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自来生长旷野,以天地为居室,荒山饮食,与在堂上无异,当即有侍卫取过烈酒干脯,布在地下。忽必烈向小龙女望了两眼,心下暗惊:“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见她与杨过携手并肩,神情亲密,问杨过道:“这位姑娘是谁?”杨过道:“这位龙姑娘,是小人的授业师父,也是小人未过门的妻子。”他自经绝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的恶斗,更将羁糜天下英雄豪杰的礼法丝毫不放在眼里,心里偏偏要让世人皆知,我杨过乃是要娶师为妻。
蒙古人对于忠君孝亲、敬师友弟这一套礼数,却远没汉人考究,忽必烈是以也不觉奇怪,只听说这少女传授过他武艺,心中多了一层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妙极妙极。来,大家尽此一碗,为两位庆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法王微微一笑,也举碗饮干。余人跟着喝酒,马光祖更是连尽三碗。小龙女对蒙古人本无好感,此时听忽必烈赞自己与杨过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喝了碗酒后,脸色更增娇艳,心想:“那些汉人个个说我和过儿成不得亲,这位蒙古王爷却连说妙极,瞧来还是蒙古人见识高呢。”心中暗暗起了相助蒙古人之意。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归,小王正自记挂得紧。只因襄阳军务紧急,未能相待,小王已在大营留下传言,请各位即赴襄阳军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畅予怀。”法王道:“我军攻打襄阳,可顺利否?”忽必烈皱眉道:“襄阳守将吕文焕本是庸才,小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杨过心中一凛,问道:“郭靖确在襄阳。”
忽必烈道:“这郭靖与先父总角时曾有八拜之交,当年远征西域,迭出奇计,乃是我太祖皇帝手下第一爱将。我父逝世时曾对我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兵将懦弱,人数虽众,殊不足畏,但若遇上郭靖,却须千万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见,我军顿兵襄阳,久攻不下,皆是因这郭靖从中作梗。”杨过站起身来,叉手说道:“这姓郭的与小人有杀父大仇,小人不才,请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汉,正是如此。但听人言道,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汉人第一,又有不少异能之士相助。小王屡遣勇士行刺,每次均遭失手,或擒或死,无一得还。杨兄弟虽然武勇,却是独木难支,小王意欲请众位英雄一齐混入襄阳,并力下手。只要杀了此人,襄阳便唾手可下。”
法王、潇湘子等一齐站起,叉手说道:“愿听王爷差遣,以尽死力。”忽必烈大喜,道:“不论是那一位刺杀郭靖,同去的诸位俱有大功,但亲自下手之人,小王当奏明皇上,封赏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国第一勇士之号。”潇湘子、尼摩星等人,对公侯世爵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若得称大蒙古国第一勇士,却是名扬天下,实乃生平之愿。要知蒙古此时兵威四被,幅员之广,旷古未有,除西域四大汗国之外,中国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国中心而至四境,快马须奔驰一年方至,若得称为第一勇士,那时举世武林豪杰,无不钦仰。众人听了忽必烈之言,均是大为振奋。小龙女却深情无限的望着杨过,心中在想:“要它什么公侯世爵,什么天下第一勇士,我只盼你好好的活着。”
众人又饮数碗,站起身来,蒙古武士牵过马匹,杨过、小龙女、金轮法王等一齐上马,跟在忽必烈之后,疾趋南驰,往襄阳而来。沿途但见十室九空,遍地尸骨,蒙古兵见到汉人,无不肆意虐杀,杨过瞧得心中恼怒,待要出手干预,却又碍着忽必烈的颜面。
杨过暗自寻思:“这些蒙古兵如此残暴,将我汉人瞧得猪狗不如,待我刺杀郭靖、黄蓉之后,必当杀几个蒙古最歹毒的军汉,方消心中之气。”
众人胯下所乘,都是蒙古精选的良马,不数日抵达襄阳郊外。其时两军交战,已有月余,满山遍野都是断枪折矛、凝血积骨,由此可以想见双方激战之惨烈。蒙古军得探马报知,皇弟忽必烈亲临前敌,全军元帅、大将,一齐迎出三十里外,但见怒马腾跃,铁甲锵锵,军容极其壮盛。各将帅见忽必烈乘马而前,一齐翻身下马,伏在道旁。忽必烈“哼”了一声,道:“襄阳城久攻不克,师老无功,岂不堕了我大蒙古的声威?”众将帅齐声答道:“小将该死,请殿下治罪。”忽必烈扬鞭一击,坐骑向前疾奔而去。诸将帅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战栗。杨过见忽必烈对待自己及金轮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驾御诸将却这等威峻,心中暗自钦服:“蒙古军兵勇将悍,主帅严明,恃此南攻,大宋如何是其敌手?”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军大举攻城,但见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纷纷向城中打去。接着驾起云梯,四面八方的爬上城去,但城中守御严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条大木,将云梯推开城墙。只见数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墙,蒙古军中呼声震天,每个百夫长率领一个百人队,蚁附攀援。猛听得城中梆子声急,在墙后闪出一队弓手,将蒙古援军射住,接着又抢出一队宋兵,手举火把,焚烧云梯。梯上蒙古兵纷纷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声中,只见城头闪出一队勇壮汉子,长矛利刃,向爬上城墙的蒙古兵攻去。这队汉子并不穿宋兵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黄布长袍,攻杀之际也不成队形,但个个身矫捷,显然颇有武功。攻上城墙的蒙古兵均是军中勇士,自来所向披靡,但遇上这队汉子,砍杀数合,即被一一杀败。或尸横城头,或碎骨墙下。宋军中,一个身穿灰布长袍中年汉子尤其神威凛凛,他手中不持兵刃,纵横来去,一见已方有人受厄,立即纵身过去解围,掌风到处,直如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亲自在城下督战,见这汉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叹道:“天下勇士之中,更有谁及得上这汉子。”杨过正在他身侧,说道:“王爷可知此人是谁?”忽必烈一惊,道:“岂难道他是郭靖?”杨过道:“正是!”
