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被误认为是奥地利裔经济学家哈耶克说的:总是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

其实,这句话不是哈耶克的原创,只是哈耶克的引用。他的代表作《通往奴役之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8月版,王明毅等译)第二章《伟大的乌托邦》的题记就是这句话,书中还标明了这句话的版权所有人:荷尔德林。

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德国诗人,古典浪漫派的先驱,毕业于图宾根大学神学院,与黑格尔、谢林是同学兼舍友。不同于两位从事哲学研究并声名大噪的舍友,荷尔德林在整个十九世纪影响甚微,是一个孤独的被世界遗忘的心灵漫游者。除了那个同样陷入疯狂的尼采,少有人关注荷尔德林以及他的诗歌。直到二十世纪初尤其是三十年代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出版,荷尔德林才被“打捞”出来,大量重要的遗稿陆续被挖掘、整理并出版。

“地狱与天堂之说”出自荷尔德林的哪部作品?中文网络有一则提示称,此为《塔楼之诗》里面的哲理诗句。

《塔楼之诗》(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5月版,先刚译)即属于时隔多年后被“打捞”的作品。不过,“塔楼之诗”并非这部诗集的原名,而是转译为中文时的产物。在德文世界里,它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叫“斯卡达内利诗集”。

去地狱必经路 到地狱去的道路是由好意铺成的(1)

《通往奴役之路》

1806年,在得知情人苏赛特·龚塔尔特(迪奥提玛)病逝后,荷尔德林陷入崩溃,生活不能自理。他从洪堡回到故乡施瓦本,在图宾根大学诊所接受治疗。但医疗手段无法改善他的精神状况。1807年,一位叫齐默尔的善良而又有教养的木匠收留了他。从此,他在内卡河畔木匠家的塔楼里度过了36年余生。在此期间,荷尔德林写下了35首“塔楼之诗”。而这35首诗中,1841年之后的作品落款署名为“斯卡达内利”。因此,《塔楼之诗》在德文世界被称作“斯卡达内利诗集”。

循着中文网络的提示,通读《塔楼之诗》,一个问题出现了,书中并没有“地狱与天堂之说”。搜索德文原版,结果同样是无。显然,中文网络的提示有误。

实事求是地说,就意境论,这个句子与《塔楼之诗》那种“半催眠状态下的非现实感”调性不符。更重要的是,从句式看,它也不像是诗歌的体例。合理推断,这个句子可能出自荷尔德林的其他作品,尤其是非诗歌作品。

荷尔德林的作品,有不少已译成中文,但绝大多数是诗歌。非诗歌作品,有,但不是特别多,包括《荷尔德林书信选》(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8年8月版,张红艳译)、《荷尔德林传》(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7月版,黑尔特林著,陈敏译)和《荷尔德林文集》(商务印书馆1999年5月版,戴晖译)等。

以收录荷尔德林非诗歌类作品较全的《荷尔德林文集》为重点进行搜索,很快找到答案——这个句子出现在《许佩里翁,或希腊的隐士》(以下简称《许佩里翁》)的第一部第一卷。

《许佩里翁》是荷尔德林精神尚未失常时创作的一部书信体小说,1794年动笔,1797年初出版了作品的第一部。小说以十八世纪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希腊为背景,记录了青年许佩里翁的成长经历。作品中所有的人与事,都由许佩里翁与德国朋友北腊民相互之间的通信来讲述。所涉人物,亚当斯代表了许佩里翁的前辈,阿邦达代表了同龄人,而女友笛奥玛则代表了美之天使。

“地狱与天堂之说”就是出自许佩里翁与同龄人阿邦达关于国家问题的对话中。因为译者不同,《许佩里翁》中对这句话的表述与《通往奴役之路》稍有不同。许佩里翁如是说:“……国家不可以要它不能强求的东西,而爱与精神所赋予的,恰是不能强求的。或者国家不去触犯这些,或者人们把它的法律拿下来,钉在耻辱柱上!苍天作证!要把国家变成道德学校的人,他不知道,他作了什么孽。人想把国家变成天堂时,总是把它变成了地狱。”(《荷尔德林文集》第29页)

