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梦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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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苑夫人怀孕时据说梦到了麒麟。

苑夫人是老瑞王长子的正房夫人,这年刚过二十五,头胎是四年前生的小千金,漂亮得如同个白嫩的瓷娃娃,又是冰天雪地里生的,因此得名姜渊琼。

细节描写贾府有钱(十月底京城便是初冬景象)(1)

虽则是个漂亮的女娃,可总要有个长房长子来稳住大家族的地位。苑夫人梦到麒麟之后高兴了许久,以为这是生下麟儿的预兆,笑容里都含了不动声色的得意。

苑夫人有孕这段日子,多少人想往老瑞王长子、如今的吏部侍郎姜令褚身边塞人?

谁不知道老瑞王是先帝收复关外九部时提拔的勇将?起先因为老瑞王的夫人是关外穆勒人,朝野诸臣议论纷纷,质疑此人别有居心。但先帝力排众议,重用老瑞王及其两个儿子,姜家也一直忠心耿耿,近十年来便在京城扎稳了脚跟。尤其是老瑞王的小儿子姜令袔驻守边防后,长子姜令褚便愈发的炙手可热。

姜令褚拒绝了大部分想要借夫人有孕之机上位的,也留了那么二三人。其中一个没等正房诞下麟儿,自己居然也有了孕。

只是阖府上下都瞒着,苑夫人仍沉浸在自己做了麒麟梦的喜悦之中。

十月底京城下了霜,便是初冬的景象了。苑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生下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竟仍是个女儿!

姜令褚在夫人生产那夜留在新有孕的妾室房里,听说仍是个女儿,他便连房也懒得出了。

苑夫人多要强的一个女人,硬是忍着没掉一滴泪。隐隐绰绰地望着纱帘后头,心底里期盼着丈夫能来看自己一眼。

终究没能等到。

晕晕乎乎地等到了第二日,醒来睁开眼便看见丈夫在房间里头逗女儿。苑夫人听着身旁一堆丫头婆子喜眉笑眼地叫着「夫人醒了」,眼泪便哗哗地往下淌。

姜令褚抱着女儿坐到她床沿,一副慈父笑脸儿,快乐地说:「这闺女,你瞧瞧,虽说没有渊琼好看,可安安静静的,不闹人。」

苑夫人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眼珠子愣是没往那二女儿的襁褓上转一瞬,只是看着自己的丈夫,又垂下了眼帘。沉默了片刻,才说:「起名儿了吗?」

「就还用父亲给起的,叫池墨。」

苑夫人听了连笑容都隐去了,耷拉着眼皮:「池墨是给儿子用的,姑娘家……」

姜令褚心里暗叹一声,到底说了句:「姑娘家也能用,你别多想了。」

「你别多想了」是一句双关的话,苑夫人的泪擦不净,便洇湿了枕头上苏绣的牡丹。她把身子连同漂亮的脸蛋都转到床里去,不再同丈夫多言。

2

苑夫人还没出月子,许氏怀孕的事便被有心人传到了她耳朵里。

彼时苑夫人正难得的抱着二女儿喂奶——她奶水一向不足,故而姜池墨一直是由奶娘在喂。这时听到廊下有丫鬟婆子窃窃私语,和着初冬的寒风扫进她的耳朵。

「……哪个许氏?」

苑夫人脑子仍迷糊着,却硬是强撑起大半边身子,抖着左边胳膊要抓住什么。

两旁正好都只站着年轻丫鬟,吓得不轻,忙去喊苑夫人的陪嫁梦姑。梦姑不过是去娘家苑府给夫人取东西,小半天的功夫就回来了,谁成想苑夫人竟已哭晕了过去。

「谁让你们在夫人身边混嚼舌根子!怕不是收了人家银子,成心来给夫人添堵!」

梦姑气势汹汹站在正房廊下叉着腰骂,她左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但个子高,体格又壮实,姜府内院没几个不憷她的。白日里窃窃私语的几个本就是因闲生过,本也是无心,此刻早都抖如筛糠,缩在人后头不敢出声。

梦姑知道,今日她家夫人听不着,也总有一日瞒不住的。那许氏已有了快四个月的肚子,哪能瞒一世呢!

