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性角色不再是处于被男性凝视下的客体,她们除了要处理婚姻的失意和生活中的鸡毛蒜皮,也时刻关注着自我的内心世界,其中有停滞不前的犹疑,有摸索前行的困惑,也有坚持自我的笃定。
作者 | 黄莹莹
来源 | 孤鸽
一经上映,《爱情神话》就凭借好口碑引发关注——先是以豆瓣8.3分成为2021年度评分最高的国产片(与《雄狮少年》并列);四天后,累计票房突破了1亿元,且涨势良好。
爱情不分年龄阶段,但在国内电影市场上,收割高票房的爱情片大多数讲述的是年轻恋人的故事。《爱情神话》偏偏另辟蹊径,将目光投入到中年人的情感世界,呈现了另一种魅力。
影片男主人公老白是一个50岁的上海爷叔,在与三个女性的往来中,内心泛起复杂的波澜。群像人物设置中,有44岁带着女儿生活的单身女人,有婚姻形同虚设却通透自如的女人,也有因出轨而离异的女人。在《爱情神话》里,生活不会因为爱情的到来而突然变美好,追寻爱情也不再是人生的唯一议题。
与生活化故事相对应的,是自然平和的叙事方式。大篇幅的上海话台词、弱戏剧冲突、缓慢的节奏,给足了角色空间,让其各自伸展,也让观众自由理解。
这样一部看似的小众电影,又是怎么走向大众的呢?
故事的主角影片以三位女演员表演的话剧《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开场。李小姐(马伊琍饰)听着三位女演员的自白落下了一滴泪,而坐在一旁的老白(徐峥饰)在话剧临近结尾处惊醒,看着女伴落泪,眼神中满是疑惑、好奇和不解。
一面是文艺精致、气质独特的女人,一面是已生白发、体态臃肿的男人,当观众疑惑看似不登对的两个中年人是如何建构属于自己的爱情时,电影却通过老白的那句“我家在这边”交待了二人的关系。
一夜情后,老白一大早为对方精心准备带有爱心形状溏心蛋的早餐,而李小姐却偷偷下楼离开,还在慌忙中踩断了一只高跟鞋,只留下老白失落又不知所措的身影。
原来,两个人之间的爱情还没有发生。
马伊琍饰演李小姐
故事发生在上海,在刻画城市气质上,电影不刻意、不用力,没有将特写镜头对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繁华开阔的外滩景致,而是着重展示有烟火气的、安闲舒适的市井文化。
街道两旁苍翠茂盛的大树,街角随处可见的咖啡馆——咖啡馆不是完全封闭式的,紧挨门的一侧常设有桌台,人们在室外桌台前久坐休息或短暂闲聊,再匆匆离开。就连修鞋匠(宁理饰)也为自己留出了一杯咖啡的休息时间。对于上海人来说,营生重要,但万万不可为此抹去生活的情调。
老白是牵扯出电影里几位关键人物的钥匙,他早年在电视台做幕后工作,如今年过半百,平日里教中老年人画画,精通厨艺又会操持生活,自称“杂家”。演员徐峥如此描述自己的角色:“电影里基本上是以我的视角去看这个故事的,我觉得我的作用就是一条线,每个不同的人物都是有不同色彩的珠子,而我就是串线的人。”
徐峥饰演老白
故事主要人物是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带着女儿过着单身生活的李小姐,与老白通过同事相识,她知道老白喜欢自己却又保持一份疏离;格洛瑞亚(倪虹洁饰)是老白最年轻的画班学生,有钱有闲,她的主动示好让老白摸不清头脑;蓓蓓(吴越饰)则是老白的前妻,擅长经营自己;还有就是老白的老街坊和老朋友老乌(周野芒饰)。
围绕老白和李小姐谈恋爱这条主线,导演巧妙地用两场饭局将其他看似不相干的人凑到了一起。
第一场饭局是一个修罗场,也是一场重头戏。蓓蓓一边回忆离婚前老白做的鲫鱼汤有多么讲究,一边话里有话地甩出了一句,“跟我在一起几十年没人睬,一分开变成抢手货。”李小姐先是以“我是最不喜欢跟别人抢着吃的”否定自己在追求老白,又用“私房菜变成大锅饭”说出了自己当下在这段关系里的主动权。
男人成了看客,而女人则成为了这场饭局上的主角。在讨论如何看待“一个女人这辈子没小孩是不完整的”这个问题上,大家给出了自己对女性身份认知的看法:“没甩过一百个男人不完整”“没挣过100万不完整”“没有为自己活过不完整”“没浪迹过天涯不完整”.......言语真实而又充满冒犯的意味,戳破了男权社会以是否具备母亲身份去审视女性价值的漏洞,解构了将女性价值归结为生育工具的狭隘理解。