此时城头上数百名蒙古兵已被杀得没剩下几个,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长一手持盾,一手持矛,兀自在城垛子旁负隅而斗。城下的万夫长生怕王爷责怪,吹起角号,又率大队攻城,想将城头上这三名百夫长接应下来。只听得郭靖一声长啸,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长一矛刺去,郭靖抓住矛杆向前一送,跟着左足飞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长的盾牌之上,这两名百夫长虽勇,那里抵挡得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时几个觔斗翻下城头,筋断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长年纪较长,头发灰白,自知今日已难以活命,挥动长刀,直上直下的乱砍,势若疯虎。郭靖左臂倏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一掌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长也已认出郭靖的面目,叫道:“金刀驸马,是你!”原来他正是郭靖当年西征时的旧部,黄蓉计取撤麻耳罕,此人即是最先降入城中的勇士之一。
郭靖想起旧情,叫道:“嗯,你是鄂尔多不是?”那百夫长见郭靖仍旧记起自己的名字,不禁热泪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分,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再被我擒住,休怪我无情。”转头向左右道:“取过绳子,缒他下去!”
当下两名健卒取过一条长索,缚住鄂尔多的腰间,慢慢将他缒到城下。鄂尔多乃是蒙古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然被城头用绳索缒了下来,城下的蒙古兵将好生奇怪,不知是何变故,一齐后退数十丈,城头也停止放箭,两军一时罢斗。鄂尔多到了城下,拜伏在地,朗声叫道:“金刀驸马既然在此,小人万死不敢再犯虎驾。”郭靖站在城头,神威凛然,喝道:“蒙古主帅听着,大宋与蒙古昔年同心结盟,合力灭金,你蒙古何以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数多你蒙古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大宋义兵四集,管教你这十多万蒙古军死无葬身之地。”他这几句话乃是用蒙古话所说,中气充沛,一字一句的送到城下。那城墙既高,两军相距又远,但郭靖这几句话,数万蒙古军个个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顾失色。
一名万夫长引着鄂尔多来到忽必烈跟前,禀报郭靖释他的原由。鄂尔多述说当年跟随郭靖西征,那金刀驸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敌制胜,说得有声有色。忽必烈脸色一沉,喝道:“拿下砍了!”鄂尔多大叫:“冤枉!”那万夫长道:“殿下明见,这鄂尔多颇有战功……”忽必烈手一挥,四名卫士早将鄂尔多拉下,斩下首级,呈了上来。诸将在旁瞧着,无不震恐。忽必烈向万夫长道:“此人以阵亡之例抚恤,另赏他妻子黄金十斤。牲口二百。”万夫长大惑不解,应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杀此人,却又赏他家属,你们不明其理,是也不是?”诸将一齐躬身道:“要请殿下赐示。”忽必烈见杨过嘴角边略带笑意,道:“杨兄弟,你必知孤意,向诸将说说吧。”杨过心中一动:“此人手段厉害,我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而遭其忌?”当即答道:“小人也正不明白呢。”
忽必烈哈哈大笑,道:“这百夫长夸说郭靖厉害,不论是虚是实,均属动摇军心,是否当斩?但他奋勇先登,力战至最后一人,岂非当赏?”诸将一齐拜伏。
但经此一来,蒙古兵军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并力攻城,也是徒遭损折,决然讨不了好去,当即传令退军四十里下寨扎营,眼见城下蒙古军积尸数千,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心中大是不忿,但见襄阳城垣坚固,守备严密,却是无隙可乘,不禁叹了口气。左右两名卫士互视一眼,齐道:“小人为殿下分忧,也教他折折锐气。”突然翻身上马,快步驰到城下,拉动铁弓,两枝狼牙鵰翎疾向郭靖射去。
这二人骑术既精,箭法又准,正是马奔追风,箭去似电,蒙古人骑射之术,果然是举世无双。城上城下刚发得一声喊,双箭已射到郭靖胸口小腹,眼见他不及闪避,哪知他双手向内一拢,一手抓着一枝长箭,劲透十指,倏地向下掷出。
那两名卫士尚未转身,要瞧明白郭靖是否被双箭射死,突然箭到,两人都是透胸而过,倒撞下马。城头宋军喝彩如雷,擂起战鼓助威。
忽必烈闷闷不乐,领军北退。大军行出数里,杨过道:“王爷不须烦恼,小人这便进城去取那郭靖性命。”忽必烈摇头道:“那郭靖智勇双全,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更觉此事棘手。”杨过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过数年,又曾为他出力,他对我决无防范之心。”忽必烈道:“适才攻城之时,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头已然瞧见。”杨过道:“小人已防到此着,攻城之时,与龙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围颈,他决计认不出来。”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赏之约,决不食言。”
杨过随口道谢一声,正要转身与小龙女一齐辞出,忽见法王、潇湘子、尹克西诸人脸上均有异色,心念一动:“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定要从中阻挠,使我难竟大功。”于是向忽必烈道:“殿下,小人有一事告禀。”忽必烈道:“请说不妨。”杨过道:“小人去刺郭靖,乃是为报私仇,兼之要以他首级,去换救命丹药,如能托王爷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万万不敢领受。”忽必烈道:“这却如何?”杨过道:“小人武功远不及在座诸位,如何敢称第一勇士?王爷须得应允此事,小人方敢动身。”忽必烈见他言辞诚恳,确是本意,又见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说道:“既是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强。”
杨过当即圈转马头,与小龙女并骑向襄阳驰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纯系汉人打扮,到得城下时天已向晚,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一队队兵卒来去巡逻。杨过大声叫道:“我姓杨名过,特来拜见郭靖大爷。”城上守将听得呼声,见他只有一人相从,又是一个女子,料非敌人行诈攻城,当即向郭靖禀报。过不片时,两个青年走上城头,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来是杨大哥,只你们两位吗?”杨过见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亲,不知武氏兄弟的父亲是否从旁相助?”当下笑答道:“武二哥么?郭伯伯在不在城内?”武修文道:“请进来吧。”命兵卒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迎接杨过与小龙女入城。
