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
八月的夜晚,凉风习习。
李秋生吃过晚饭后,照例摇着把扇子去到巷口的小公园看人对弈。这个时节蚊子盛行,但似乎并不太喜欢老胳膊老腿的,下象棋的这块总是没有什么蚊子来打扰。
“李老师来啦。”
每次李秋生一来,大伙儿就热情地同他打招呼。李秋生现年五十九岁,曾是一名数学老师。这里的年轻一辈,多是他的学生,大伙儿特别敬爱他。
傍晚的小公园聚集了许多饭后乘凉的人,遛狗的,遛娃的,总是十分热闹,人多的地方就有八卦。
李秋生看老友们下象棋正看得投入,突然旁边有人问他:“李老师,我记得你之前就是在新区十中教书,对吧?”
“是啊,怎么了?”
“我刚电视里看到个新闻,有个男学生奸杀了女同学,就是新区十中的。哎,现在的孩子啊……”
“这个新闻我也看到了,”旁边抱着孩子的奶奶听了一耳朵,过来凑热闹,“那男娃娃还和我家孙子同名同姓,也叫许彦。”
“许彦?”听到这个名字,李秋生一怔,有种很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
他有个学生,就叫许彦,而他之所以被调离十中总部,也正是因为那个许彦。
戒尺
作为一名数学老师,李秋生无疑是资质过硬的优秀,而作为一名班主任,他无疑是严苛至极的。只是,这种至极的严苛,随着时代的变化,渐渐失了棱角。
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年下来,他温柔了许多。
教学年级在变,从小学到初中;脾气在变,从家常便饭的动怒到理性的克制;年纪在变,从意气风发到暮颜华发。唯一没变的就是那把戒尺,从他执教以来,便一直带在身边,只是现在,它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只是一个摆设了。
李秋生坐在摇椅里,摸着那把陪了他大半辈子的戒尺,思绪回到四年前。
那是初一下学期的午后,课堂里的学子们正在埋头做试卷。
李秋生坐在讲台上监考,顺便备课。离考试结束大概还有十来分钟时,他听到底下有声响,抬眼一看,是后排的两个同学,前面的周琳琳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干什么?”
“老师,许彦老是拉我辫子,要我给他看答案。”
坐在后面被点到名的男生翻了个白眼,满不在意。李秋生起身走到他的身边,为了不影响其他学生答卷,他暂时什么也没说。
等到考试结束,试卷都收起后,李秋生才沉声道:“许彦,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四月的天气舒爽无比,办公室的窗台上飞来几只小鸟,窗外,是几株开得正美的樱花,阳光照进来,缱绻而美好。
许彦显然不这么觉得,这是他被叫到办公室的第N 1次,态度是一如既往的浪荡不羁。
李秋生坐下,望着他开门见山,“想作弊是吧?”
“对。”
“我们的成绩好,或者不好,都没有关系,但是你的品行要正。迟到早退,扰乱课堂秩序,把你调到最后一排还是要作妖,是不是要单独给你准备一块地方,你才不会打扰到其他同学啊?”李秋生恨铁不成钢,拍了拍手中的戒尺,接着说道:“老师的这把戒尺,老早就不用了,但我希望你的心中有把戒尺,权衡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许彦煞有介事地掏了掏耳朵,“老师你这些话我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我知道错了,下次会注意,我可以走了吗?”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在,他也是要面子的。
“知错就认,坚决不改,是吧?”李秋生见惯了调皮捣蛋的学生,这样目无尊长屡教不改的倒是少见。他把戒尺一扔,颇为无奈道:“行了,回教室吧。还是那句话,老师对你的要求不会放低,我们还有两年多的时间,结局一定是我管好你,而不是你让我放弃。”
吊儿郎当的背影出了办公室,李秋生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挫败感。像许彦那样的,早些年他一顿打就收拾服帖了。
如今呢,打不得,搞不好就成体罚被曝光,骂不得,学生的心理承受能力没你想的那么强大,只能苦口婆心地教导。
打手
李秋生坐在办公室里,思考着许彦的问题,那一看就是个被家里惯坏了的小孩,不善与人沟通,行为太过自我,还有些偏执,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硬抢。到底才十三岁的孩子,还是很容易带正的。
很多次想找许彦的父母谈谈,他们都推说工作忙没时间,电话里也是让他们做老师的多费心。仿佛教育孩子的事情根本无关父母,仅仅是老师的义务。
惆怅间,班长突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李老师,我们刚才上体育课时,许彦扯下了周琳琳的裤子,你去看看吧。”
听闻,李秋生只觉得脑袋一声嗡鸣,气血上涌,拿起戒尺便奔向操场。
这节体育课要测验立定跳远,排在许彦跟前的周琳琳不小心踩了他一脚,新买的球鞋一个大脚印,许彦当时就有了脾气,加上之前她害自己又去办公室挨了顿训,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趁着周琳琳作势起跳,许彦恶作剧地抓住了她的裤子,等周琳琳跳出去时,裤子一下就被扒落,在全班同学和体育老师的面前,露出了粉色的内裤。
周琳琳哭着跑回了教室。
了解完情况后,李秋生走到许彦跟前,怒目而视:“哪只手,伸出来。”
李秋生本就生得威严,学生堆里打滚了这么多年,有些气势已经刻在了骨子里,即便锋芒敛去,即便上了年纪,但再发作便一如从前,那样子极不好惹,一出口便骇住了面前的学生。
三个月后的某天,老伴去花鸟市场了,李秋生一个人待在家里。门铃响起,他打开门一看,是个有些面熟的女士,手里拎了一篮水果:“李老师,还记得我吗?我是许彦的妈妈,我可以进来吗?”
