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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傅云霞 巴陵老街 2022-09-11 06:47 发表于湖南
原题目：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许璞女士78岁时在岳州文庙前留影
89岁的傅老师，教师节前回忆母亲
（原标题：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作者：傅云霞
我亲爱的母亲，与我相依相伴了60年。而当我进入花甲时，她却离我而去。30年过去，母亲的音容笑貌时常出现在夜梦中。她讲述的那些故事，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如今我已90高龄，尘封的往事一朝拂去尘埃，便历历在目。
戴列宁帽、穿自制土布列宁装的作者
结缘天主教堂
1956年，我从岳阳步仙桥区凤凰台完小调到二一一军需工厂职工子弟学校任教导主任。
那年我才23岁，扎着小辫，穿着母亲缝制的土布列宁装，别人一看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妹子。
50岁的母亲和十岁的弟弟随我进城。弟弟在该校插班读三年级，一家三口租住天主教堂下面的民房。
学校位于天主教堂北侧坡下，坡上长着灌木，有一道残缺的土围墙把教堂和校舍隔开。校舍成曲尺形布局，一边是八个教室，一边是几个办公室。操坪东侧土坡上就是教堂.教堂顶上一口大钟按时报点，在校园能听到清脆悠扬的钟声。校门外是通往二一一工厂的马路，马路对面是工厂职工俱乐部。
后来我听母亲说，这是她第三次与天主教堂为邻了，那里有她很多故事让她怀念。
她说，这座教堂建于1906年, 是西班牙传教士安熙光在黄土岭北坡买了十亩地建立起来的, 有办公房和住宅, 并开办了育婴堂。1915年神父风德高在附近陆续建了西医诊所、孤儿院、乾益男校和坤贞女校，共有八栋建筑。后来，乾益、坤贞并为崇贞小学。我所在的学校就是当时的崇贞小学旧址。
母亲说，她20岁时就在天主堂坡下的县女校学缝纫班。
母亲许璞于1983年春节
农运讲习所的女学员
母亲名叫许璞，1906年出生在岳阳东乡黄岸市邹鲁山。外公许旦平是晚清秀才、开明绅士。他为当地著名连云完小慷慨捐田作为学田，一生致力于家乡教育。外公思想开明，不满封建旧习, 他反对我外婆给我母亲缠脚。我母亲长大后常自豪地说：“我是湖南第一双大脚！”外公还说，将来女子也可以参政，为国出力。母亲20岁时, 外公送她进城入读岳阳县女子中学。母亲以后积极投入革命运动即是因为外公的教育和思想影响。
母亲回忆，县女子中学就在天主教堂东边，鲁肃坟北边，开始叫洞庭女学。1913年岳阳陶钊、彭承念等日本留学归来的几名志同道合者，与湖南修业学校师范部联合办起湖南修业学校岳阳班, 这是县女子中学的前身。“五四”运动后才更名县立女中。
母亲在校学习刻苦, 成绩优秀, 特别是缝纫手艺人人称道。在以后艰难生活中母亲靠缝纫绝活补贴了家用, 解决了不少经济困难。她老人家晚年几乎手不离针线，86岁还亲手为重外孙缝制了一件小棉袄，这件小棉袄成为母亲留给家人最后的念想。
1926年8月北伐军攻克岳阳。母亲和同学们参加岳阳数万军民提灯游行大会，庆祝北伐胜利。后来在老师李沐英、陶桓馥的带领下，她们走上街头演话剧，发表演说，宣传进步思想。北伐军的到来让外国教会纷纷逃离，天主教堂也人去楼空。
1927年4月中旬，中共岳阳地委在天主堂的崇贞小学开办农民运动讲习所，书记刘士奇担任所长。我母亲和同学胡德恒积极参加，成为农讲所的女学员。
“马日事变”发生，讲习所提前结业，母亲与胡德恒、符伯颜三人以特派员身份委派到黄沙街地区领导当地农民运动。后来白色恐怖笼罩三湘大地，农民运动转入低潮、母亲不得已回到黄岸乡邹鲁山, 一度在小学任教。
母亲的回忆见证了当时这段历史。1980年湖南省党史办、1987年岳阳市文史办，先后派员来我家，请母亲回忆当年在农运讲习所学习的情形。母亲的传奇经历和口述历史，为丰富岳阳地方党史提供了宝贵历史资料，我为母亲感到自豪。