斥退了房内一地的人,梦姑掩紧了门这才坐到主子跟前。苑夫人头发散乱,泪痕斑斑,手里攥着二小姐出生前做的给男孩穿的红肚兜,针脚细密。

梦姑看着揪心,把肚兜从夫人手里一点点往外拽,苑夫人也就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怎么样?」

「比夫人您预想的,还是多些。」

梦姑抽出她手里的肚兜,慢慢折叠好,也不细看自家主子,只是平静地说:「大少爷说,毕竟这一去还不知道何年能回来,便多给了些。大少爷还说,给是给了,只是不知能不能用得上。」

苑夫人听完倒精神了些,情绪也镇定不少:「要我说,还没到那份上呢,父亲和大哥偏要回无锡去,那便回去吧。」

「是啊,老爷和大少爷都是慎重之人,如今也是未雨绸缪,正逢着大少爷有这么个差事,顺道回去也是好的。」

空气安静了几瞬,苑夫人轻不可闻地叹了叹,「该让你把池墨带给大哥养的。」

梦姑的脸色变了变,放下手里的肚兜,「夫人!您别说这样的丧气话,二小姐不管怎么说也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再者,您才多大?难保以后生个少爷,那便是嫡出!谁能越过您去?」

苑夫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不言语。

「奴婢打听过了,那许氏是盐道提督给送过来的,才进京不久,乡下女子,不过是皮相好,能得什么长久?咱们苑家可是江南巨贾,只要他姜家想在京城显赫一天,就得让您这正房夫人安稳一天,您说不是?」

听了这话,苑夫人稍显安心,又长叹一声。

苑夫人刚能在院子里走动嗮太阳,那许氏便登门来给她敬茶。

「这是恶心谁呢?」

底下有丫鬟婢子不知轻重地甩脸子,苑夫人倒是喜眉笑眼地抱着大女儿,一副当家主母的宽和笑容。

饶是苑夫人已是贵族世家里十个挑不出一个的美人,只是碍于年龄身份,如今穿着不再图鲜艳新奇,多稳重大方。可底下跪着的这个许氏,正当芳华,竟是个不输于苑夫人的美人。挺着个不大的孕肚,不卑不亢地给正房行礼。