《许佩里翁》虽是小说,但荷尔德林的笔调却是抒情的、个性化的。未曾想,这种感性的表达,却高度契合哈耶克所秉承的古典自由主义经济观。在《通往奴役之路》中,哈耶克论证道:制度只能是人自发行动的后果,而不是人为设计。满怀善意的福利国家制度不是导向个人自由,相反,倒是朝着专制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冷峻、理性、悖论式的哈耶克,与诗意的荷尔德林各自走完了半个圆,在“伟大乌托邦”的标题下完成了对接。

对乌托邦的警惕,带有鲜明的不列颠经验主义色彩。荷尔德林所云“人想把国家变成天堂时,总是把它变成了地狱”,堪称对这种思维模式的经典概括。那么,在他之前是否有人表达过相近的意思?

常识告诉我们,应该有。因为,“良好的愿望换来糟糕的结果”几乎是英伦观念史的母题。稍早于荷尔德林时代,就有人说过类似的话,而且更具有格言的味道,言说者是十八世纪英国文坛的“大独裁者”塞缪尔·约翰逊。约翰逊的版本是:到地狱去的道路是由好意铺成的(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

去地狱必经路 到地狱去的道路是由好意铺成的(2)

《约翰逊传》

但这句话并不见于约翰逊的任何著作,而是出自约翰逊的忘年好友詹姆斯·包斯威尔(James Boswell)撰写的《约翰逊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1月版,罗珞珈、莫洛夫译)。

包斯威尔比约翰逊小31岁,被誉为“传记之父”,而奠定他历史地位的作品就是于1791年出版的《约翰逊传》。《约翰逊传》是包斯威尔与约翰逊21年友谊的见证,书中详尽记录了两人每一次会面的经过与言谈,可谓事无巨细。而这些记录中充满了专属于约翰逊的妙语佳句,既有雷霆万钧的惊堂语,也有尖酸狡黠的刻薄话。

去地狱必经路 到地狱去的道路是由好意铺成的(3)

塞缪尔·约翰逊

约翰逊的名言就出自《约翰逊传》之《存心改过,仍然难免堕入地狱》一章。在这一章中,包斯威尔记述了约翰逊对宗教礼仪的恪守和基于信仰的自省,作者写道——

不管怎么说,没有任何圣者,在他的宗教领域中,对于因为疏于礼拜而造成的不愉快,像约翰逊一样敏感与伤心。有一天,他对一位友人说:“先生,到地狱去的道路是由好意铺成的。”(《约翰逊传》第250页)

题外话,约翰逊另一个更有名的金句“爱国主义是恶棍最后的避难所”,也是出自这本《约翰逊传》(第248页),也是包斯威尔对传主平素言谈的记载。

有必要指出,包斯威尔的《约翰逊传》甫一面世便风靡欧洲、大受追捧,1795年就出了第三版。《约翰逊传》的洛阳纸贵与荷尔德林创作《许佩里翁》,在时间上是重合的。或许,可以大胆猜测,荷尔德林的“人想把国家变成天堂时,总是把它变成了地狱”,是受了约翰逊“到地狱去的道路是由好意铺成的”的影响。

格言,原本就是人类智慧的传承,而由好文采的人道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追溯到“地狱与天堂之说”更深的源头,他不但早于荷尔德林,也早于约翰逊。十七世纪初,英国著名的诗人和牧师乔治·赫伯特曾编撰过一本叫《警世箴言》的格言集,集子里有一句话:地狱中充满了美好的意义与愿望(Hell is full of good meanings and wishs)。这句话所闪烁着的“幽暗的智慧”,想必启迪了许多后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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