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肆虐全球的疫情下,中国的社交网络一改昔日面貌,不再充弥着岁月静好和鸡汤八卦,而是山头林立、剑拔弩张、板砖横飞、恶语相向,充满了种种拳打脚踢的撕裂与对峙。都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眼见着因为某某日记,甚至因为咸菜清粥VS鸡蛋牛排,一个个朋友圈都在开撕与决裂,翻脸比翻书还快。从夫妻、父母、子女、同学、同事、闺蜜、哥们、师生、战友、邻居到上下级、合作伙伴甚至到国与国的关系,在史无前例的疫情下,撕裂关系波及之广,也是史无前例的。
喧嚣时代的特点之一,就是在功利动机的驱使下,用过激行为和言辞,来引起社会的注意,喧嚣意味着人们要拼命地比音量,一浪更比一浪高的激烈发声,甚至裹挟那些试图保持理性与冷静的人,说他们保持沉默,是作壁上观,是时代的鸵鸟。但是,更多的人开始微信闭麦了,在疫情的大考面前,发言很容易被简单粗暴贴标签,不如不说。至于那些一个劲给别人狂轰滥炸地发信息强推个人价值观的人,心中默默发愿,以后少和这些花岗岩头脑的真理教教主打交道。一旦社交网络上充斥着强制性的“正确”,或者一味要说服别人以证明自己的正确,某种程度上就成了网络暴力的另一种体现。在一个成熟的社会中,每个人都不应胁迫他人遵从自己的意志、认同自己的判断,更不应挥舞什么举报、大字报、文攻武伐的大棒。
在这些声嘶力竭的争吵与指责之上,在男女老幼、贫富贵贱、肤色各异的人群之上,是无声无息地纵横驰骋世界的病毒。在这戴着花冠的病毒眼中,它一视同仁地将所有人作为自己的攻击目标与寄生器皿,它如同一个孤独的纵火者,站在高处,看着人间的风波诡谲,纷争撕裂。
在巨大的危机面前,国家与民族之间的情绪越紧张,越容易滋生阴谋论,而不同的利益阶层,所处的社会位置与逻辑体系不同,彼此之间,根本没法达成理性的社会共识。当一个舆论场中处处流行着派系和圈子,当情绪成为一种强大的气场而压倒性的占据主流时,当极端主义甚嚣尘上的时候,当人们肆无忌惮地发泄着生存的焦虑和人性之恶时,讲理已成为一种稀缺的品质。
你看到那么多的各说各话的激烈争吵,根本不在同一个频道上有效碰撞。类似于之前看到一个段子:一位老人骑三轮车把一辆奔驰车刮掉了一块漆,奔驰车主下来看看后沉默了会儿,为了不让老人愧疚说:“你赔30块钱得了”。老人也沉默了会儿说:“小伙子,30块钱能买一桶油漆,够喷你一个车了,你可不能讹人啊!”——瞧!眼下很多争吵,大多就是这样的,彼此的分歧无可救药。没有共同尊重的逻辑和事实,没有共通的话语体系,就没有讲理,就无法对话,就只有各说各话的撕裂和伤害,对应是水与火的不相容。众声喧哗,翻江倒海,你却有强烈的荒诞感从心中升起。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们彼此之间环环相扣,身处前所未有的寰球动荡时世,我们心头积郁着同样的苦楚和忧虑。还是祈祷一起度过艰难时刻吧!在强大而古老的病毒面前,我们这些无谓争吵的愚蠢人类,彼此之间有什么区分呢?——生物在本质上只是一堆不断混合、不断闪转腾挪的DNA而已。现在,全球累计死亡人数已破16万例,潘多拉的盒子可能才刚刚打开。在“命运共同体”的严峻冲击面前,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们的损失,因为我们都是人类的一员,这难道不应该是全人类最基本的共识吗?
在世界各地一个个情势严峻的隔离急诊室,满脸倦容超负荷工作的医护人员,还要面对不断涌来的新入院病人,在一走廊病人的咳嗽声中匆匆穿行,咳嗽的音调高低和频率各有不同,却都是完全一样的病因,死亡的阴影正在徐徐笼罩与迫近……在如临大敌的ICU病房,主治医生为什么长叹一声,突然停了点滴,关掉了呼吸机,心电图机上已呈现一条直线,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旁边有人开始祈祷,有人忍不住开始哭泣——全球70亿4000万人类,当其中的一个人类,突然被肆虐的新冠病毒彻底摧毁了,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领地也失掉了一块,低沉的丧钟难道不是也为我们而鸣?
呼啸的大风吹过,田野上的那些树木,缄默地站立着,像那些受惊吓者,竖起汗毛。此时此刻,有谁在世界上的某处,在最后的激烈挣扎后,呼吸衰竭而死,临终一眼,隔着千山万水,在默默望向我?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
这是人们说起会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
傻瓜看着聪明人死去。
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
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德】贝托尔特·布莱希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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