「妹妹都有身孕了,何必这大冷天里还走这么远,非要请这个安?」

苑夫人笑容可亲,松开大女儿姜渊琼的手,轻轻往前一挥:「琼儿,小娘可禁不得凉,快去把人扶起来。」

一句「小娘」,就算是认可了许氏的地位,底下又有切切察察的私语。

姜渊琼不到四岁,已是个大眼睛的漂亮小姑娘,闻言蹬蹬地跑到许氏跟前,有模有样地把人搀起来,甜着嗓子叫人:「小娘快起来。」

许氏便也顺势起来,摸了摸姜渊琼的小脸蛋,笑:「怪道人家都说大小姐是个美人胚子,还是夫人您教得好。」

许氏本想给苑夫人个下马威,这下倒不好发作,敬了盏茶便回去了。

晚间梦姑去叫姜渊琼吃饭,却见她垫着脚正洗脸。这时间,梦姑不知她怎么想起洗脸,便多问了一句。

「小娘身上的熏香,臭死了!」

姜渊琼小小个人儿,皱着眉头的厌恶神情却跟她母亲一样。梦姑心里一惊,面上却也没显露什么。

等她洗了脸,梦姑便牵着大小姐的手一道去前厅吃饭。

姜令褚最近忙于朝政,难得在饭点回来。今日从进了门便脸色不好,苑夫人不好多问,只是让下人布菜。

「墨儿呢?」姜令褚用热手巾擦着手问了句。

「在奶娘那儿。」

苑夫人头都没抬,给几人摆好了筷子,姜渊琼也上了桌。姜令褚皱着眉瞧自家娘子,把热手巾重重一放,「从你生了墨儿,我就没怎么见你抱过。她才多大?你就这么扔给奶娘。」

「最近你多忙,来得少罢了,小孩子觉多,哪能一直抱着。」

苑夫人没抬眼,语气平平淡淡,不似在谈论自己的孩子。姜令褚压着一肚子火不好发作,响着声喝了几口粥,又实在没胃口,一撂筷子吩咐底下人,「去给我把墨儿抱过来。」

苑夫人正要说话,姜令褚没看她便道:「我也看不了几次了……这几日你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和父亲母亲一起回关外吧。」

「回什么关外!?」

苑夫人的心直往下坠,一摔筷子站了起来。

姜令褚本就心烦,此时紧锁着眉头:「你娘家不是已经回无锡了么?为的什么?还不是太子和惠王!」

3

正好这时奶娘芹娘抱了一个月大的姜池墨走进了饭厅,苑夫人被搅扰得怒火中烧,见了那小粉团子不仅没有一丝怜爱,反倒气极了似的一挥袖子,「滚出去!」

芹娘不明所以,只知道这母亲对自己的女儿真真是半分疼爱也没有,只得又退了出去。

怀里的奶团子心情却没受到丝毫影响,流着口水笑嘻嘻。芹娘心疼地皱了皱眉,紧了紧怀里的襁褓,抵挡着十一月的朔风。

芹娘的男人张平是姜府的下等马夫。虽是个大字不识的马夫,人却老实和气,俩人已有了个五岁的儿子,这回是生了女儿,论日子正好和姜家二小姐差不离,便进府来奶孩子。

芹娘哄睡了二小姐便偷偷回了趟家——反正就在外院,一刻钟便能走过去。她家姑娘也睡得正香,儿子成松脚底下踩个小板凳正洗碗。她男人张平叼着烟袋蹲在门槛上发愁,看见老婆回来了,忙迎上来。

「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得去找你!」

「咋啦?」

芹娘让儿子去一边玩,自己卷起袖子洗碗。

借着洗碗哗哗的水声,张平把老爷准备回关外的事情一一说了。他是马夫,长途跋涉之类的事他们总是府里第一个知道的。何况这次临近年关,老瑞王瑞王妃等等一干人却执意要走,绝不是小事。

芹娘听的心里一沉,二小姐才满月,若是一路颠簸,后果不堪设想。

「还不是为着太子和惠王的事?眼看着皇上就不行了,能不能熬得过年关都难说!太子倒是年长,可架不住只是个嫔生的,这么多年也没给抬举!惠王人家母家多厉害?如今后宫没有皇后,那就是贵妃说了算!而且之前那么受宠的……叫什么来着?吴美人!说是百年难遇的美人,生的儿子不也是给贵妃养么?」

「瞧你在这儿胡咧咧,惠王才多大?七八岁的小孩,我就不信能争得过太子爷。」芹娘确有自己传统的观点,她可想象不出颠覆伦理纲常的情形。正如她不能相信,苑夫人竟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如此冷漠。

「争不争得过,咱说了也不算。可老王爷到底跟贵妃的娘家交情匪浅,这时候走,不就是撕破脸了么?」

这次芹娘只是低着头洗碗,没搭腔。

可不管阖府上下有多少流言蜚语,往关外老家去的日子算是定下了。

老瑞王,瑞王妃,苑夫人等都往关外去,唯独姜令褚要留下。懂行的人便懂,这步棋高明得很,因此苑夫人气过之后也没说什么。可她决不能容忍的是,丈夫居然让那个许氏留在京城,理由也很充分:她都快五个月的身孕了,这时候走不是要了她的命!?

