒色青碧清澄,有竹香梅韵,巍巍如凝冰,晶莹澄澈,果然是江州最有名也最珍贵的美酒五陵春。

叶榛就着云娉的手喝了一口,那酒香清醇,入口绵柔,入喉却如火烧刀割一样烈性,不觉大赞一声:“好酒。”

顾昀接过云婷手中的酒盏,没有饮,只盯着酒杯出神,神色有些黯然。

“我父当年,便最爱五陵春。”

他口中的父亲,并非顾家大老爷,而是英年早逝,含恨而死的庆平侯世子顾琅。

明殊并不知道后来叶榛叶季明在顾昀的房里待到何时,又说了些什么。这个看似有病的男人消失得无声无息,一如他出现时的莫名其妙。

只是第二天起来,顾昀突然说要在江州多停几日,吩咐白虎和玄武将行李打了包,全体搬到庆平侯府在江州的别院去住。

明殊几个这才知道,敢情庆平侯府在江州还有别院。

那让他们住在驿站做什么?一早就在自家别院住不就得了?

玄武“嗤”了一声:“别院还要洒扫伺候,离官道又远,咱们原只是途经江州,在驿馆停一宿就走,何必要去别院住?一传出去,世子爷光接拜贴就要接到手酸,多不自在。”

“那,咱们要在江州停多久?”

“十天八天的吧。”玄武看起来有几分懊丧,“早知道别急着送人走,好歹留两个还能做点儿粗活,打个水劈个柴什么的。”

哈少良立刻凑过来说:“昨儿晚上才走的,肯定不能连夜赶路,只怕还离着不远,现在快马就能赶上,要不我骑马去追他们回来?”

玄武冷笑一声:“追?你会骑马吗?”

哈少良的脑袋立时又缩了回去。骑马那是豪门少爷们玩的,马是祖宗,养起来多贵多费事啊,平日能摸根马毛就够在外头炫的,他哪有那个命学骑马。

“会骑也用不着。”一旁白虎凉凉地说,“好不容易才把那几位送走,这要是再接回来,世子爷不得拔剑砍人呐。”

哈少良摸着下巴,一脸沉重:“你们说,会不会是咱们爷那方面有毛病?所以越是美人儿越不能搁眼前?心塞,嫌麻烦?”

玄武抬掌呼了他后脑勺:“想死啊你!”

陈石和贵喜深有同感,扛着箱子离哈少良又远了一步。

明殊力气大,正一手提着一只大木箱子往车上扔,后头叽叽喳喳的,晨间清冷的风也添了几分暖意。

顾昀牵了马,一手轻拍着马颈,玄青色素缎箭袖长袍在晨曦里闪动着点点微光。

长睫低垂,在眼窝处落下浅影,黑色的面罩遮住了他的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

顾昀的眼尾细长,瞳色黑沉,十七岁的少年郎遮的住过于秀丽的容貌,却遮不住身上散发出的锐气,锋利、坚硬、冷酷,如同出鞘的剑刃,遇者披靡。

明殊捂着胸口默默转脸,这一大清早的,世子爷的杀伤力太大,真心扛不住。

后面还在叽喳闹腾的众人一眼瞥见顾昀,也立时消了音,一个个老老实实去装车。

庆平侯府在江州的别院并不在江州城内,而在北郊栖霞山下。一山都是枫树,遍野青翠,庄前有一条丈宽明溪,玉带一样蜿蜒绕庄而过,风景十分优美。沿路处处可见戴着斗笠的农人,牵牛扶犁在田间劳作。水田里葱绿的稻苗高已过膝,随风摇曳如绿海生波,伴着埂上遥遥的歌声,让人原本躁动的心也平静下来。

溪边一路全是桃花,山下桃花开得早,繁花簇簇于枝头,粉白嫣红,开得甚是灿烂。微风吹过,花瓣被风卷起,轻飏九霄复为漫天花雨落于明澈溪水上,溅起点点涟漪,最后承着溪水一路向东而去。