二武引着二人来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满脸堆欢,抢出门来,向小龙女一揖为礼,拉着杨过的手笑道:“过儿,你们两位来得正好,鞑子攻城正急,两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满城百姓之福。”小龙女是杨过之师,郭靖对她平辈相敬,客客气气的让着进屋,对杨过却极是亲热。杨过左手被他握着,想起此人乃是杀父大仇,居然这般假惺惺作态,恨不得拔出剑来,一剑刺死了他,只是忌惮他的武功,不敢贸然动手,脸上强露笑容,说道:“郭伯伯安好,郭伯母安好。”他满腔愤恨,却终于没跪下磕头。郭靖豁达大度,竟丝毫没有留心。
到得厅上,杨过要入内拜见黄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将临盆,这几天身子不适,日后再见吧。”杨过心中暗喜:“我深忌黄蓉智计过人,被她看出破绽,此人抱恙,那真是天助我成功。”说话之间,中军进来禀报道:“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鞑子。”郭靖道:“你回禀大帅,多谢赐宴,我有远客光临,不能奉陪了。”那中军见杨过年纪甚轻,并无特异之处,不知郭靖何以对他如此看重,竟推却元帅的庆功宴而来陪他,当下满心奇怪,回去禀知吕文焕。
郭靖在内堂自设家常小宴,替小龙女与杨过接风,由朱子柳、鲁有脚、武氏兄弟、郭芙诸人相陪。朱子柳向杨过连声称谢,说亏得他从霍都取得解药,治了他身上之毒,杨过淡淡一笑,谦让几句。郭芙见了他却神情淡漠,叫了声:“杨大哥。”便不再言语了。酒席之间,只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满腹的心事,武氏兄弟也一直避开他的目光,三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纵谈日间大胜鞑子之事。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却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向杨过望了一眼,嘱他务须小心,神色之间,深情款款,关念无限。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头转过,竟是不敢与她正相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法王,在乱石阵中救了黄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心下暗悔:“早知黄蓉是我杀父仇家,又何必拼命相救?”但转念一想:“若是她死于法王手下,我便无法亲刃仇人。我更因此而不能得见傻姑,只怕我终生认贼为亲,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生怕言多有失,将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寻伯伯。”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阳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千万百姓,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
杨过听到这里,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种种可怖可恨的情景,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响,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化尽心力练功学武,固然行侠仗义,济人困危乃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乃是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然我深感自己才力不足,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慧,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望你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成为一位名扬天下,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话,杨过听得耸然动容,只见郭靖言辞诚恳,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却也不禁肃然起敬,于是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郭靖哪想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的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后而后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的了。好啦,时候不早,咱们睡吧。早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或有诡计,这数日中定有一场大厮杀,你养足精神,好大显身手呢。”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却暗暗藏在贴肉之处,心想:“你武功便再强百倍,我却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之中给你一刀,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是满腹心事,哪里睡得着?他卧在里床但听得郭靖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静,只有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于是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那时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心中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渐渐止啼入睡。杨过胸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个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肚皮,高举半空为戏,这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一举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报一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性命,这一刀怎刺得下去?”