「老爷,夫人不愿我留着,我走便是了。」

许氏含着泪,弯着腰给姜令褚磨墨,有着小女人的一段风流袅娜之态。

这事她瞧得清楚,跟着去关外避难固然是上策,可那苑夫人不趁机活吃了自己才罢!留在京城虽然凶险,一个不留神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但到底能把孩子安稳生下来,若能一举得男,日后的富贵荣华更是不言自明,为长远计,她也必得留下来。

姜令褚见她弯腰吃力,有些心烦却也心疼,让旁边婆子把她搀起来,揉着眉心劝道:「你放心便是了,这节骨眼上你走不得。安心把孩子好好生下来便是了。」

许氏撑着腰含着笑,藏不住的胜券在握之感。

腊月初三,一早天便阴着,像是要落雪。

二小姐姜池墨原是不爱哭闹的,这天一大早就闹腾个没完。正赶上各房都在检点行李,乱得一锅粥似的,听着二小姐的哭声就更是惹人厌烦。丫鬟婆子自然不好说什么,就连苑夫人都没好气地远远看着,让梦姑过来跟芹娘说,把二小姐抱远点。

芹娘眼窝子浅,自家女儿还不知在哪儿将就着,怀里这个虽是大家千金,也是受尽冷落,忍不住就掉了几滴泪。

「娘,给我抱吧。」

她五岁的儿子成松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伸着白胖胖的胳膊,眼睛瞧着怀里奶娃娃。芹娘想了想,便把二小姐交给了儿子。

「你妹妹呢?」

成松抱着二小姐笑嘻嘻的,头也不抬地说:「在我爹那儿呢!和翟大叔他们在一起。」

说也怪,姜池墨被小成松一抱就不哭了,又露着没牙的小嘴咯咯笑。最前头老瑞王的车驾已经动了身,他们这几辆车还在原地叽叽喳喳。二小姐就跟没人管似的,苑夫人带着大小姐自顾自地上了车,施施然地往前去了。

芹娘一咬牙,擅自做主让儿子抱着二小姐上了马车,就这么抱了一路。

腊月的雪越下越大,积在地上越发厚重而难行。一路往北,冬景萧索,江南出身的苑夫人哀怨而疲惫,刚出月的身子更是不爽快,到了驿站也不愿多言。

出关不久,苑夫人便病了。

他们就近在双雁镇落脚,给苑夫人请脉。正是月子里落的病,加上旅途劳顿,寒冬气候变化,苑夫人情绪起伏极大,对身边的人动辄打骂。

芹娘自然不敢触夫人的霉头,可二小姐似乎精神不济,这几日吃得也少。思忖了许久,想着毕竟那是她亲娘,便抱着孩子去找苑夫人。

谁知苑夫人这几日下红不止,虽不是大病,可到底闹得人难受极了。见芹娘抱着孩子进来,一时急火攻心,把刚吃过药的热碗直直地扔过去,叫嚷着:「滚出去——带着这个孽障滚——」