如果说第一场饭局因老白和李小姐的主线引起,展示的是暧昧关系下的暗潮涌动,而第二场饭局则引出了电影的另一条支线——老乌与他多年来口中遥不可及的昔日恋人索菲亚·罗兰的爱情。这场老乌唯一一次以庄严的方式阐述的爱情,更接近于“爱情神话”。
那么,爱情神话到底是谁的神话,又是否真的存在?这是影片留给观众的问题。
第三次聚会,是在老乌去世之后,大家聚集一起开追思会,主要项目是观看老电影《爱情神话》,但大家因“看不懂”都在中途困了,注意力纷纷转移到另外的地方。影片继续解构神话赋予生活的浪漫,将所有人拉回到现实,而之前发生的一切,恍如一场梦。
在梦里醒来,银幕上闪烁的微信对话框,与此刻影院里观众正拿起手机的情景呼应,影片的边界扩展到现实,让我们自己成了故事的主角,去思考自己对于爱的态度。
被消解的爱情神话在《爱情神话》里,多处可见导演邵艺辉对费里尼1969年执导的电影《爱情神话》的致敬。比如《爱情神话》海报变成老白的油画,被他装裱在自家楼梯一侧的墙壁上。
两部电影另一处的相似是,影片不全部是讲爱情。1969年版本的《爱情神话》原名《萨蒂里孔》,根据公元一世纪罗马人阿尔比特罗的同名小说改编,除了爱情与性,还呈现了由饮食、暴力、权力、道德、死亡等元素构成的荒诞浮世绘。而在邵艺辉的《爱情神话》里,爱情无关神圣和宏大,而是成年人在经历婚姻失败、面对家长里短的一地鸡毛时,如何一点点去袒露自己真实的内心,重新开始一段爱情并经营好亲密关系。
楼梯间挂的油画致敬1969年的电影《爱情神话》
在弱戏剧冲突的故事里,情感的推进更需要通过人物内心变化去表现。有一场戏是,老白通过同事找到了李小姐的住处,李小姐打开门后二人彼此试探。为了找一个上门的由头,老白专门为李小姐买了一本话剧原著小说。门开了,他贴着门框站定,不往里探,身子微侧,随时做好递了书后转身离开的准备。这一点诠释了老白内心并无把握会获得李小姐的欢迎。
而李小姐则在开门后,双手插进了兜里,得知对方来意后,接过书,瞥了对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明白了什么的笑意,却又在听见母亲脚步声后立马收敛笑容。短短几秒钟,表现了李小姐对老白从戒备到卸下防备的转变,也为母女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埋下伏笔。
李小姐带着女儿挤在母亲的房子里,厨房昏暗阴潮,廊灯因电路问题一直闪着。卧室不大,被女儿的文具、玩具、画填满,自己的衬衫只能晾挂在物品架的外侧,表现出她外表光鲜而内在窘迫。这次上门,老白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张勾勒李小姐轮廓的简笔画,并以帮她修理那只坏了的高跟鞋为由带走了鞋,为接下来的发展埋下引子。
爱情的形态是多元的,比起横冲直撞式的热烈粗莽,中年人的爱情里多了一份静水流深的轻盈,从明确双方心意到确立恋爱关系,多的是你来我往的暗示、试探和思虑。
如果说老白在此处已经确定了心意,李小姐则一直处于犹豫是否要接受爱意,开始一段新的恋情。电影里有两场夜里李小姐在卧室窗边抽烟的戏,窗户短暂打开,她站在窗边盯着一处看,仿佛在琢磨、掂量着什么,一根烟燃尽,窗户紧闭。
窗户的状态恰恰映照了李小姐的心理状态。她曾短暂地打开了两次心房,一次是看见那幅简笔画,还有一次是老白来片场当手模。但她仍然选择了拒绝这段感情,也拒绝了老白邀请她和女儿免费租住在自己家里的提议,直到最后那道防线破裂——老乌的故事。
老白的爱情主线和老乌的爱情副线形成了对比,前者是在稀松日常的生活土壤里种下了爱情的种子,而后者更趋向于一场永恒的爱情神话。
老乌得知了索菲亚·罗兰去逝的消息,在饭局上讲述了自己的爱情故事:早年在欧洲留学时,与索菲亚·罗兰邂逅,两人说好去看电影《爱情神话》,却去旅馆共度了一个夜晚,此生未再相见。老白用“他给了她第一次,她给了他整个罗马”去形容老乌的这段爱情。饭局结束后的清晨,老乌在庭院的椅子上去逝了。
周野芒饰演老乌
导演没有用哪一种爱情更神圣的视角去审视两种爱情,但李小姐受老乌故事的影响,最终打开心墙,直面自己内心的感受,给老白发出一同喝咖啡的邀约。小心翼翼地触碰爱情,一步步冲破内心给自己施加的绳索,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爱情神话呢?