明殊坐在车辕上,看着这美景春色,只觉心旷神怡,一切烦恼似乎都能随风而去。

几片桃花瓣被风卷着,落在了她的发间,映着她的笑脸,让人倏尔生出一股“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慨叹来。

哈少良挨着她坐着,看见她的笑容也有些失神:“怪不得爷要挑你,就你这长相吧,虽然比世子爷还差了不少,但也挺能吸引人。有你在身边,估计那些背后编排他的人多少要分心些。”

明殊手里拈着一根桃枝,轻轻抽在哈少良的肩头:“闭嘴吧你,就你能!”

骑在马上的顾昀好像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一样,正在此时转过头来,目光幽深,看不出喜怒。一片粉红花瓣倏然飞至,正贴在他微微上挑的眼角。

明殊的脸突然红了……

好端端的,我脸红什么?!

明殊一边卸车,一边生闷气。一定是日头太大,自己被晒晕了头。别院的管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世子爷新招收的近侍。明明细胳膊细腿还是个少年的模样,可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那可是樟木大箱子,里头满满装着绸缎布匹。寻常一个壮汉扛一只箱子还要咬牙切齿费把子力气,可这位小哥居然一手提一只,轻轻巧巧就落地了。再瞅瞅庄子这边这几个腰酥腿软的小子……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白虎和玄武是顾昀最得力的亲随,归置杂物这种小事自然不能让二位爷动手。新晋四人组虽然资历浅如薄纸,可也总是世子爷亲自挑出来的人,地位不比寻常,别院上上下下的对这四位都是极为亲热奉承,把四人别扭得够呛。

陈石是个老实人,贵喜有眼力界但胆子小,哈少良只有一张花花嘴,向来眼高手低。

最后挑大梁做事的,竟然是四人里年纪最小的明殊。

顾昀带的东西并不算多,可是明殊对别院格局不了解,又不认识人,在管事的帮忙下,把一切归置清爽也花了近两个时辰。

别院是个五进的大院子,后头还带着个小花园,明殊和陈石他们住在第四进的偏屋,离顾昀的院子只隔了一道月亮门。玄武和白虎跟顾昀住在一个院子里。别院里另有正付管事各一人,洒扫的丫头和小厮各六个,还有厨下、花匠和护院,杂七杂八也有近三十口子人,都挤在外院里住着。夜里除了巡夜的,根本没人会进后院来。

明殊忙了大半天,一头一脸的灰,身上痒得很,实在想找个地方好好洗洗。那三个男人直接在院子的井边打水冲澡,还连声地唤她过去一起洗。年轻人火力壮,虽然现在是三月天,他们还是脱净了衣裤,等不及厨房抬热水来就你一瓢我一桶的互相泼水玩。

明殊哪里会肯去看这三个精赤的男人!

虽说小时候在庄子里没少见过光着腚坦蛋蛋的娃娃,但那时候她自己也还是个娃娃,乡下人百无禁忌没那么多讲究。现在她长大了,也没有坦蛋蛋的小娃娃能看……明殊情绪十分低落,拿着木盆装着换洗的衣裳就要出门。

“天都快黑了,你要去哪儿?”陈石肩膀上搭了块手巾,扬声问她。

明殊脸也没敢偏一下,别着视线说:“井边太挤了,我出去转转。”

哈少良舀了一瓢井水兜头浇下,冰凉的井水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嘴里嘟囔着:“你长的像个姑娘吧,性子也像姑娘,随便冲冲不就得了,没见过像你这样爱干净的。”

贵喜戳戳他,低声说:“哎,你以后少说像姑娘啥的,世子爷忌讳这个。”

“我说小明子呢,又不是说爷。”

“嘴上带点把门的,说谁都不行。你是顾家出来的,当比咱们这些半途儿来的更清楚明白。”贵喜指了指前院的方向,“白虎跟我们说的那些话你都忘干净啦。再说了,明殊算是自家兄弟,他听着也不会高兴。”