芹娘吓了好大一跳。却见那热碗擦着二小姐的肩头滚到地上。

婴儿皮肤娇嫩,就这么一瞬,二小姐的肩头已经留下了个指甲盖大小的烫红。芹娘心疼极了,忙把怀里的孩子护住。

这哪是亲娘啊。

普通人家的亲娘,也不是这么个撒气法。

芹娘重重地叹了一声,含着泪又扭身出去了。

这小镇子缺医少药,大冬日里哪有医馆开门?芹娘用凉水给二小姐冲了冲,那烫红的一小块皮肤却更明显了。

姜池墨明显是病得精神不济,这样被烫了又用凉水冲,也一声不哼。

小成松帮着母亲涮手巾,又奶声奶气地说:「娘,我爹说王爷他们明天就要动身,要不咱们也一起提前走吧?」

芹娘抬眼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心想这倒也是个好法子。

二小姐的伤耽搁不得,小人儿身子正不舒服,伤口若是发炎化脓,可怎么受得住?但这样滚烫的开水溅在婴儿细嫩的皮肤上,留疤是必然的了。当务之急,还是得看大夫。

怀里这位是苑夫人的亲女儿,哪能说跟着王爷王妃走就能走,人家亲娘没发话,自己可做不了这个主。

「娘,我不想跟夫人一道走,她坏,她对妹妹不好。」

芹娘噗嗤一声笑了:「哪个是你妹妹?」

成松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小团子。

芹娘疲惫地笑了笑,揽过儿子摸摸毛茸茸的脑袋,吩咐道:「那你好好看着妹妹,我去找王爷王妃。」

成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4

关外日子清浅。

旧历翻过十五篇,展眼已是惠王登基的第十五个年头。

自打十五年前与太子的斗争大获全胜,不到八岁的惠王登了基,周贵妃成了太后便垂帘听了政,改年号为鸿嘉,故民间便称今上为「鸿嘉帝」。

只是朝代的更迭似乎都与关外广袤的草原无关。平静的生活里不外乎每月初一的赶会,来往传递的官差,偶尔经过的败兵或土匪。尤其倚在梭梭山下的这小镇子,地形像个簸箕似的,人们很少专程驻足此处。若不是大氏族姜家在此处建了田庄,这小镇恐怕更加萧索荒凉。

摊开地图来看,这里与穆勒人的地盘以乌不察海为界,遥遥相望。

姜池墨记得,三年前祖母病体垂危,攥着祖父的手想让她放自己回乌不察海。祖父的眼睛红得像熬干了血,却硬是什么话都没说。

「那就把我的骨灰洒进乌不察海里,让我乘着风回到穆勒去。」

姜池墨那时年纪小,对穆勒也不甚了解,只知母亲苑夫人带着大姐姜渊琼回京之后,便是祖父祖母悉心教养她。

这里需不需要稍微交代交代苑夫人回京?或者保持现在这样也行。祖母是穆勒没落的贵族之女,年轻她父亲时带了大批的牛羊和土地来投奔中原,为收复关外九部做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当时的瑞王不过是个后起之秀,军阶不高,祖母却一眼相中了这骁勇的中原男子,带着丰厚的嫁妆嫁到了京城。

只是祖母家到底是降部,其后行事一直谨慎低调,儿孙辈也尽力和穆勒旧部撇清干系。祖母身边除了一个从穆勒带来的老嬷嬷,早已没什么旧人。但住到梭梭镇以后,祖母兴致高时会教她一些穆勒语和文字,大多也只是排遣寂寞罢了。

「二小姐,该回去吃饭了——」

如凤的大嗓门从山坡底下传来,顺着春天的暖风搅和着姜池墨的思绪。她从草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屁股后头的砂土和杂草。

若说时节也四月底了,塞外小镇的风里也含了些暖意。她顺着山坡往下走的时候仰头去瞧不远处的梭梭山,一片红云似的,那是山上的杏花开了。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梭梭山的杏花盛开时,如凤开心得像个见了骨头的小猎狗,可姜池墨就觉得很寂寞。尤其是开在山谷里的杏花,静幽幽的,仿佛除了他们几个小鬼头,一百年也难有人来欣赏一次。

如凤没心没肺,跟她哥哥成松简直是两个样子。

今天来喊她吃饭的不仅有如凤,连成松也来了。姜池墨有点奇怪。

「出什么事啦?怎么连你也跑来了?」

成松刚满二十,眉目间长开了似的,五官都淡了不少。他也不抬眼看姜池墨,只是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说:「我娘说京城派了人过来,让二小姐赶快回府去议事。」

姜池墨松了口气,不以为然道:「京城不是经常派人来吗?这有什么可稀奇的。」

问完这句,成松却回头把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又转回去,思忖了好久。姜池墨被他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成松不再说话了,却又听到他开口。

「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姜池墨更加一头雾水。

成松的声音飘在前头,继续说:「我娘说你已经及笄之年了,那些人要把你接回京城去。」

接回京城?

