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樊夫

编辑丨柯南

元旦刚过,郭会增就拨通了一位领导的手机,他想问问失踪的姐姐有什么新线索,对方却始终没有接听。他尴尬地笑了笑说:“经常这样,我现在都快成瘟神了。”

今年,已是郭会增寻找姐姐的第32年。每隔一段时间,郭会增都要去城郊那块荒地上的洼坑看一看。他想在里面找些线索,以证明神秘消失的姐姐,当年就是被人杀死在这里。

其实,警方已讲了很多次,坑里发现的那具尸骨是个男性,与他姐姐没有半点关系。

可郭会增不这么认为:“如果不是我姐,那会是谁呢?”

郭会增的执拗,来自于母亲、妹妹,以及另外四位目击者的回忆。他们都说,在现场见到的,是一具完全符合女性特征的尸骨。

母亲临终前,还特意将儿子叫到身边说:“井里肯定是你姐姐,我不会认错自己的女儿!”对郭会增而言,这句话大大增加了尸骨身份的可信度。

但两种截然不同的线索,给郭会增带来了赌博似的人生。

这些年,他只能一边寻人、一边追凶,悲伤中带着希望。但32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等到一个结果。

女青年失踪案(农业局女职工离奇失踪)(1)

姐姐失踪30多年来,郭会增没有放弃寻找。摄影:樊夫

姐姐上班时神秘失踪,枯井中的尸骨扑朔迷离

郭会增兄妹四人出生在河北邯郸肥乡县,姐姐名叫郭桂芳,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郭会增是二弟,与姐姐关系最为亲密,姐姐无论有什么好吃的,都会为他偷偷藏着。

郭会增清楚记得,姐姐失踪那天,是1990年6月16日的晚上。

当时正是麦收季节。因为肥乡县农业局很多男职工都回老家收麦了,留在城里的郭桂芳,被局长叫去一起值班。她的住处,离单位只有几百米。

那天晚上9点多,几位同事下班后,都看到了步行前往局里的郭桂芳,他们彼此还打了招呼。直到夜里11点,还有人看见过她。

但第二天早上,郭桂芳却迟迟没有回去。

女青年失踪案(农业局女职工离奇失踪)(2)

郭桂芳年轻时的留影。摄影:樊夫

“左等右等见不到姐姐后,父母决定先去公安局报案。”郭会增说,但警方没有立案。

一气之下,老两口赶到农业局,想问问当晚共同值班的局长怎么回事,谁知局长也是一头雾水。

随后,肥乡县农业局专门派出工作人员,和郭家一起寻找郭桂芳。北京、河北、河南、江苏等地,都留下过他们的足迹。

同期,他们还在肥乡电视台、《邯郸日报》、河北人民广播电台等媒体,刊播了寻人启事。

一时间,郭桂芳失踪的消息几乎尽人皆知。

在肥乡,郭桂芳是个名人,她能言善道,写得一手好字,1.68米身高,加上时尚的外形,很多人称她是“肥乡一枝花”。她虽有些跛脚,但暗恋、追求者仍不少。

“一枝花”的消失,很快成为小城人的饭后谈资。说什么的都有,真正的线索却没几条。

通过外地寻人启事过来的消息,倒是有一些。但每次郭家人匆匆赶去后,发现都不是郭桂芳。不过,他们仍会尽可能让更多人记住郭桂芳的特征:“她有颗虎牙,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走路有些跛脚”。

最接近的一条线索,是1990年9月8日,秦皇岛市公安局北戴河分局刑警队,给郭家发来的一份《认尸函》。但从邯郸赶到700多公里外的秦皇岛后,家人发现那具无名尸也不是郭桂芳。

至此,郭桂芳像被黑洞吞噬了一样,再没有半点痕迹。这种凭空消失的诡异,给全家人都戴上了无形的枷锁。

随着时间推移,郭桂芳的失踪,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时间来到1993年5月8日。这天,有4名肥乡男青年,在县里油棉厂后侧空地上锻炼身体时,意外在空地上的枯井中,发现了一具穿着女性衣服的尸骨。

