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月到的时侯,正是正午,一出了电梯,厅堂很宽阔,一梯两户的格局,很容易找到1012门牌号,是个两扇对开的实木门。
她按了门铃,叮咚…叮咚.....的声音隔着门闷闷的传了出来,内里锁头响动的声音一过,门开了。
江明月的视线落的低低的,灰色的毛料裤子,视线上抬,细密软糯的白衬衣,路过一两颗纽扣,喉结微突。再往上些,看见脸上是细白色,菱角分明的嘴巴,对,一个好看的嘴巴,高鼻子上面有端正的额——是个顶好看的中年男人。
这世上的好看分两种:一种的好看只进到眼里,另一种好看能落在心里。在江明月看来,周舫是第二种。
“你好。”周舫说。
“你好,和我联系的是?”江明月问。
“是我家姐,我没时间,也不使用微信。”周舫说,眉眼里有礼貌的疏离。
青城靠海,冬日里的风总是上天下地,左弯右拐的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江明月来的时候赶得急,头发也没梳直接套了一顶红绒球线帽子,忖着身上黑白格的羊绒大衣,把江明月的明艳压下去几分,显得娇俏起来。她没有料到等她的是位男士,犹豫了一下,开始脱鞋。她鞋子里是光着的脚,没穿袜子。
周舫看着门口的女人,冻的红红的脸颊,腻白的皮肤,长眼睛黑眼仁,红绒线帽子里露出一截乌黑的发尾。在那犹犹豫豫,慢慢吞吞脱着鞋。
待周舫拿着一双男士拖鞋递过去时,一只纤细润白的脚踩在他家柚木的地板上,另一只脚紧跟着踩了进来,并立一起。十个脚趾头微微蜷缩着,表示此刻的不自在。
“不用了,我光脚就好,谢谢。”江明月说。其实是她不习惯光脚穿别人的鞋。
“要不,还是穿上?”周舫有些坚持,是带着善意的。
“地暖很好,不凉。谢谢你。”江明月笑道。
一个月前江明月才从赤道附近的一个蓝天白云国家回到青城。她快是快是单身女人了,要带着孩子独自生活,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网络上找了二手童床,图片上品相很好,再加上旧的东西环保。这点她很满意。
屋内柚木的地板散着温润的光泽,房子很大,层高比普通房子高一些,让人添了宽阔的感觉。装修也讲究。可是没有小孩子漏放在沙发或是地板上的玩具,也没有忘记去叠好的居家衣服。什么都是整齐的,干净的,透着一股子没有烟火气的清冷。
“小孩子多大了?江明月随口问道。
“七岁了。”
“在哪读书?”趁早她也想了解哪个学校好。
“和她妈妈一直在国外。”
江明月顿了一下,笑了笑。
周舫带她去看那张童床,四周围栏高高的,厚实的橡木。寂寂的安放在卧室靠窗帘的地方。实物跟图片上一模一样。
“当时买的时候,说能睡到六岁。比较沉,我叫司机上来帮你搬下去。”周舫说。
“嗯,谢谢你。我挺满意。”江明月双手把钱托过去。她礼节很好,在那个离赤道很近的国家学了一身好礼貌,把在自个国家的那份随意给学没了。
周舫接过放在一旁的几案上,认真教她怎么安装,怎么拆....声音明亮好听。他的认真无关风月,并不因位对方是男是女是丑是美,而是藏在骨子里的修养。
江明月正在研究的时候,一抬眼对上了他的眼睛,她知道这是看过世界的眼睛,澄净的无波无澜。她就这么看着周舫。
你看,这世上也有好男人,不过总是别家的,又或者总是别家的才是好!她心里恸恸的那些疼痛忽地涌了出来,又极力的捺住它。 她想:她也能做个坏女人,贞洁廉耻,三纲五常统统都可以不要的那种。
“你真好看!”江明月道,她在调戏,声音娇而软。
周舫始料未及她会说这句话,他的眼神动了一下,江明月瞧的很清楚。她明白自己的美,身段,容貌,教养样样好。在女人天然的等级里,她是占得头筹的那一拨。
“我很喜欢。”江明月继续。她此刻知道自己跟积年沾花惹草,惯觑风月的男人撩拨女孩一样厚颜无耻。她在猜测对面男人的心,会不会跟古时戏折子上骂潘金莲的说辞一样、早就对她千淫妇,万淫妇的骂开了;
又或者厉害些的,等下就劈头盖脸的把她打出去。想到这,江明月忽地悲怯怯的笑起来:这倒好,她成了淫妇才当真配的上王绍延那个淫夫。不然那么好的江明月不就被生生被他埋汰了。她得配得上他才是。
“谢谢你的夸奖。”看着眼前的女人挑逗自己,挑逗的一本正经,满眼凄凉。周舫试图把气氛拉到正道上来。