俩人还在嘀咕着,明殊早跑远了。

天色昏暝,炊烟袅袅,田间路上不见人影,明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游到落满桃花的溪水里快速洗了把澡,顺手还捉了两条鲜鱼,然后神清气爽地往回走。

鱼扔在石桌上“噼哩啪啦”地直跳,把馋虫勾出来好几条。他们去厨房要了些盐末胡椒,几个人跑到溪边,又去捞了几条鱼,刨坑搭火烤起了鱼。

明殊有把烤鱼的好手艺,没多久,那扑鼻的香气就传出老远,竟然把玄武和白武两个也给勾出来了。

六个人围坐一圈,篝火旺盛,舔红了他们年轻的面容。洗净的鲜鱼没有去鳞,刷上油在火上烤得嗞嗞作响,鱼皮下鲜嫩丰腴的鱼脂慢慢从鳞片里渗出来,滴入火中炸出一串火花。

盐末和胡椒适时均匀地洒在鱼身上,与沾满桃花香气的鱼肉鲜香混和,勾的人馋津大盛。

色泽金黄的烤鱼鳞片酥脆,鱼肉鲜嫩,一口咬下去,口感和滋味达到了绝妙的平衡。

隐约间,听得院里响起清越的笛声,婉转悠长,仿佛流云拂翠,似泉出深谷,几个乡下土包子都没听过这么好听的乐音,一个个听得有点发痴。

“你怎么了?”哈少良拿胳膊肘捣了捣明殊,明殊回过神,伸手一抹脸,一手的冰凉,她听曲子竟听到哭了。

一众人等都看着她,她拿袖子抹了把脸,神色黯然:“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家了……我……大娘,最喜欢哼这曲子。”

双燕归飞绕画堂,似留恋虹梁。

三姓家奴的故事(新近府的小家奴竟会缩骨功)(2)

这曲《燕归梁》是奶娘在她儿时哄她入睡最常唱的曲子,没想到今日在江州竟还能再次听到。只可惜曲在人亡,待她温柔又贴心的奶娘已在火中化为飞灰,此世再难见到了。

明殊心头酸涩痛楚,眼泪又止不住扑簌簌往下落。

“这曲子挺好听的啊,你干嘛要哭嘛。”哈少良不解地问。

“是世子爷。”玄武拿洗干净的叶片包了一条鱼,叫白虎起身,“送条鱼给爷尝尝鲜。”

“明殊,手艺不错啊,回头肯定有赏!”白虎安慰似地拍拍明殊的肩头,“别顾着想家了。你这几天好像又窜个子,袖子都短了,回头叫人给你把衣服放放。”

明殊点了点头。

一夜无话。

第二日起来,四人跟着白虎继续日常练功。这边马步才扎上,那边玄武就过来叫人。那三位可怜巴巴看着本应同患难的小兄弟拍拍衣服走了,只觉得腰酸腿疼更难熬时间。不觉在肚子里把心狠手辣的冷面教官白虎翻过来覆过去地骂一通。

明殊进了书房,顾昀正背对着她在书架上挑书。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屋内细微的浮尘上,泛出柔和的金黄色光晕,桌上放一只瑞龟吐泉砚,砚中半洼墨汁在晨光中吐出淡淡的墨香,青田石麒麟镇纸下压着一方素笺,上头干净的很,没有一点墨痕。

“坐吧。”

顾昀抽出一册书,自顾自地翻看着,并没有去看明殊,而是很随意地点了点边上,示意她自己找椅子坐下来。

明殊现下的身份是顾昀的亲随,是下人,是仆役,不过顾昀待她的态度却有些奇怪,这样让她随便坐下说话的架式不像是对下人,倒像是对朋友。

明殊一时摸不透这位主子的想法,只能行了礼,然后拿半边屁股挨着椅子,谨慎地看着顾昀的脸。

卸除了面罩,朦胧的日光将他白皙的面庞染上一抹浅金,原来有些犀利的五官看起来变得柔和许多,明殊看着这张脸,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虽然是女孩子,但五官英挺,年纪尚小,骨骼也未全长开,所以扮成少年并不打眼。顶多被人说长相偏阴柔,却不会被人当成女子。可是顾昀这张脸实在是过于漂亮,若不看他高大修长的体格和硬朗的肩背,单看一张脸,谁也不会想到是个堂堂男儿。