这里距郭桂芳上班的地方,只有两公里。

几个年轻人吓得不轻,他们匆匆离开现场后,当天并没有报警。在家过了一夜后,他们内心极度不安,觉得还是应该通知警察。

5月9日早上,几个年轻人去了离枯井不远的看守所。一个民警跟着他们到现场看了看后,跑去公安局报了案。

枯井出现尸骨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围观者也越来越多。还有人说,尸骨的两条腿,一边粗,一边细,大家猜测“生前应该是个瘸子”。因此,不少围观群众怀疑,尸骨是“老郭家的女儿”。

一开始,郭桂芳的母亲不知道这些。她正在家里呆坐时,一个熟人急匆匆赶过来说:“姐姐,快去看看吧,在油棉厂后面井里发现你女儿尸体啦”。

女青年失踪案(农业局女职工离奇失踪)(3)

这张照片,是郭会增唯一一张与姐姐的合影。摄影:樊夫

那段时间,郭会增恰巧在外地,母亲和妹妹赶了过去。两人看过现场尸骨后断定,就是失踪了三年的郭桂芳。

母亲和妹妹赶紧回家,让父亲去报案。随后,母亲带着亲戚到现场准备收尸时,却发现尸骨和遗物都不见了。

不同于郭家人的讲述,有关这具尸骨的状况,在肥乡公安局是另一个版本。

查询当天警方的《现场勘查登记表》,其中记载着:“尸骨为男性,尸长168厘米,约25-30岁”。

这与郭家人印象中的尸骨状况,完全大相径庭。

此事过后,有关郭桂芳的线索,便彻底断了。

家里出现一系列变故,是在父亲频频举报后

而母亲和妹妹,也没把枯井尸骨的事情,立即告诉郭会增。

以至于,郭会增1996年在离枯井几百米的位置开小饭店时,还不知道此事。他依旧着了魔似的,见人就问有没有看到姐姐。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母亲隐瞒此事,有着自己的苦衷。

原来,当年母亲本想把此事告诉郭会增,没想到郭会增却先说出一个秘密。

他对母亲说,自己找到了当年砸姐姐门的人,对方承认是受人指使,指使他的人,是父亲得罪过的人。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担心儿子去找对方报仇,就刻意隐瞒了尸骨一事。她害怕再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带来新的灾难。

郭会增的父亲郭建民,是一个饱受争议的老派人物。

他是1933年生人,1952年刚参加工作时在银行就职,六年后,与妻子生下了大女儿郭桂芳。1964年因把肥乡最贫穷的三类村改变为地区标兵,郭建民获得了县、地、省三级劳动模范称号。

因为积累了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郭建民后期被调到肥乡农业局,一直做基层包村干部,改变了很多村的落后面貌,在群众中口碑极好。

到了1981年,时年48岁的郭建民调任常耳寨公社书记时,大儿女桂芳已经2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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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还留着30年前,有人写给郭桂芳的信。摄影:樊夫

秉性刚直的郭建民对腐败问题十分痛恨。1981年刚当上公社书记时,他就发现,常耳寨砖厂在头几年收了村民22万元预售砖款后,既不让拉砖,也不给退款,群众多次反映无果。