“特别是嘴巴。”江明月不放弃,缓缓立起身子,手藏在衣袖里有些抖,往周舫靠近了些,再靠近一点,双手搭着了他的白衬衫。
她仰脸靠近他的时候,周舫能清晰看见端秀的眉眼,高而翘的鼻子,饱满的嘴巴。她的过往是藏在眼睛里的,有良家女子所有的教养,在往深一点就能看到被教养捺住的孤独和悲愤——浑身都在邀请,满眼却是拒绝。
周舫感觉到搭在他两只胳膊上的手抖的厉害。在周舫的感觉还停留在胳膊上时,江明月靠过来双手抱住了他。
没有想象中的一巴掌给过来,也没有把她打出去。怔愣的男人似乎在惊愕中回过神来,一双胳膊环住了江明月,拍了拍她的背。这回换她愣住了,面色涨的通红。红脸落在周舫眼里,红馥馥的跟挂在枝头过了霜的海棠果子一样。
“我想抱抱你。”江明月说。
“为什么?”周舫好奇。
“因为我喜欢你的样子。”江明月说。她心口不一,她原来是想吻过去的,最好干材烈火的出点什么事才好。廉耻感把她拉了回去,她不能被王绍延埋汰了,自己又来糟蹋自己。于是把吻换成了抱;到底是技不如人,哪像王绍延的情人们,一勾一个准。
周舫看着面前走神的江明月,有似有若无的香气,丝丝缕缕窜到他的鼻子里,吹皱了周舫已过而立之年的心。
有门铃声响,“叮咚.....叮咚.....”声音是礼貌的。响完一下,暂顿片刻再响第二下。江明月有些惊慌,好像心底的那些不堪的想法被人拿出来游了街,示了众,她很有些无地自容。周舫拾起地上的帽子替她戴上,他知道是他的司机上来了,方才他打过电话。
“是我的司机。”周舫解释。
“嗯。”江明月点点头。好了好了,马上就结束了,结束了这场临时起意,失败而终的勾引。
“我离婚了。”在门铃响了第四回,开门之前,周舫说道。
江明月有些愕然。成年人的好处是可以通过双方的动作,表情来判断话外之音。周舫知道她的意思,她也知道周舫的意思:其实我们可以认识看看。
门开了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走了进来。
“你开车来了吗?”周舫看着她问。
“有开。”江明月道说。
“小陈可以帮忙搬到车上。”
“谢谢你。”江明月低了头说道。
年轻小伙很负责的帮她把床拆卸后搬到了后背箱,江明月道了谢,甫一关上车门,尴尬,自责齐涌了上来,想到刚在自己的作为,重重的呼了口气,笑自己傻,连脸面都不要了去浪人家。脚踩了油门,车加速行驶,后视镜里的这座城东富人居住的宅院越退越远。
腊月底了,年关愈近,街上店铺里都是大红的福字,大红灯笼。连卖的衣服都是红红的。餐厅,商场,超市总是人潮涌动,人们热热闹闹的购啊买啊,无论穷富。
中国人最最重视的节日就快到了,江明月走在街道上,看着这些欢快的人们,心下暖了几分。过年了,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起,多好。早上王绍延电话里也是这般说。
“快过年了,你还不回来吗,一家人齐齐整整过年。”电话里王绍延催促。
“一家人?你的一家人在哪,你不知道?江明月讥讽的抢白。
“你扑风捉影,没事找事。”王绍延道,有几丝不耐。
“我回国时话说的很明白了,离婚孩子归我。”江明月冷冷说道。手机里有兆兆喊妈妈的声音,“妈妈,妈妈……”孩子的声音让江明月两腮一酸,眼睛一红,声音哽咽起来。她的心头肉隔着千山万水,在电话另一端在唤她。
“你看,兆兆想你。”王绍延说。他算准了江明月的软肋。江明月提离婚的时候,王绍延不急不慌,绝口不提情人的事,“要离可以,你考虑清楚了吗?回国怎么养活孩子,投身职场要好几年才会立住脚跟。他替她分析,似乎很为她着想,而且孩子在国外受教育更好。”
王绍延在教她看清现实,你依附我生活,离开怎么养的活兆兆?我就是有小三小四小五,你也离不得我。江明月自己被欺负了,欺负的连渣渣都不剩。
“告诉兆兆,我很想他,会回来陪他过年。”青城腊月的海风,吹的她的心冷冰冰硬梆梆。
“那就好。”王绍延说。他心下笑笑,轻松了起来。女人啊,每次闹闹就过去了。
天空阴沉,这会儿絮絮的落起了雨,江明月人都凉透了,她母亲去世的早,父亲近些年退休了,她的事不想去打扰父亲,让老人家跟着担忧。姑姑深思熟虑后打电话告诉她:不要离,你就熬着,为了孩子,他比你年长,这些年你就叫他飞,到老了一报还一报;就当为了孩子,亲爹妈总比再找的强。