作者六岁照，时间1939年，地点朱公桥，由岳阳荣华照相馆摄影
深入敌穴只身救夫
1931年母亲返校继续完成学业，这时她已经26岁了，在那时绝对是个大龄女青年。次年经人介绍，她与我父亲结婚，嫁入饶村傅家。母亲就在傅家祠堂教书。后来，傅家老人告诉我：你现在教书教得好，搭帮你妈妈怀着你还在教书！
抗日战争之前，父亲在山东济南等地方政府任职。1938年11月11日，日军占领岳阳，从此数年父母亲天各一方。
每个寒暑假，母亲守在家里等学校的聘书。收到聘书就高兴，她带着幼小的我，先后辗转永美（饶村)、义联（渭洞)、黄岸(月田)等乡任教。没有收到聘书，母亲就在家喂猪种菜，替人做针线活以维持生计。
我记得母亲教书时，还参与县妇救会的抗日宣传活动。有一天，母亲作为地方妇救会代表去朱公桥（岳阳沦陷后国民党县政府转移至此）开会。我哭喊着要妈妈、要妈妈，母亲只好牵着、背着我，步行七八里路到朱公桥。恰好荣华照相馆的师傅在县政府照相，就给6岁的我照了一张。
1943年，父亲想念家人，化装成私塾先生逃离济南辗转回岳阳，在临湘五里牌被日本兵查获，关押到岳阳县城监狱。一位在伪县政府任要职的老熟人将我父亲保释出来。我父亲租住在乾明寺印山巷, 但受到软禁不许离城。
父亲终日挂牵妻女, 茶饭不思，身体日渐消瘦。邻居殷娭毑见状，建议他“想办法把太太接过来伺候您,这样可以减少日伪军对您的戒备，然后找机会逃出城”。父亲听从了，向伪政府申请接母亲进城照顾他身体。得到准许后殷娭毑便去饶村接来了我母亲。
那时日伪统治下的岳阳县城戒备森严，逃出城要冒生命危险。伪县政府的教育科长听说母亲是教书的, 要安排她去日伪小学任教。我母亲婉言谢绝：“我是专程来照顾傅先生的，不能出去工作啊。”父母亲在家等待机会逃出虎口。
殷娭毑说，有一个好机会可以利用,盟军飞机来轰炸时，日本人会拉警报，让居民出城躲避，这是逃跑的良机。这样父母跟着居民躲了两次飞机，借机摸清了逃跑路线。
第三次飞机来时警报一响，父母混在慌乱的人群中拚命跑，跑出了日本哨兵的监视。谁知日本哨兵还是发现了，便鸣枪追赶。那时母亲怀有身孕，实在跑不动了，两人跳进一口水塘，藏在塘边一棵大树蔸下。鬼子追过来找不到人，对着水塘放了几枪才退回。寒冬腊月，一路逃命又被水浸泡，母亲回家便流产了。
那次侥幸逃过一劫，搭帮一位好心的路人！他将我父母护送到塅塘傅的族长家里，族长即刻派人给我家送信。
家里立即安排两顶桥子去塅塘博将我父母接回。至今我还记得轿子进村，鞭炮迎接的场面。母亲冒着生命危险只身救夫的事迹一时传为佳话。
许璞女士旗袍照，1948年摄于岳阳楼前
穿越敌占区千里投亲
父亲逃出敌穴在老家休整数月，经好友周用吾推荐，赴湘西城步县任职。后至邵阳专署（设新化县)任职。
一年后母亲又做出了一件让人震惊的事情。她带着12岁的我千里投奔父亲，从岳阳饶村出发，途经汨罗、湘阴、益阳、汉寿、安化，三次遭遇日本鬼子，母亲胆大心细，有勇有谋，沉着应对，带着我闯过了一关又一关，历时近两个月，终于平安达到新化。
到新化后我写了一篇《逃难记》，记下母亲带我千里投亲的惊险经历。可惜这珍贵的文字没有保存下来，遗憾啊！
到新化后母亲因为长途跋涉，担惊受怕，一下病倒了，卧床数月。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新化县城鞭炮连天。母亲兴奋得从床上爬起来，让我扶她到街上观看这一盛况。母亲搂着我泪流满面。这天起，她的病竟然奇迹般好了。
1946年我们随父亲工作变动迁往宜章，父亲在县府任职，母亲担任译电员，我也利用暑假两个月当临时雇员，抄写公文。这年中秋前两天，39岁的母亲生下了弟弟。父亲给取名章虎，号宜秋，合起来是这个虎头虎脑的男娃秋天生于宜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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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2022年正月，作者傅云霞重访李家冲，与村民交流
迎接新世界
