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近一周时间里,24岁不幸遇难的翼装女孩安安被推到了舆论风口。都说死者为大,但事件刚出的时候,网上的恶评不堪入目,各种类似“不作死就不会死”的冷嘲热讽,令常爸扼腕叹息:这人类最基础的同情心和同理心都到哪儿去了!
常爸始终认为,对别人无碍旁人的个人喜好和生活方式,我们无权指手画脚,更不能用恶毒的语言去评价甚至嘲笑。况且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人生最大的悲痛,我无法去想象她父母那撕心裂肺的悲痛……所以当时常爸并不想谈论此事,只希望安安,能静静地离去,她的家人也能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
但是最近几天,随着这件事关注度越来越高,我开始发现舆论好像被众多媒体带向了另一个极端:
“她之所以坠落,是因为她飞过”
“本是天上绝色,属于星辰大海,又何必惋惜你没看够人间烟火,江湖山河。”
“作为蚂蚁,你当然无法理解雄鹰渴望蓝天的梦想”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一生所热爱的,尽管以生命作为代价,为自己而活也是生命的一种意义”
“为勇气致敬”
大家纷纷赞颂这个女孩的“勇敢”、“活出自我”、“生命虽然短暂但足够绚烂”、“选择了就不后悔”……还有很多媒体大众也都在引用安安自己在社交媒体上曾说过的一句话:
“谁规定一定要脚踏实地?我的生活应该是星辰大海。”
作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不敢生病不敢死的中年男人,常爸不理解也不敢效仿她的行为,但我尊重她对梦想、对冒险的追求。她完成了一桩桩我们大部分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生活的确很绚烂多彩。但惨痛的意外和死亡被描述得如此浪漫而壮烈,女孩也被拔高成了“活出真我”的后浪代表,这样的声音让我非常担心。
在常爸看来,美化悲剧,等同于蔑视悲剧,何谈从中获得一些真正有用的警示?恶意的评论当然不对,但过分拔高的赞誉,把她塑造成一个活出自我的勇敢形象同样绝不可取,这相当于给了思想还不成熟,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个非常错误的示范。
作为一个6岁孩子的父亲,我不希望小小常在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以如此方式逝去,周围人还在盲目鼓吹“去吧!勇敢地追求你的梦想吧!”“生命虽然短暂但足够绚烂又何妨”的环境中长大。
所以,在这个热点已经过去的时候,我还是想写写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希望大家心平气和地看,有相同的或不同的意见,欢迎留言表达。
简而言之,我认为安安的意外离世是个悲剧,并不是一件值得歌颂的事,也不觉得这和“活出自我”有什么关系。
生命从不因短暂而更显绚烂
从失踪被报导至今,可能大家对年轻的安安一系列极限运动的经历已经了如指掌了:
18岁开始玩单板滑雪,在崇礼独自住了半年;
19岁巴厘岛学水肺潜水,获得了OW&AOW潜水证;
20岁学自由潜和冲浪;
21岁学风洞和跳伞,完成了200次独立跳伞;
22岁学翼装飞行,在迪拜完成500跳记录。
就拿翼装飞行来说吧,安安接触翼装飞行是在2年前,迄今放眼整个全世界,从事这项运动的也不过区区500人。
95后,年轻漂亮,履历非凡,富有冒险和挑战精神,是“后浪”的杰出代表,也是很多人羡慕的对象和心目中极限运动的“大神”。
安安在微博上记录自己的翼装飞行经历
这让很多人感叹:“她的人生何其精彩。”
热爱不是错,但既然选择了极限运动,就应该知道,不管有多么熟练,对人类来说它始终是个极限,且极限运动一般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成功,要么结局很糟糕。不论是父母还是本人,都应该对自己和这项运动有充分的认知和预期。