是了,李秋生想起来了,是当年冲进办公室找他理论的宋芳云,只是那会儿的戾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的她憔悴得有些苍老。
李秋生让她进屋,问:“有什么事吗?”
“我儿子许彦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新闻上放了,我看过,下个礼拜就要判刑了是吧?”说到这个,李秋生便想问一问这位母亲,“许彦虽然总爱恶作剧,本性倒不坏。才几年啊,他什么时候学会随身带刀了,什么时候胆子大到敢杀害同学了?”
宋芳云沉默不语。确实,自从把李秋生这个班主任赶下台后,许彦就变得越发放肆,家长群里总是遭到控诉,她总在忙着给他擦屁股,他却越来越不把她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儿子变成这样,宋芳云也是有怨言的:“但凡你们做老师的稍微管管,他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呀。”
“能管吗?敢管吗?”李秋生沉着脸反问,“我当时倒是想管,结果呢?我这么个前车之鉴在,哪个老师敢管?惹不起,只能躲了。”
“当年的事情我向您道歉。”宋芳云眉眼低垂,一副无助样,“许彦已经进了监狱,他才十七岁,本该有大好的人生等着他……”
“是啊,”李秋生打断她,“才十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人家闺女说没就没了。你换位思考一下,要人家父母如何承受?”
“他们家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
那理直气壮的语气,令李秋生听了十分不舒服:“所以你的意思是,反正还有一个,失去一个并没什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芳云眼神不安地闪躲着,显然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我这次来找您,是有事情要拜托您。”
桃李
许彦出了那样的事后,整个家里都乱套了。
夫妻俩辗转奔波,只想为儿子争取最大的宽恕,尽可能减轻他的刑罚。可是,一大家子都是底层的打工人,哪有什么人脉。
宋芳云是经人提醒,说公安局的局长是李秋生的学生,还有法院里的人,都是李秋生的学生,逢年过节都会去看望李秋生。李秋生桃李满天下,德高望重,话语很有分量,或许可以去找李秋生帮忙。
所以,在得罪了那位曾经的老师后,宋芳云还是厚着脸皮来了。“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想来麻烦您,看在许彦曾是您学生的份上,您帮他一把。”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红包,强行塞给李秋生,“我听说公安机关里有很多您的学生,我知道,我儿子肯定免不了牢狱之灾,可他还是个孩子呀,哪里受得了那样的罪,可不可以请您出面,特殊照顾一下他?”
“收起你的红包。”李秋生推拒,同时很想呛她一句,“且不说我无权干预司法程序,即便我真有那本事,我也不会那样去做。”
宋芳云一个踉跄几乎没站稳,苦笑了下,“您还是记恨我害您被调离十中总部是吗?”
“到现在,你都不觉得许彦那孩子该被好好管教了吗?他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做父母的没有责任吗?”李秋生颇为愤慨,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骂人的冲动了,“我曾经告诉过你,如果你们家长不想管孩子,那就让老师来,你觉得他挨了我的打受了委屈,那么换成是那位被他扒了裤子的女孩的家长,你再想想,我这么做对不对,过不过分?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你都不给他,那么只能让他在监狱里接受教育了。”
事实上,李秋生也曾碰见过许彦后来的班主任,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女教师,向他吐着那孩子的混账事,“我也想管,可李老师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上一个敢管我的人已经不在这里教书了。口头的警告他全然不当回事,我真的是无可奈何了。”
“你回去吧。我是真心希望,这件事情可以给你们做父母的敲一记警钟,也真心希望,许彦那孩子还有改过自新的觉悟。”
悔悟
许彦被判了无期徒刑。
李秋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探望他,有时是跟他隔着玻璃对话,有时只是同看守所的警员打听他的情况。
看到那孩子真心悔过的眼神,是在两年之后的秋天。李秋生阅人无数,他一下就看出,面前这个红着眼圈说着“李老师,我知道错了”的少年,已经不再是最初那个端着无谓的态度敷衍说着“我错了,我不该杀人”的少年。
那一刻,李秋生的眼睛忽的湿润,这是他所愿看到的结果。可他又突然想到,那个生命终结在十七岁的少女,泪眼忍不住,一下就溜出眼眶。
说到底,李秋生还是气恼当年那个冲进办公室咄咄逼人的母亲。
教育这条路上,不怕熊孩子横行,就怕熊家长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