但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心一横:“罢了,罢了,管他什么襄阳城的百姓,什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双眼能暗中视物,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又望了一眼,但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闲,睡得极是酣畅,少年时他对自己种种爱护之情,猛地里涌上心间: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自己独生女儿许配自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实不能害我父亲。难道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错杀了好人,那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磨寻思。他记起黄蓉对自己一直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什么,一见到自己,立即转话题,细细想来,定是有何重大之事要瞒过自己,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不肯传授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他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一些,就算不过?”他望着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听得他呼吸急促,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睡不着么?”杨过身子微微一颤,道:“没什么?”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快睡吧。学武之人,最须讲究收摄心神。”杨过道:“是。”
隔了片刻,他终于忍耐不住,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山脚下牛头寺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心中一凛,道:“怎么?”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老道们的误会,你还记得我问你的那句话么?”郭靖道:“是了,你是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紧紧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着嗓子道:“难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他死得很不幸,可没谁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杨过坐起身来,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杀;也有迫死他之人。”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亲是异姓骨肉,你父和我也曾义结金兰。你父若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杨过身子轻轻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你怎能替他报仇?”但知这句话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下手刺他,那便大大不易,当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你问起之时,年纪尚幼,内中情由未能明白,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我从头说给你听吧。”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后,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一想起小龙女,精神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那刀锋贴肉,都烫得暖了。
正想将匕首拔出来,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杨过急忙闭目,郭靖早已惊醒,坐起身来,道:“蓉儿么?可是有紧急军情?”
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坐起身来,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向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道:“什么事?”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道:“什么不怀好意?”黄蓉道:“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摇头道:“他或有疑心,但我已答应将他父亲如何逝世,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难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郭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虽然误入岐途,但咱也没好好劝他,没千方百计救他。”
黄蓉哼了一声道:“这种人还值得救呢?我只恨杀他不早,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桩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我听芙儿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的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蓉儿,那可不能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都有杀他之心,结果也因我而死,是否咱们亲自下手,那反而无关紧要的了。”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吧,住过了今晚,明日我到军营中睡。”
他对爱妻素来言听计从,绝无违拗,盖心中素知黄蓉识见智计,胜已百倍,料无不中,算无遗策,虽然不信杨过对已怀有恶意,但黄蓉既如此说,也便遵依。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我瞧让过儿与芙儿早日成亲,也去了咱们一件心事。”黄蓉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我可便不知如何才好了。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你心中也只有我一个,可咱们的女儿,却既不像我,又不像你,心里同时有两个少年郎君,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有多为难。”
她说的两个少年郎君,便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对郭芙一般的倾心,而郭芙对两兄弟却也绝无偏颇。三人年幼之时还不怎样,现下年纪越长,此事越是尴尬。依郭靖之意,将女儿配了杨过,另寻淑女与武氏兄弟完姻,但黄蓉心思细密,知道中间实有许多难处,饶是她才智过人,却也筹不出一个善策。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近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对不语,心中甚感安适。黄蓉拿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黄蓉道:“你总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更没第二个胜得你呢。”这几句话说得情意深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破虏,若是女孩呢?”他想了一会,道:“你给取个名字吧。”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取这个‘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已灭,蒙古铁蹄压境,孩子是在襄阳生的,那就叫她作郭襄,好让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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