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命运就像天上飘落的雪花,他们原本都是洁白无瑕,但落在何处却不能自己选择。有的落在静僻的地方,保持了原先的纯净,有的却任人踩踏,染上了污秽。”
——原著《黑的雪》
在我们的观影印象中,姜文基本等同于霸气的代名词。在大多数作品里,姜文都是以一种狂拽自信、霸气十足的硬汉形象出现在银幕上,机警、聪明、干练、戴着墨镜放一声枪,每个角色都像张麻子。但是更早期的姜文,戏路可以说是大开大合,傲慢的帝王、青涩的右派、甚至气数将尽的太监,以及我们今天要讲的,这么一个带着些青春伤痕印记的角色——泉子。以及这部斩获当年银熊奖、电影诗人谢飞导演的作品《本命年》
在这部三十多年前的电影里,姜文饰演了一个24岁刚刚刑满释放的青年混混,电影名称也指称着24岁这个在中国文化中有着特殊意义的时刻,多灾多难,处处要小心的本命年。
当年的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提名、三十年过去了,这部电影早已湮灭在浩瀚的电影海洋中,即使在当年,那个张艺谋、陈凯歌的名字响亮世界时,这部谢飞导演的《本命年》也没掀起太大波澜。时至今日豆瓣上只有两万多人看过,胶片也没有进行过修复,甚至字幕版都很难找到。可8.3分的成绩,足以见他带给了许多人共鸣。甚至在几十年后,也常有人在电影下留言:找到了自己。
二十四岁,人生的第二个本命年对于一个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如果你随着大流的话,大概是一个职业生涯刚刚开启不久、手头刚刚有些积蓄、各种感情趋近平稳的一个准“大人”,在那个高等教育尚未普及的时候,这个年纪很多人甚至已经结婚生子,生活平稳起步。
但反向来看的话,那些被主流抛弃的小部分人,面临的就是最不被待见的命运,事业暗淡,各种感情都在破灭之中。这种关于后青春的残酷物语是电影中常表达的一种母题,像贾樟柯汾阳街头的小武,富士康工厂里的打工男孩儿,以及本片中这个叫作泉子的姜文。
泉子是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青年,母亲去世了,他住在原来的家里,收拾收拾布满灰尘的屋子。说事业,刑满释放,无一技之长,可以说是最差开局。说亲情,母亲去世,现在已然是一个孤儿,唯一的亲人也就热心的邻居大妈。说友情,曾经的兄弟三人,一人在他入狱期间骑摩托车撞死,另一个作为当年和泉子一起犯罪的主犯,现在还在牢里。说爱情,早已步入社会、谁都不敢惹的他,出狱后发现唯一的感情、青梅竹马的邻居女孩儿已经谈好对象准备结婚了。
这样的一个泉子,还是尽他所能过上了正常生活,头脑灵光,摆了个卖衣服的摊位,收入一帆风顺,头脑活泛的他甚至借着市场经济的大潮还小赚了一笔。吃饭时认识了一个曾经被他打过的混混梁子,和他称兄道弟,也总有熟人来认识他。认识了一个老大哥,走南闯北,给他介绍赚钱法子。
也在一次偶然去酒吧的时候,认识了一位歌唱女,机缘巧合地开始每次送她下班回家,俩人关系逐渐升温,在俩人所混的圈子里,这俩都像是个单纯的异类。街坊大妈对他也是无微不至的关怀,给他介绍介绍对象,送点儿吃的。
可这样看似正常的生活却始终未能改变自己边缘的命运。因为有着无法抹除的前科,被相亲的姑娘嫌弃,面对警察低三下气,连关系升温觉得他很不错的歌唱女也开始疏远了他。
电影所讲的青春,便是这与社会融入过程之中的一系列幻灭,泉子入狱的短短几年,社会早已经发展到了他适应不了的阶段。先是刷子骗自己钱,伤心着称兄道弟借他的钱说为了结婚,实际上拿了就去赌博,这已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欺骗,是信任的破裂,对于讲义气的泉子来说,是一次难以接受的友谊破裂。
晚上由他守护回家的歌女知道他是刑满释放人员后,也和他保持着距离。泉子又一次从爱情的边缘滑落,陷入了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压抑中。后面,歌女甚至和做生意的老大哥去了广州一趟,泉子终于是忍不住了,揍了老大哥一顿,他心中保留的神圣的爱情也彻底破灭了。