女性主义色彩谈及《爱情神话》的女性主义色彩,离不开导演的女性创作者身份。
邵艺辉是一位90后编剧和作家,山西人,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毕业后,在上海生活了七年,这是她第一部担任导演和编剧的作品。在构建三个女性角色时,人物是从单薄逐渐走向丰满的。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在见到几位女演员后产生了灵感,重新调整了剧本,把角色改成更贴近演员特质的样子,也剥离了自己最初在创作中关于女性的一些刻板印象。
邵艺辉,图/新浪微博
不同的性格,影响着三人对待爱情的态度。李小姐兜兜转转,终归是无法成为游戏爱情的人。格洛瑞亚面对绑匪索要的两万五千元赎金无动于衷,却以买画为由大方给老白转账了两万五千元。当老白主动找上门,她重新摆出“野猫吃完嘴巴一抿嘴就走了”的说辞。而蓓蓓不受传统思想束缚,却也不能真正打破内心的失衡,与过去告别。
相同的是,三个女性角色不再是处于被男性凝视下的客体,她们除了要处理婚姻的失意和生活中的鸡毛蒜皮,也时刻关注着自我的内心世界,其中有停滞不前的犹疑,有摸索前行的困惑,也有坚持自我的笃定。
这一点,在展厅里老白、李小姐、格洛瑞亚的对谈中再次被放大。当爱张罗又自称有人脉的老乌连找三个画展场地都落了空时,反而是李小姐和格洛瑞亚帮助老白敲定了理想的场地。
两人用“多情女”“清纯女”“坏女人”“好女人”等词汇,讽刺了男性影视创作者在塑造女性形象上贫瘠的想象力和狭隘的理解。影片把镜头对准了老白,画面里呈现的是他蜷缩地坐着,微微低头,与映在墙壁上女人的影子在对话。巧妙的镜头语言尝试瓦解物化女性的意识倾向,处于被审视目光中的,是男性而不是女性,颇有讽刺的意味。
邵艺辉给徐峥、马伊琍、倪虹洁讲戏
除了女性视角的表达,邵艺辉对上海生活的观察力也十分成熟。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写上海弄堂:“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虽然《爱情神话》的主要故事背景并非发生在弄堂里,但在上海市井里,浮在上头的是体面和精致,藏在下头的才是无尽的精打细算和生活真正的滋味。
李小姐外表光鲜亮丽,孩子读的是国际学校,实际上三代人挤在老房子里,自己为婚姻搭进去上海两套房,一切只为维持一种看似体面的秩序感。老白住着阔气的小洋房,生活中没有额外的经济负担,但也依旧要去超市挑选即将过期的食材,低价批发短裤,因为房子并非靠自己的能力所得,而是外公留下的遗产。
影片既表现了人物生活的面子,又点到为止地交待了里子,让普通人的爱情故事褪去浮华,更显真实。心理学家弗洛姆说过:“成熟的爱是在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个性条件下的结合。爱是人的一种主动的能力,是一种突破使人与人分离那些屏障的能力。”《爱情神话》塑造了一群有质感的人物,给了他们尊严,他们的爱情也便值得感动。
因为它足够接近生活,平视生活,所以能让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观众感同身受。就像一切动人的作品,都不是只关别人,而是有着我们每个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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