协调无果,郭建民直接将此事举报到肥乡县委,后有7名公社干部和砖厂领导受到处分。

这是郭建民第一次举报。到1982年在肥乡县委换届选举时,他又发现有人大搞非法串联,严重破坏选举制度。

郭建民寝食难安。他想把这个情况反映出去,可参与破坏选举的人,很多都是现任干部,不少人还与自己相熟。思来想去,他最终仍向上级单位及新华社披露了肥乡选举内幕。

后在中央有关领导亲自批示下,调查组进驻肥乡,揭开了震惊全国的“肥乡政治事件”盖子,几十名县、局级干部受到了处理。

这还不算完,到了1983年,中央提出在肥乡搞全国整党试点时,郭建民发现有地方官员材料造假。郭建民又将这一情况直接举报到中央和新华社。

风风火火的几次举报后,郭家开始接二连三出现状况。

最先遇到麻烦的,是郭会增的姐姐郭桂芳。1984年3月,已在肥乡县农业局任团支部书记的她,被无端停职。这逼得郭桂芳两次自杀未遂,后在新华社记者关注下,才得以复职。

到了4月份,其父郭建民也被开除了党籍和职务。曾是河北省人大代表、全国妇女代表的母亲,也被拘留了13天,还停发半年工资。郭会增的大哥,也被抓了。

一连串的打击,让郭家筋疲力尽。

好在,1987年时,父亲郭建民的问题得到平反,又回到了农业局。

这一年,刚结婚一年的姐姐郭桂芳,产下一名男婴。

可在1988年时,父亲郭建民发现当地一家油棉厂200万斤棉籽霉烂后,又开始层层举报,致使油棉厂4名负责人被撤职。

此后,厄运仿佛又缠上了郭家,麻烦又先出在了姐姐郭桂芳身上。

那时郭桂芳刚离婚不久,晚上经常有人去敲她的房门,给她造成严重精神折磨。

她将此事告诉了弟弟郭会增。彼时郭会增还不满20岁,正值血气方刚。为了保护姐姐,他经常半夜拿着一截钢管藏在门后。

一天晚上,敲门声果然又响起。郭会增拿着钢管冲出去后,对方仓皇而逃,他追了一条街,也没能抓住敲门的人。

到了1989年,郭会增从邯郸去了邢台。1990年6月,郭桂芳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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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姐姐这条路,郭会增已经走了30多年。摄影:樊夫

而不清楚尸骨一事的郭会增,多年里仍在四处寻找姐姐。

开了几年小饭店,他又转行做过加油站、开过大卡车、带过建筑队,每换次行业,都是为了扩大交际面,用来寻找姐姐。

郭会增说,在长达十几年的寻人中,周边很多东西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姐姐的下落。

“那不是你姐,构不上立案”

时间像个陀螺,既抽着郭家往前走,又让他们在原地转圈圈。

这种纠结持续到2012年时,已是郭桂芳失踪的第22年。郭家父母身体越来越差了,老人想要在大女儿的问题上做个了结。

在2012年10月10日,郭会增的母亲写了份申请递到肥乡法院,希望将女儿郭桂芳宣告死亡。过了一年多,2014年2月28日,法院宣告了此事。

人既然“死”了,母亲又在2014年5月17日,为女儿申请工伤。此时的农业局早已更名农牧局,该局在用人单位意见中签下了“同意”二字,并多次出具书面材料,证明郭桂芳是在值班时出事的。而在郭桂芳消失这些年,也一直给其子发放着人道主义补贴。

但这个工伤认定,却卡在了邯郸市人社局。该局认为,郭桂芳的情况,不符合规定。

工伤认定受阻后,郭家与人社局、农牧局打起了官司,但折腾了许久,都没能成功。

2015年时,郭桂芳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临终前几天,他将郭会增叫到身边,终于向儿子讲述了1993年枯井里尸骨情况。

母亲说,她看到的尸骨就是女儿的,郭家妹妹也证实了这一点。

听到这里,郭会增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有怨言,可不能和一个老人去争执什么。

没几天,母亲过世了。又过了几个月,父亲也带着遗憾离世。

但得知了尸骨线索的郭会增坐不住了。他要搞清楚,那到底是不是姐姐?

带着困惑,他在2016年10月26日,要求警方公开尸骨的司法鉴定信息,没得到回应。

后来,他将肥乡公安局起诉到法院,希望借此能够看到尸骨信息。2017年8月14日,法院通过判决形式,让警方答复郭会增的请求。

不过,当年9月14日,肥乡公安局并未公开尸检信息,而是给了郭会增一份《答复函》。

肥乡公安局在《答复函》里表示,他们在1993年共受理过两起无名尸体案,其中一具女尸的尸长是146厘米,年龄在70岁左右。第二具便是坑中那个168厘米的男尸,“不符合郭桂芳的特征……两名尸体均与你姐姐无关”。

与此同时,警方还透露:“当年我局未接到你及家属关于郭桂芳失踪的报案,故我局无报案材料及记录。”

这让郭会增不服,他三番五次找警方后,得到的答复都是:“那不是你姐,构不上立案”。

到了2018年,警方称对那具尸骨重新做了DNA鉴定,结果仍是男性。

这让郭会增更加迷茫了,他不知道该相信谁。

无论怎么样,郭会增是无法通过尸骨,去确定姐姐的身份了,可又无法找到其他旁证。

不过,2018年8月7日这天,他又得到了些新线索。在一段录音里,有一位领导告诉他:“你姐是被一辆轿车拉走的,她的腿还有残疾。”这位领导还说,自己看过卷宗。

这让郭会增有些兴奋,他开始按照自己的逻辑去调查。毕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肥乡能开上小轿车的人并不多。