估计他小时候不知道因此受过多少打击,被多少人笑过像女郎,所以长大了才会打副狰狞的黑面罩将面容遮住。

想想竟还有几分可怜呢。明殊面上老实,腹内早已天马行空,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直到顾昀拿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才回过神来。

“昨儿鱼烤得不错。”

“啊?哦!是。”明殊有些愣神,好在反应还算快,“那是小时候陪着师父四处游历时练出来的。”

“你师父是姓魏吗?”

冷不丁听着顾昀问,明殊被吓了一跳。

“啊,不是,师父他没说过,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

顾昀不置可否:“无妨,不过随口一问。”

然后二人又无话可说,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顾昀坐在椅上慢条斯理地看着书,修长手指翻动书页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一室安宁,让明殊益发坐立难安。

“明殊。”

“小的在。”明殊打了个激灵,立刻跳起来躬身应道。

“坐下说。”顾昀总算肯把书合上了,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明殊,看得明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一路,我给了你不少机会。”

“啊?”明殊一头雾水,不明白顾昀在说什么。

“你卖身进将军府不过是为躲避什么人。”顾昀将手上的书扔到案上,抬起双目看向明殊,“如今我已将你带出中山郡,行至百里之外的江州,天高海阔,你哪里去不得?”

明殊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

“以你的身手,去哪里都可以过得不错,又何须委身为仆,俯仰由人?”顾昀唇角微扬,勾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若被你师父知道,不知要如何痛心。”

“呵呵。”明殊干笑了两声,直白地摇头,“爷您说什么呢,小的听不太懂。”

顾昀道:“心里明白就成。我对白虎玄武吩咐过,这一路只要你想走,他们必不会拦,可是你一直没有走。我便以为你想随我一起回京城。只是前日叶榛向我要你,你却没有点头。虽说他的玩笑之意大些,但跟着他却比跟着我要好,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殊抽了抽鼻子,果断摇头:“不明白。小的是世子的人,怎么可以半道上跟了旁人?”

顾昀瞥了她一眼,面上沉静的很。

“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也好提早安排。”

“你是否随我进京之后便会自行离开?”

明殊怔住了,想也不想就摇头:“不走。您进京之后不是还要去黑山大营吗?”

顾昀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原来你想从军。也好,男儿有志不在年高,以你的身手,从军也是条好出路。”

等等,怎么变成从军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明殊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顾昀秀丽的脸上露出的一点欣慰之色,艰难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反正离京城还远,离黑山大营也还远……

怎么都觉得顾世子今天怪怪的呢!

正想着,果然听见顾昀说:“你那张户纸,是从哪里骗来的?”

明殊愕然看他。

顾昀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会一点不查便收你们做近侍?”他在桌子摸了一只细竹管,在她眼前摇了摇,然后轻轻拔开木塞,从里头抽出一张细帛。

“你交的户纸是真的,明殊也确有其人。”顾昀说,“我派了人去当地详查过,明家独子生来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三年前父母意外去世,他便外出讨生活。他的两个远亲和邻里所述的明殊样貌与你倒有几分相似,却断不会缩骨功,更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明殊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最后有人见到他是在元月,郡府外五羊镇,他在镇上一家酒馆做伙计,因生了重病被店主赶走,当时身旁有一少年相伴……那少年,就是你吧。”

您都打听得这么清楚,还有什么好问的?