国内翼装飞行第一人,专业运动员张树鹏曾这样介绍该运动:
“翼装飞行其实是没有动力的,需要在飞机上或悬崖这样的高处,张开双臂一跃而下,向下俯冲的时候,速度特别快,短短几秒钟时速便可达200公里/小时,这时空气会充入翼装飞行服,人通过调整自己的身体姿态来控制方向和速度。”
在所有的极限运动里,翼装飞行的难度也是相当高的。这样的运动根本不容许犯错,在如此高度和速度下,任何细微的判断失误和调整失态(不到位或过度)都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这之前,安安拿到了美国跳伞协会(USPA)的C证(ABCD四个等级代表能力由低到高),考证可能说明可以完成所有动作,但不一定表示就能处理好各种突发的特殊情况;
即使在迪拜成功跳了500次,但这样的经验在天门山面前,也完全是微不足道的。
迪拜的天气很好,几乎没有大雾遮挡视线,沙漠地形平坦、视野开阔。
而天门山的安全系数和地貌情况,和迪拜完全相反——地势复杂、气流不稳、云雾缭绕、天气变化多端,稍有不慎,就会错失良机,导致来不及开伞。
迪拜的成功经验,增强了安安的信心。可她忽略了一点:即使你飞过1000次,也不能保证在1001次不出问题,只能说之前再多的顺利经历并没有涵盖非常危险的情况。
在发现安安偏离飞行路线后,跟拍的摄影师挥手示意安安打开降落伞
甚至安安在迪拜的500跳记录,在圈内高手来看,可能也不值一提。
根据《新京报》的报道,国内能够完成天门山低空翼装飞行的不超过5个人,负责给安安拍摄的摄影师(专业教练)有2000次以上的翼装跳伞经历,还仅仅属于翼装飞行运动员的第二梯队,更何况是利用业余时间、只在迪拜练习过500次的安安?
安安以非正常速度急速下坠,很快成了镜头里的一个小白点,看得人揪心
而安安在资历尚浅的情况下选择驾驭天门山这样的难度,也是因为被北京某文化公司选中拍摄“中国玩极限运动的女性”的纪录片,在以炒作、寻求眼球经济为目标的商业公司眼里,安安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漂亮、年轻、女大学生、综合极限运动爱好者,任何一项标签都足以在网络上引起轰动效应,安安本身附带的极大的话题性,可以有充足理由让这家商业公司放弃选择专业性和安全性更高的人。
这无疑是对安安的捧杀,让她丧失了对自己清醒的认知、能力的评估,抱着或许是侥幸或许是“我可以”的错觉,这一飞甚至疏忽到没有带GPS和任何通讯设备,最后一着不慎,香消玉殒。
任何一项运动,要从入门到专业,必得需要一个长时间、多次训练、反复研究总结的过程,极限运动资深玩家李良东说:“类似翼装飞行这样的项目需要胆量是事实,但同时也需要科学的分析与判断,对于空气动力学、地理环境、地质环境的研究都是必要的。”
天门山被称为中国翼装飞行的“圣地”,但挑战难度也非常高,2013、2017年先后两位国际大神在此遇难
在奥斯卡最佳纪录片《Free Solo》(徒手攀岩)中,主人公Alex也是个极限运动爱好者,他徒手爬上了900多米的被称为“攀岩宇宙中心”的伊尔酋长岩,成为第一个成功徒手攀岩伊尔酋长岩的人。
近乎90度的垂直攀爬,一般人看着就害怕
Alex是如何对待这项看起来很“作死”的运动的?从2008年到2017年的9年时间里,仅仅是为了确定路线,他一共爬了40多次,每一个落脚点在哪、下手点在哪、每个位置该用什么动作,他都安排得清清楚楚,反复规划,牢记于心。岩石里可能干扰到他的碎石,他也会事先用刷子清理掉。如果算上尝试的次数,他已经进行了1000多次。
国内翼装飞行第一人张树鹏曾经说过:没有危险的运动,只有危险的人。
做任何事情,尤其是和死神过招的极限运动,不是依靠勇气就足够的,更需要有认真严谨的、对生命负责的态度。
这就是为什么我对网上类似“敬佩她的勇气”、“为自己而活才最精彩”、“体验过如此刺激快感,这辈子值了”这样的言论会如此反感。
在自己徒有热爱实则专业性不够,和外界怂恿捧杀的夹击下,低估了巨大的、自己可能根本无力承担的风险,为此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沉痛。
并且,网友又怎知她在生命最后几秒没有恐慌和后悔?