泉子单纯、仗义,好友越狱,偷偷回来找他,他没有告发,也没有支持朋友叛逃,一而再劝他自首,直到朋友以为他怕承担责任,自己一个人无声的离开。最后,在一个热闹的夜晚里,泉子倒在街头抢劫小混混的匕首之下,临倒地前,笑了一笑。面对这些粗莽的后辈,只说了句:拳头真硬。
青春就是一个从青涩一步步蜕变向成熟的过程,在少年时代,我们相信美好、相信希望,是坚定的理想主义。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当我们发现些许有些幼稚天真的理想主义并不能着陆在这个残酷麻烦的现实世界中时,我们开始变得和大多数人一样。
歌女就是这么一个角色,从第一次出场时所唱的《期待》,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青春理想主义。最后一次已经“雍容华贵”,唱着流行歌曲《纱的稳》。而泉子,还坐在那个没人看到的地方,安静的抽一支烟,害羞的送上一个珍贵的礼物,当歌女客气地说她只接受鲜花时,泉子说:
“早知道你喜欢花,我就送一捆来。”
满心的爱意却又是无比的节制。掩藏不住却又不敢明说的爱意,小歌女已经蜕变成小歌星,不再拘束和羞涩,落落大方。而泉子还是那个少年,他仍旧没能融入这个世界。
他孤独,孤独到有人找他搭讪他就会当对方是朋友,但他讲原则,是非问题一律暴力解决。
他寂寞,买一堆色情期刊带回家,但面对裸身的妓女,他又表现出了独有的节制,只因他对爱情仍有着纯真的向往,而不仅仅是性。
导演用一个叠印来让我们走进了泉子的内心,那是现实中微醉的泉子和回忆中的一条火车道,少年的泉子和青梅竹马的邻居女孩儿走在上面,和三兄弟走在上面。那也许是在他的上一个本命年,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珍贵的东西。
他是好人吗?好青年吗?他不是,他打架,脏话,法律意识模糊。但他有他自己的原则,原则就是仗义,就是不越界。即使自己还属于要定期去派出所报道的人员,没上过几天学的他出狱后仍给还在牢里、已经被所有人疏远和忘记的兄弟叉子写信。坚持护送歌女下班,两人的关系一步步微妙,从第一次姜文骑车,歌女走路,到第二次姜文推着车陪歌女,再到第三次姜文骑车载歌女。关系一再升温,骨子里憨厚淳朴的泉子也没有越界,反而在歌女询问自己身份时实话实说。
而即使当唯一的好兄弟,叉子从监狱越狱回来时,泉子没有去报警,也没有支持叉子,几天偷偷摸摸的相处里,依旧感到的仍是一种格格不入,不是时代把他抛弃,而是他一直就没有融入过。
谢飞导演一直是个以表达意境和东方思想见长的导演,本片作为其艺术巅峰之作也深刻地体现了这一点,不仅是泉子自身所坚守的中国文化传统的含蓄和仁义。在那个混乱自由且充满机会的八十年代,泉子既是一个时代入局者,也是一个时代脱节者,他利用老大哥给的时髦的衣服赚着一笔,享受着刚刚改革开放、商品社会的机遇,同时坚守的那些原则、又与这变化突然的新时代格格不入。这不仅是泉子身上的矛盾,同时也是那个时代中国的矛盾,我们一边享受着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所带来的市场红利,另一方面,中华文化传统的价值观也随着西方浪潮的冲击而面临考验。
电影结尾,泉子被小混混的匕首刺中,倒在了黑夜的雪地之中,也算是导演的一个明喻,代表了这世界最后一丝纯洁的死亡。正如原作名称《黑的雪》,姜文即使自始至终未能被主流认可、不正确,但他的本质、他的内心仍是一朵纯洁的雪花,而无论是黑是白,都要在这个时代的熔炉里融化。这是谢飞导演对于纯洁的一种祭奠,更像是对于这种纯洁的致敬。
电影开头,泉子一个人从黑暗中缓缓走来。电影最后,他一个人又回到了属于他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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