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送别》这首歌的歌词是李叔同1914年(甲寅民国三年)在上海,送别挚友许幻园所作。
创作《送别》的时候,李叔同还没有出家,与叶子小姐在旧上海过着俗世的生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李叔同的好友许幻园来到李叔同的家门外,并没有入内,而是在门外大喊,告诉自己的好兄弟自己破产,留下一句“后会有期”,就径直的离开了。
1900年,李叔同与许幻园、袁希濂、蔡小香、张小楼义结金兰,摄影留念, 由李叔同隶书《天涯五友图》
二次革命失败、袁世凯称帝、这些层出不穷的社会变幻,导致许幻园家中的百万资财和家业荡然无存,许幻园赴京找袁世凯讨回公道,离别时,李叔同望着好友渐行渐远的背景,痴痴在立在雪中一个小时,连叶子小姐的呼喊都充耳不闻,良久,李叔同回过神来,在叶子小姐琴声中,写下了这首传世佳作。
李叔同送别许幻园
该歌的曲谱取自约翰·P·奥德维(John Pond Ordway)(1824-1880)作曲的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曲早于词,是李叔同就曲谱填词而成,独特的歌词意蕴从民国传唱到了现在。
《送别》词曲谱
朴树在《大事发声》上翻唱李叔同的经典《送别》,唱到一半情难自已,泣不成声,他说:“如果歌词是我写的,我当场死那儿都可以。”
朴树翻唱时痛哭
我们无从得知这首歌对于他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他只在开唱前轻轻地说:“有的时候生活就像炼狱一样,特别难熬。觉得在音乐里面的时候,即使唱最悲伤的歌也觉得是享受。”
朴树的痛哭不禁让人心疼,也再一次把《送别》送到大众面前。这首歌的词出自李叔同,即弘一法师。而“李叔同”最终成为了“弘一”,还要从杭州虎跑断食说起。
李叔同断食后像
在他的断食日记中,有这样的回忆:
“民国五年(1916年)的夏天,我因为看到日本杂志中有说及关于断食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当时,我就起了一种好奇心,想来断食一下。因为我那时患有‘神经衰弱症’,若实行断食后,或者可以痊愈亦未可知。要行断食时,须于寒冷的季候方宜。所以,我便预定十一 月来作断食的时间。当时,我和西泠印社的叶品三君来商量,结果,他说在西湖附近的虎跑寺可作为断食的地点。”
杭州虎跑寺
断食疗病,这是一种科学的尝试,也是一次超然的体验,也成为他人生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当时,李叔同正受聘于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音乐、美术教师。但在内心深处,他却一步一步地接近净土。
返校后,李叔同开始素食。
这一时期他接触了很多佛经,由此感到世间名利原是如此虚妄。
1917年1月8日,李叔同在写给学生刘质平的信中说:
“鄙人拟于数年之内入山为佛弟子,或在一二年亦未可知……现已陆续结束一切。”
1917年11月14日,李叔同又到虎跑定慧寺听法轮禅师说法,回来后写了书联,落款是“婴居士”。他为自己改名为“李婴”,寓意婴儿般新生。
他把自己多年来视若珍宝的书籍、字画、折扇、金石都赠送给了友人,连衣服也没留几件,真正做到“断、舍、离”。
李叔同像
1918年春,李叔同虎跑定慧寺客房习静一个月,恰逢儒学大家、他的好友马一浮,带朋友彭逊之到虎跑定慧寺出家。李叔同目睹彭逊之剃度全过程,深受震撼,欲拜为彭逊之剃度的弘祥法师为师。
弘祥法师认为自己资历尚浅,请来自己的师父了悟法师,了悟法师收李叔同为其在家弟子,取名演音,号弘一。
1918年8月19日,农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在虎跑定慧寺正式剃度出家。
弘一法师像
李叔同5岁丧父,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26岁时,母亲病逝,给他带来无限的悲痛。弘一曾言:“与母亲相处的这段日子,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自母亲逝世后,觉人生飘荡无根,是不断的悲哀。”
弘一法师的母亲(右)和原配妻子
因此,他对学生刘质平格外心心相惜,因为刘质平与他有着十分相近 的遭遇。刘质平7岁丧父,赖母抚养,39岁时母亲谢世。李叔同对母爱感同身受,因此饱含深情书写《心经》赠与刘质平,以示悼念慰藉。
弘一法师 楷书《心经》
李叔同最亲近的学生,除了大名鼎鼎的丰子恺,就是刘质平了。自1912年刘质平跟随李叔同学习音乐以来,李叔同就认定他是一个值得培养的音乐人才。
李叔同与学生丰子恺和刘质平
李叔同不仅安排刘质平去美国钢琴家鲍乃德夫人处上钢琴课,更在自己1915年受聘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音乐、图画教职后,仍每周往返杭、宁二地,为刘质平补授音乐理论。
一方面,李叔同对刘质平充满了爱才之心,而另一方面,他们更像是互相扶持的兄弟。1915年秋,刘质平因病休学回到老家,心情十分苦闷。李叔同写信劝慰称呼其为“质平仁弟足下”,可见其爱惜之情。
刘质平像
为了鼓励刘质平,李叔同于1915年书赠刘质平篆书作品《金石文字团扇》,内容为临汉代宫中行镫之铭文,以“灯”相送,实有恩师为学生驱散前途黑暗之寓意,亦有将教育之薪火以传承之深意。
这件篆书作品《金石文字团扇》出现在2017西泠秋拍中。弘一书“林华观行灯,重一斤十四两。五凤二年造第一。质平仁弟属,乙卯息。”马一浮题签“音公杂宝,刘质平居士珍藏”。
篆书《金石文字团扇》绢本
而刘质平在学业遇难,学费紧张以及生活苦闷之时,总有李叔同的悉心宽慰和给予援手。刘质平在日留学时,因为留学费用短缺萌生了中断学业之念,李叔同得知后心急如焚,主动提议按月从薪金中拨出二十元寄交,支持刘质平“毕业为止”。
李叔同(右)与刘质平(左)
而刘质平也不负所望,成为中国现代音乐教育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被誉为“上海美专音乐系的奠基人”。
刘质平像
雪子:“先生普度众生,为何独独伤我?”