姜池墨一瞬间脑子里转过千八百个念头,嘴里蹦出个又像生气又像笑的「哼」。

「他们做的什么春秋大梦?我为什么要去京城?」

如凤挺惊讶,忙说:「为什么不去?京城总比这鸟不拉屎的关外好啊!」

姜池墨肚子里有一百句话想怼这个凤憨憨,这么多年她姜家的亲爹妈是怎么待她的,田庄的人都看在眼里。如今谁知道憋了什么坏水,才想着要把她接去京城。话到嘴边也不知怎么说,干脆闭口不言。

成松听她半晌也说话,又回头瞧了瞧。几乎已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似的二小姐,嘴里叼了一串不知什么花歪着脑袋正想心事。

天真恣意,又明媚娇憨。

成松涌起一阵热血,握着拳头又把脑袋转了回去,极力忍耐着什么似的。熟不知她眼里天真的二小姐早把他的心思尽收眼底。

女子多比同龄的男子早熟,饶是成松自小成熟稳重,比他小五岁的姜池墨也未必比他幼稚几分。

三个一起长起来的少年人,唯有如凤是真心真意憨傻又质朴,像个十足的关外女儿。

如她哥哥和二小姐之间的那点说不清的暧昧,她一丝也没有察觉。

又如晚饭后二小姐常常和她哥哥见面,如凤也全然不知。

这日的晚饭因为多了京城带来的消息,吃得比平日里长了许多。自打祖母离世后,姜池墨和她祖父也很少一起吃饭,除了年节和初一十五,一般都在自己房里吃。就算今日是商议回京的事,祖父也多是和京城来人交谈,极少和她说话。

但姜池墨知道,祖父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比所谓远在京城,尽享富贵荣华的父母更加值得她学习和感佩。

「吃好了,就回房去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这事我不逼你,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祖父拄着拐杖,说完便离开了饭厅。

姜池墨原地思忖了片刻,照例仍旧去了她和成松经常见面的地方。

5

她和成松小时候一起长起来,等成松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芹娘便不让他们单独见面。哪怕是玩耍,也总让如凤跟着。

有一次姜池墨生了如凤的气,便一个人跑到田庄后面。如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告诉母亲,就让哥哥帮自己找人。再后来,姜池墨心里有事,压抑烦闷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散心。

穿过几垄姜家自己种菜的田圃,便是一片笔直的桦树林,再往远古温谷河川流而过。如今快五月了,温谷河的水势也渐渐大了,夜里水声潺潺,似乎是从遥远的乌不察海那边传过来的。

姜池墨因今天和祖父及京城的来人吃饭,故而来得比平日晚一些,成松正坐在一截倒下的桦树桩上等他。

看见成松,姜池墨的心踏实了许多,接着就想起刚才饭桌上祖父和京城来人的对话,顿时泛起一阵委屈,便小跑几步扑进成松怀里。

成松听见她的脚步声,刚转过身怀里便砸进一个小脑袋,撞得成松直往后倒。桦树桩子不稳,被他们晃得发出树叶簌簌声。

然后姜池墨就又笑了。

成松看见怀里的玉人儿笑了,他就想亲人的小脸蛋,又不敢。

姜池墨本想笑完就去完成他的心愿,谁想自己笑了很久,便咧着嘴擦过成松的脸。接着感觉到成松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成松当然不想让她走。

从怀里这个人出生开始,他抱了她十五年。他理所应当又异想天开地认为,能够抱她一辈子。

正这样无边无际地胡思乱想,就听见姜池墨在他怀里小声抽咽。

姜池墨很少做出哭相,更别说掉泪珠子。仿佛从她像个奶团子似的那会儿开始,这位被抛弃在关外的千金小姐就是一副平静的,甚至是时常含笑的模样。

悲喜似乎也比别人少,可又听说是因为脑子里少根筋。

可不是少根筋吗?若非如此,为什么十三年前姜家夫人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京城,就偏偏没带走这个二女儿?更有姜家的老人说,这孩子小时候刚来梭梭镇那会儿,便已经烧坏了脑子,生得也不比母亲和姐姐美貌,可不是要被人家抛弃在这关外了。