于是,郭会增花了很长时间,去找其他目击者。但由于年代久远,这个过程非常艰难。

目击者的出现未改写结局,有怀疑对象但不能说

就在郭会增快要放弃寻找姐姐下落的时候,事情意外出现转机。

2019年4月的一个早晨,实在睡不着的郭会增,5点多就爬了起来,然后步行到油棉厂那块荒地上,里面的枯井早就坍塌成一个洼坑了。

那天早晨,他在周边遇到3个人。闲谈中,他意外获知,其中一个是当年的目击者,还有位女性是另一个目击者的妻子。

顺着这条线索,郭会增一下竟找到4名目击者。尽管过去很多年,他们都还清楚记得,那具遗体的女性特征,并准确画出了尸骨在井底的形态图。

在目击者的共同记忆里,那具尸骨腹部压着一块大石头,弯着腰,脸朝上,头上是带卷的中长发,穿着牛仔短裤,腰间系着小皮带,腿上有丝袜,脚上穿着高跟鞋。

这些特征在郭会增看来,就是失踪许久的姐姐。所以,他认定姐姐早就遇害了。

可目击者的出现,没能给此事带来任何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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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会增和失踪了30多年的姐姐。摄影:樊夫

2019年4月,郭会增做了个大胆决定,他雇人挖开了那口废井,想在里面找寻姐姐的遗骨。挖掘进行了几天,最后的确挖到了7块骨头。

挖井那几天,有名骑车的男子,一直在远远观望。郭会增赶过去时,对方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他没能看清他的脸。

三个多月后,公安部对郭会增挖到的骨头做出了非人骨鉴定。这令他再次失望。

后来,郭会增自己开始追凶,“我心里已有了嫌疑人。可不立案的话,我不能说,我得保护知情人的隐私。”

在认真思考后,郭会增还是觉得,所有突破都应在那具尸骨上。2019年10月7日,郭会增和姐姐的儿子,又起诉了公安局,除要求公开尸骨司法鉴定信息外,还要求公开骨龄。

2020年10月13日,法院驳回了二人的诉讼。

拿到判决后,郭会增知道,他是不可能看到司法鉴定了。所以,他希望警方能对郭桂芳的事情立案,然后他向警方说出嫌疑对象。但这个请求未得到警方支持,他也没拿到《不予立案通知书》。

因此,在2021年5月20日,郭会增又起诉了公安局,请求法院让警方出具《不予立案通知书》。6月2日,郭桂芳的儿子也起诉了警方,要求公开尸检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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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会增现在的家,是姐姐当年居住的家属院位置。摄影:樊夫

到了2021年11月12日,郭会增和外甥的起诉,均被法院驳回了。

自此,那具枯井中的遗体,在法律上最终没有成为郭桂芳。而记者联系涉及此事的多个职能单位领导,都未能得到答复。

郭会增说,他会继续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寻找姐姐,以及追查凶手。现在,他经常跑到那个废弃的洼坑边,期待能找到更多线索。

他也时常感到懊悔,如果自己当年一直陪在她身边,或许现在正和64岁的姐姐,共同回忆着过去的旧时光。

可回到现实里,他早就失去了姐姐。

郭会增现在住的地方,以前是姐姐居住的老家属院位置。他们买下了这里的六分土地,在上面建起了新房。他幻想着,姐姐突然出现时,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现在,他经常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抬头正好能看到窗户外面的小二楼,那是姐姐房间的方向。郭会增经常会在窗台放一盆很普通的花,是姐姐喜欢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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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外望去,便是郭桂芳之前住处的方向。摄影:樊夫

他想念姐姐,可家里除了几张照片、一张桌子外,几乎已经找不到她的痕迹。

每过几个月,郭会增就要梦到姐姐一次。梦里的姐姐,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一点儿没有变老。前两天,姐姐在梦里嘲笑他:“你都快是个老头儿了。”

醒来后,郭会增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年54岁了,而姐姐在他生命里,已经消失了3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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