玩极限运动,就是活出自我吗?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也在思考:如果小小常在上大学时问我是否愿意花钱支持他玩这种极限运动,我会怎么回答呢?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支持!
你要活出自我,我绝对举双手双脚赞成!但麻烦你先实现经济独立,再用你自己挣的钱去活出自我。因为我认为,一个人只有经济独立了,经过了社会的历练,才具有相对准确评估风险的能力,才能真正为自己负责,真正“活出自我”。
作为一个前金融界从业人士,我在分析很多问题的时候,都会从“成本”和“收益”对比的角度去分析。
极限运动的收益是什么?是肾上腺素飙升的,那一小会儿的快感,是挑战生理和心理极限的刺激感和爽感。对大多数人来说,谈不上什么可能会打破记录、成为xx运动的第一人这种社会意义,因为对于绝大多数玩极限的人来说,远达不到专业运动员、能为国争光的地步。所以,这个收益更多的是“自己爽”。
Q:那么成本是什么?
A:是巨额金钱 生命危险 老父亲老母亲没日没夜的提心吊胆。
玩极限运动,说到底还是有钱人的运动,有人网传了一份安安极限项目所需要的费用,我们就看跳伞这一项:200次独立跳伞,每次300美元,迪拜跳伞600美元/次,加上教练费,飞机费用,装备,住宿,100万元起。
说实话,绝对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而生命危险,就更不用说了,十几、二十出头的孩子,我不认为他能具备理智、清醒的自我认知和足够的成熟度,能充分评估这项运动可能带来的生命风险。
虽然不少人把极限运动和年轻人的活出自我、具有独立精神划上等号,但我不这么看,我始终不能免俗地认为:独立的第一步,是经济独立,活出自我的前提,首先是一个人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最后,父母没日没夜的担心,难道就不是一个巨大的成本吗?我想告诉小小常的是,你就生在了我们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里,我最大的期望就是你一辈子平平安安。你老爸我虽然受过东西方多年的现代高等教育,但是在“孝”这件事上,却传统得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在你想要参与各种危险系数极高的运动、活得轰轰烈烈惊心动魄时,拜托先考虑一下你老父亲我的心脏能否承受得起……
对于那些认为不要拿父母来绑架和妨碍他们“做自己”的人,我想先说一句:活出你的自我,先从别用父母的钱开始。
活出自我的方式很多,人生中处处是挑战,通过战胜困难获得成就感的方式也很多,我极不赞同把极限项目这种富人游戏,和“做自己”画上绝对等号。
如果将来孩子能自己赚钱了,愿意每年拿出自己挣的几十万、上百万来玩极限运动,我一句反对的话都不会说。
因为我觉得有能力挣得百万年薪的时候,他那时候应该已经具备足够的风险评估能力了,能为自己负责了,更何况,他自己挣的钱,他有支配的权利,我反对也没用,何苦多嘴?
但如果他想拿我的钱去玩极限运动,我坚决不会支持这项在我看来成本收益极不对称的项目。说句大白话:想拿你老父亲我辛苦一年的钱去换你几分钟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然后还自己担惊受怕,夜不能寐,门都没有!
总而言之,热爱极限运动没有错,喜欢冒险也没有错,但它就是一项运动,一项需要练习、需要经验、需要和运动员一样枯燥重复的训练的运动,仅此而已。你可以说对玩极限运动的人来说,人生很精彩,活着有意义,但是不要过分拔高、给它赋予太多的看起来“很酷”的价值,并在公共平台上大肆宣传,这样会给当代的年轻人严重扭曲的误导。
毕竟,对很多人来说,相比起让孩子体验偶尔肾上腺素飙升的极感,老父亲老母亲们更希望他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度过此生。
最后,祝安安一路走好,希望她的家人能节哀顺变。我无法想象安安的家人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同时知道再多安慰的话也是枉然。写这篇文章,不是想再揭开伤疤,而是希望媒体不要再把这个悲剧往“活出自我”、“有勇气”的节奏上带了,别让更多的老父亲老母亲去体验这种撕心裂肺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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