1947年父亲辞去宜章公职，挚妇将雏回到岳阳。我转入贞信女中读寄宿。父母和弟弟回到饶村乡下。
父亲的老朋友李毅仁担任岳阳县长时，特邀父亲来县府协助他。父亲挨不过人情面子，就带着妻儿来到县城，于是我们一家四口借住在县城天主教堂的海三爹家里，这是母亲第二次走进天主教堂。
1949年春，李毅仁辞去县长，父亲于是也提出辞呈。可是母亲不同意，打算留城迎接解放，并请来我的叔外公做丈夫的思想工作。叔外公叫许新猷，刚接任岳阳县长兼保安团长，他正秘密接触地下党，准备投诚起义。叔外公亲自到天主堂我家里，与父亲倾心交谈，劝他不回乡，一起迎接岳阳和平解放。
父亲是个迂腐的读书人，去心已决，听不进母亲和叔外公的忠告。我听见叔外公语重心长地说：“培之啊，识时务者为俊杰呀！”父亲还是坚持已见回到老家。那时我刚考上省立十一中，母亲以陪我读书为由，带着我和弟弟继续住在天主堂海三爹家里。
黎明前的黑暗，酝酿巨大风暴。母亲带着我和弟弟生活难以为计，只得携卷行李回到乡下。
1949年7月20日，叔外公许新猷率县府全体军政人员在马壕迎接解放军入城，岳阳和平解放。不久，父亲的挚友周鳌山、周用吾兄弟俩给我父亲来信，邀他来长沙，到省文史馆工作。父亲仍然没开窍，他说不愿继续从政，甘当私塾先生。
1949年下半年母亲受聘于大峰乡中心校。1950年寒假县里组织全县小学教师去县城集中培训，母亲也在培训名单中。谁知母亲悄悄请示领导，把她的名额让给了我。母亲说：“新中国建设需要年轻人，还是你去吧！”
1950年大年初一，刚满17岁的我穿上母亲赶做的新衣赴县城参加集训。集训过后，1950年上学期，我开始接过母亲的教鞭执教于家乡小学。
当年暑假，母亲悄悄给我塞几个钱，让我进城找叔外公。叔外公许新猷正在家里写自传，他让我帮他誊稿，还跟我谈未来发展。叔外公建议我先把省立十一中读完，他给我出学费。
刚解放的岳阳城，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到处招人招生。我报考了湖南一师，考取了；报考湘潭地区文工团，又被录取。我年轻的心蓬蓬勃勃，三个好机会，不知选哪个？于是兴冲冲回家跟父母商量。
母亲特别开心，她主张我去湖南一师读书。而父亲不同意。父亲说，身处乱世女孩子外出不放心。母亲说，现在不是乱世，是一个历史上从未出现的新世界！父亲又说，自己私塾教不成了，家里没一项经济来源。要是云霞继续留在村小学教书，一家人的生活问题就解决了。闻此，我只得留下。
1950年下学期领导安排我去饶村李家冲小学教书。然而，我人在山村，心已飞向天外，一会儿飞到长沙坐在湖南一师教室里听课；一会儿飞到湘潭，与文工团队友排演节目；一会儿飞到省立十一中，坐在教室里望岳阳楼盔顶。我闷闷不乐，精神恍惚，无法教书。
母亲只好收拾行李，带着我和弟弟一同上任。母亲走上讲台代我上课，代了整整一学期，这是母亲新中国成立后第二次教书。母亲教书很有水平，她教过的学生还记得她。
2022年正月，我在家人陪伴下走访饶村李家冲，当地年长村民还记得解放初期的许先生，长得硕硕丽丽，声音洪亮，教他们唱革命歌曲。
1951年寒假，全区（饶村、渭洞、公田、甘田划为第十二区）教师组织了文工团，我参演话剧《柴山恨》，还演歌剧《兄妹开荒》。区文工团到各村巡回演出，教唱革命歌曲，宣传党的政策，发动群众土改。一个寒假过去，我走出抑郁迷雾，性格变得开朗。1951年上学期我重新走上讲台。从此，我完全接过母亲的教鞭，不间断教书40余年。
母亲许璞摄于1968年
1994年我敬爱的母亲溘然仙逝，安眠于家乡饶村。母亲历经三朝，一生有苦难，有奋斗，有传奇，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正值教师节，谨以此文纪念岳阳教育界老前辈我的母亲许璞先生。
2022年9月1日星期四
作者简介：
傅云霞，岳阳市二中退休教师。1950年走上教师岗位。1953年被评为岳阳县甲等模范教师。1955年参加湖南省第一期小学行政干部训练班。从教四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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