江明月不要一报还一报,她觉得不值当。她的青春,她的尊严都被王绍延快折腾完了。她想从那个困囿住她的地方逃出来,可她的兆兆,她的心头肉该怎么办……平心而论,王绍延对孩子是特别好。唯独婚姻里是个失败的丈夫。
正对面的玻璃橱窗里,挂了很多福字,红底黑子,最简单的那种,江明月看着那些福子发呆,这世上什么都能羡慕的来,唯有福气不可以。
周舫坐在车里看到江明月的时候,她在街边橱窗站立,还是黑白格大衣,没有戴那顶红绒线帽子,头发披散下来。手里拿着一叠福字。
江明月手机在衣兜里震震的响,是陌生的号码。
“你好,哪位?”江明月问。电话里的声音很熟悉。
“你好,是我,周舫。”周舫找家姐要了她的电话号码。
“哦,原来你叫周舫。”
“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周舫的声音并没有从手机里传来。江明月扭头,那个男人举着伞正站在她身后。周舫突然的出现让她有些羞涩起来。
“怎么会在这里?”江明月诧异的问。
“我正好路过,好巧不巧遇见你。”周舫指指不远处的车,“天冷一起吃个饭吧。”
“好。”江明月答道。
车上暖和很多,司机被支走了,由周舫开车。气氛有些胶着。
“你好,我叫周舫,离异,单身。”这次正式的。
“你好,我叫江明月。”她感觉周舫在等她后面的话,违心道,“离异,单身。”
吃饭的时候,两人特别安静,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江明月细细的跟他讲了自己在南方的故乡。什么时候毕业,什么时候嫁到青城,又什么时候去到那个遥远的小国和她失败的婚姻。讲了前半生几乎所有的枝梢末节。周舫安静的听,不打断她。
车停在路边,周舫走到副驾驶,打开车门。
“这是我前些天买的。当时见你光脚踩在我家的地板上,感觉你的脚应该很冷。”周舫手里拿着一双袜子,白色的,厚实的含绒。蹲身替她穿上。江明月感觉他的手是暖的,袜子也是,突然鼻子发酸。她已经决定要回到那个赤道附近的小国,去过完她以前就无法逃离的一生,窝囊的一生。
周舫邀她下来走走,告诉她拐角不远处是个公园。行人寂寂,风声隆隆。远处有街角的灯光明明灭灭。
“周先生,我有些喜欢你,不想藏起来矜持给你看。”江明月直白。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特别高兴你能直白的告诉我。我也有些喜欢你。”周舫笑道。
“那我们算一见钟情对不对!”江明月说。
面前的修长宽阔的男人抱住她,回应她的表白。在寒风瑟瑟的夜里,她一头乌黑的头发被风吹的凌乱又柔软,周舫被她勾了魂夺了魄,低头吻了下来,周舫缠绵又热烈;江明月绝望又悲壮。
“遇到你真好。”周舫在她耳边说。有寒风呼啸而过。
“许多时候我们一开始喜欢一个人,就藏着掖着,打算等合适的时间再揭牌给对方,然后再慢慢开始,直到进入婚姻。可是周舫,我没有机会了。你是我遇见的一种美好,我只能看看而已。”江明月说这伏在周舫肩头呜呜的哭着,说着,声音夹在瑟瑟的风声中,模糊又悲凉。
“我知道你害怕时间,因为它把太多的感情都变的不堪,褴褛。可我仍想和你试一试。”周舫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江明月离开青城是在29的晚上,她给周舫发了一封邮件:谢谢能遇到他。讲述了她最开是为什么抱他。也告诉他离开的原因。聪明如周舫,世故如周舫,猜到开始,也猜到结局。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不安套路出牌的女人突然的离开了他。像梦一样,却又清晰的存在过。
他和她相拥的那个晚上,月色甚好,视线能清晰看到青城的松南湖,温柔的月光全碎在风吹皱的湖水里,汨汨生辉。周舫后来忆起来她说的那句话,她说:人到中年,水中月是天上月,心上人是天上人。
一瞬间,无奈像潮水淹没了他,人生到底是情难了,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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