“这个叫明殊的人,现在在哪儿?”顾昀敲了敲桌子。

明殊紧抿着唇。

“你的真名叫什么?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人。”

顾昀看着她,过了许久,明殊才拿手点着自己的胸口:“我就是明殊,那个少年,已经过世了,我亲手葬的他。”

顾昀倒也不逼她认,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哦。”

明殊等了半天,见顾昀又没话说了开始翻书,可是人家不让走,她也只能等着。她一直只用半边屁股坐着,不一会就觉得腿脚发麻,只能把屁股挪了挪,小心翼翼地调整坐姿。

过了好一会,顾昀抬头,神色淡漠:“你怎么还在?”

明殊:“……”

“出去吧,让厨房送点吃的来。”

明殊僵着腿从书房出来,简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出了院门,正见着哈少良哼哼唧唧地被陈石和贵喜两个人架着胳膊走,两条腿弯着,像只鸭子似的。

“哟,你腿怎么了?一瘸一拐的。”

“世子爷叫你上他那儿扎马了?”哈少良瞧见明殊的样子,心里头本还存着的一点不平立时烟消云散了,“就是嘛,咱们一道来的,总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明殊懒得解释,拿手揉臀皱着眉对白虎说:“世子爷说要点心。”

白虎瞥她一眼,坐在石桌上双手抱胸:“那就去呗。”

明殊:“……”

哈少良两腿还伸不直,要陈石和贵喜架着活动筋骨,白虎又一副大爷样根本支使不动,明殊没法子,只能踢踢腿弯弯腰,自己去厨房了。

厨房里头倒备着几样点心,因这别院很少有人来,请的厨子手艺不精,特别是点心只会做猪油千层糕和糖心饼,个头大,又油又甜,明殊在厨房里掀锅揭盖,都没找到能衬得上顾昀的点心。

拿着现成的点心送过去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顾昀那样的人,吃这样粗糙的点心,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不管如何,顾昀是帮她解决困境的人,虽然个性冷淡,但对她这样来历身份皆不明的可疑份子态度十分宽松大度,一不刨根问底,二任来去自由。换个人估计早就把她送到官府或是直接赶出府去了。

这样想想,顾世子其实人还不错!

厨房外头一株桃花开得正艳,明殊眼前一亮,挽袖洗手,去院子里摘了小半盆桃花。

顾昀等一盘点心足等了一个时辰,好在他于生活上并非挑剔之人,说要用点心也不过是随口支使,看不得明殊逍遥罢了。但他也没想到,明殊这小子还会亲手做了点心送上来。

青釉烧蓝的莲花盘里,整齐叠了五只杯口大的米糕,做成桃花状的糕里掺了澄粉,晶亮半透,露出里头红色的馅料。花瓣处染成嫣粉,娇俏可爱。莲花盘边放着一只同釉莲花小盏,里头倾了半盏清茶,雾气袅袅,茶汤上浮了一朵半开的新鲜桃花,别有一番趣意。

顾昀颇为意外,没想到这个小小少年竟然还会做糕点。

“跟我……大娘学的,您尝尝看?”少年目光清澈,抱着托盘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几分青涩几分期盼还有几分自得,“我以前做过几回,庄上的人都很喜欢呢。”

顾昀拈了一块糕,入口绵香弹牙,米香混着淡淡的桃花香气,清淡微甘。待咬破了外皮,里内包裹着的玫瑰花酱的甜香浓郁而霸道地占满了口腔,却又并不会甜得发腻。最后再喝一口桃花茶,微涩的茶水将那些淡香浓甜一并压了回去,只留下丝丝回甘。

果然不错。顾昀对明殊点了点头,就看见那少年灿然而笑,那笑容就如窗外的日光,通透明亮,没有一点阴霾半点心机。

看着他的笑容,顾昀觉得自己心口也敞亮起来,是啊,天宽地阔,云舒云卷,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这糕不错,有赏。”

“那是,我做了大半个时辰呢,院子里那株桃花树都快叫我捋秃了。”明殊得意洋洋。

顾昀的脸顿时黑了。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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