如果说“决绝”是成为一位狠人的充分不必要条件,那么李叔同绝对算是高段位选手。
在他的一生里,面对着许多次选择时刻,次次快刀斩乱麻,从不拖泥带水。
1918年的西子湖上,一南一北划来两艘木船,一男一女各立船头,一人着朴素僧衣,一人穿异域和服。
妇人缓缓说道:“明日我就要回国了。”
僧人道:“好。”
沉默片刻后,她想最后一次挽留眼前人:“叔同……”
僧人答:“请叫我弘一。”
“弘一大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就是慈悲。”
“叔同从不回头,一桨一桨荡向湖心,连人带船一起埋没湖云深处,叔同夫人大哭而归。”教育家黄炎培这样回忆李叔同与她的日本妻子雪子诀别的场景。
爱他的人,无不为他悲伤,但懂他的人,并不觉他薄情。
因弘一过午不食,第二日未到午,夏丏尊送了饭和两碗素菜去,碗里只是些白菜之类,在弘一法师看来却几乎是盛馔,喜悦地把饭划入口里,郑重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白菜来,夏丏尊回忆道:“我见了几乎要流下欢喜惭愧之泪了!”
夏丏尊觉得其中一碗太咸了,可是弘一大师却说:“好的!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
在弘一法师看来,世间一切慢慢品味,都是好的,咸有咸的好,淡也有淡的好,世事皆不入心,世事皆在心中。
而另一方面,弘一法师有着惊人的自律,永远用最严格的要求督促自己。
一次,丰子恺给他寄一卷宣纸,请书佛号。宣纸有余,法师便去信问多余宣纸如何处置?还有一次,丰子恺寄邮票给李叔同,因多了几分,李叔同便寄还丰子恺。从此之后丰子恺都会在信中注明:若有多余即赠予法师。
丰子恺去望老师时,见他用麻绳束袜,就买了些宽紧带送他。李叔同以为是外国货,一再拒绝,丰子恺说:“这是国货,我们自己能够造了。”他方才收下。
每到一处,弘一大师必定先立三约:一、不为人师;二、不开欢迎会;三、不登报吹嘘。素菜之中,他从不吃菜心、冬笋、香菇,因为它们的价格比其他素菜要贵几倍。
李叔同(右一)与丰子恺
34年青灯古佛,弘一大师每天活在极度的自律中,饱尝执着之苦,却又时刻在对抗“我执”。
弥留之际,他对妙莲法师说:“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恋人间,或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
床边的矮几上,一张旧信纸上留着他最后的墨迹:悲欣交集。
名如何,爱如何,生命该如何,为了求索这些答案,他的一生总是不近人情,对苍生对自己,都透着一种狠绝,然而狠到极致又升华成慈悲。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样狠心的断舍离,能做到的恐怕只有李叔同了。
1942年,弘一法师圆寂于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圆寂前再三叮嘱弟子:他的遗体装龛时,在龛的四只脚下各垫上一个碗,碗中装水,以免蚂蚁虫子爬上遗体后在火化时被无辜烧死。
弘一法师圆寂像
当生前的一众好友收到大师的亲笔信时,他已离去多时,信上写着: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满。”
每封信的内容一致,只是圆寂的日期空着。
作家林语堂这样评价李叔同:“他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独立的一个人。他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却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
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他早将西方油画、钢琴、音乐等引入国内,且以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而闻名于世。他还是中国话剧运动的先驱、中国话剧的奠基人。
他在中国美术史、音乐史和话剧史上都开辟了一个新纪元,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培养了不少艺术人才,许多音乐家、美术家皆得其亲传,如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皆出自其门。
这样一位艺术修为全面的艺术家,在历尽繁华之后,毅然皈依佛门,从此不问凡尘,立志埋名,不务名逐利,甘于澹泊,枯守孤寂,过起了参禅悟道的僧侣生活。他在24年的孤灯黄卷和古刹钟声中,悉心研究佛经,使失传多年的佛教南山律宗再度兴起,因而被佛门弟子奉之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弘一法师佛像
他为世人留下了咀嚼不尽的精神财富,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他是绚丽至极归于平淡的典型人物。不管选择什么道路,都可以在此领域登峰造极,这足以令人叹为观止、无尽追慕。他充满离奇变故的一生行状,便是一部让人读不透的书。
诚如他的好友,现代文学家、语文学家夏丏尊在《弘一大师永怀录》的序言中所概括的那样:
“宗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家,为若戒律精严之头陀,而卒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其行迹如真而幻,不可捉摸,殆所谓游戏人间。为一大事因缘而出世者耶?”
这亦是当时知识界对李叔同——弘一大师的看法。
今天,后世之人瞻仰前辈的智慧,去感受李叔同先生的禅意和智慧时,亦为大师之超脱而心生敬仰。
李叔同从物质生活上升至精神生活,终于再入灵魂生活,或许我们能寻出一条心路的历程直至归结到他往生时的“悲欣交集”。
何不在书中更加深刻地了解李叔同先生的一生,感受先生的禅意呢?
花期方至,栽花之人已远,满园奇葩,沁人花香,独留余者于空想中静心品味一代宗师留下的缕缕浮香,将隔世种花人慢慢忆起——“说不尽的李叔同,道不完的弘一大师。”
开卷有益,书香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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