富贵显赫人家,亲情是亲情,价值是价值,一码归一码。

「……你真要走?」

「这事儿由得了我做主吗?」

姜池墨朝着成松翻了个白眼,嚣张又娇憨。成松心疼,白日里干活的手指头小心翼翼地给她擦眼泪。

「祖父虽然说让我自己决定,可是……若我这次不回京城,我爹娘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管我了……」

她的预感向来准确,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事。

父亲自不必说了,从出生起她便没有见过;母亲也把她抛在这里,一走了之。若她自己不上赶着去求一份疼惜,她一辈子,恐怕也就要在这小镇里寂寂一生了吧。

姜池墨窝在成松怀里想着心事。

成松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父母的空缺,让她感觉可靠,又安心。她是真心实意把成松当作自己的兄长,甚至是……父亲的角色。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娇憨在别人看来已然是极为不合适的举动,可姜池墨不太想理会,反正在田庄的人,梭梭镇的人看来,她早已经是个笑话。

她双手拢着成松的腰,眼神放空。

「要是由得了我做主,我就把你系在我腰带上,带着你一起去京城。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一步也不分开。」

成松的眼神因这一句话而变了,暮春的夜里散发出少年往青年过渡的异样的光。他知道,姜池墨还是个不懂事的女孩,是把自己当作了亲哥哥。起码在对待他们的关系这一点上,姜池墨和他是不同的。

可总有一天,姜池墨会明白她自己的心,会明白成松的心,也会明白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意。成松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一天不远了。可现下,成松只是想贪恋一点他所爱慕之人的温暖。

他把怀里的少女抱得更紧了一些,用初生的,才剃过几次的胡青扎姜池墨嫩生生的脸蛋。

「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一步也不分开。」

6

少年人的誓言最认真,也最脆弱。

五月初一个阳光极灿烂的日子,姜池墨和京城来人一起出发,只让带了如凤一个丫头,算是二小姐的贴身婢女。

芹娘已经发福了许多,笑盈盈地站在田庄门口,她和姜池墨都不认为这是离别,默契地相信,总有相逢的一天。而站在芹娘后头的成松,高出他的母亲近一个脑袋,却阴着脸沉默着,看也不敢看那马车里坐的人。

「你瞧我哥哥,板着个脸,就像谁欠他似的!」

姜池墨也没说什么,放下车帘:「他不一直就那样吗?真像一截树桩子。」

如凤:「树桩子?」

姜池墨一歪脑袋:「那……门口的那尊石狮子?」

马车里响起轻快的笑声。

十五岁的少女似乎根本不知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未来,从京城来的孟管家听到这笑声,露出一种打量无知者的目光,发出了不加掩饰的哂笑。

如凤故弄玄虚似的贴近姜池墨,压低了声音问她家二小姐。

「听我娘说,老爷夫人接你回京城,是因为之前和皇上定了亲,可三小姐病得快不行了,所以才让你去顶替的,是吗?」

「是。」

姜池墨仿佛在回答一个和自己无关的问题。

「哇!」

如凤发出夸张的惊叹。姜池墨嫌恶似的故意白她一眼。

「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总觉得你跟个假小子似的,最近才真正发觉,你到底还是个千金小姐呀!」

每次听到别人用「千金小姐」这种词形容自己,姜池墨都没有实感。仿佛把自己一个人吊得高高的,却只能看到一望无垠的沙漠,感受万里天穹的朔风。若说千金,她十五岁了,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才发觉没什么特别想带走的,就把去年生辰时成松送她的一个翠玉的小镯子戴在手腕上了。

她母亲十三年前离开她时,她才两岁,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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