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清水

姜夔是完成从汉唐至宋诗词雅化的归程者,其词清空骚雅是学界的共识,尤其是他的爱情词,这种艺术表现风格尤为突出。“健笔写柔情”,也是在说他的情词清淳雅致。姜夔的情词是他用热血与真情的融化在字里行间,字字珠玑,把缠绵悱恻的情思,表现的淋漓尽致,让人感动。

姜夔代表作(姜夔最缠绵悱恻的情词)(1)

作者: 姜清水

姜夔对这段恋情缠绵悱恻,写了不少情词,有说19首的,21首的,更多者说达到了46首。当然,姜夔的合肥情词,有诸多不是单纯的情词,是一种思人、羁旅、忧民、念国、咏物等等的混合体。这里选数首赏析,尽可能了解姜夔那不堪回首的一段恋情,以及知道他付出了多少真情。

1176年冬,姜夔到扬州写有《扬州慢》后,身心都因扬州城遭金兵侵入,留下惨败之象没有得以恢复,受到巨大创伤,已经疲惫不堪,情绪难以自控,独自驰骋在大地山,加上“敢骑雪中马”,“疾风吹大片,忽若乱飘瓦”,又用醉酒方式拒寒,全身衣服被雪水浸透,找到一座破草房子休息,在用火烘干湿衣服时,身体没能熬过饥饿与寒冷,已经晕过去了。姜夔清醒过来时,“客有见留者”,已在合肥赤阑桥边的合肥姐家。

这一次的邂逅,注定了双方情坠爱情海。由于多种社会因素,使姜夔的合肥恋歌感人至深,而终未能成眷属,双方又各自牵挂。正如张先《千秋岁》的“情结”中所写,姜夔陷入“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演化为姜夔一生的情恋断肠史,演绎出南宋词中一段奇情异彩。

姜夔最早的情词,学界一般都以有“红萼未宜簮”句的《一萼红》词。此词作于1186年的正月人日,离1176年冬相识合肥恋人,过去了整整十年时间,是姜夔词集中有考时序,除在家乡鄱阳作的《忆王孙》,以及1185年岁晚在长沙作的《清波引》词。其实不然,姜夔最早的情词当是《清波引》词,《一萼红》词应排在《清波引》词后,这是因为学界没有发现《清波引》词是1185年冬天所作。《清波引》词中有“知否”等词句,在但总的读这两全词,觉得都与有些情词一样有思人成分,可都是延续《扬州慢》的念大宋国破山河碎的成分占比很高,不是纯粹的情词。他用一种独特的冷色调来处理炽热的柔情,从而将恋情雅化,赋予柔思艳情以高雅的情趣和超尘脱俗的韵味。

把思人、羁旅、忧民、念国、咏物等吟唱在一起,如《忆王孙》《暗香》《疏影》《八归》《浣溪沙·着酒行行满袂风》《探春慢》《满江红》《·金谷人归》等词,还真不是纯粹的情词。这些词给人一种“柔婉缠绵”“雾里看花”“模糊不清”的感觉,这是姜夔的身世与南宋国运有很多的契合点,如“零落江湖”““飘零江南”“大宋南渡”“北方遗民”“离多会少”等等,加上姜夔的词风就是“温柔敦厚”“含蓄蕴藉”,不仔细、不认真品赏,还真难进入其艺术世界。到了1189年,姜夔作了一曲《琵琶仙》词,此思人比较明显。《琵琶仙》词,全词如下:

·琵琶仙

《吴都赋》 云: 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春游之盛, 西湖未能过也。 已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 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宋词独诣之美,在于发舒灵心秀怀之思,极尽要馨逸之致。在中国人文化心灵发育史上,宋词意味着一种新境界。冯煦称姜夔词:“天籁人力,两臻绝顶”,篇篇都是宋词中的珍品。

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年),姜夔在湖州载酒游春时,有所感遇,遂写下这首《琵琶仙》词。吴兴北邻太湖,山水清绝。东西苕溪诸水流至城内,汇为霅溪,流入太湖。词序赞美吴兴“户藏烟浦,家具画船”,“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到过西湖、太湖的人都知道,西湖以韵致胜,太湖以气象胜。姜夔之言并非溢美。

姜夔词的开拍“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陈匪石说发端便“从所遇说起,破空而来,笔势陡健,与他词徐徐引入者不同”旧曲,旧指旧游,曲指坊曲。郑文焯说:“倡家谓之曲,其选入教坊者,居处则曰坊”桃叶,晋代王献之妾,桃根是其妻之妹。献之笃爱桃叶,曾作《桃叶歌》宋代词人常用桃叶、桃根指称歌女姊妹。谓水面上打来双桨,那画船由远而近,船上之女子,乍一睹之,其容貌竟酷似我旧时相知的坊曲女子。

仔细,毕竟不是。这番蓦然一惊、一喜、复又释然,而又不胜怅惘之感受,尽见于“似”之一字。这发端一幕,好有人间生活情味。“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歌扇是歌女手持之团扇,可以遮面障羞,上写歌曲之名以备忘,故名。此语点明画船女子之身份。约,掠也,拦也,宋人口语。此处轻约可解为轻接。空中飞花点点,那歌女轻举歌扇,轻接飞花,这下可看清了她的眉目容貌,真是美艳绝伦。上句笔致旖旎,下句则是重笔。

“奇绝”二字映照发端,暗示出了旧曲桃叶之绝色,亦写出了自己之情深意重。接着词笔轻轻宕开,宕远。 “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此三句一韵,愈添境界悠远、烟水迷离之致。 春意渐远,汀洲绿遍,更听得几声凄切的鹈鴂声。 鹈鴂,鸣于暮春。 《离骚》有“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句,此三句以自然喻人事,一笔双关。 春渐远,象征美好往事之渐遥。

啼鴂声,更是隐喻美人迟暮之深悲。怀人之情,全融于景。有此一层意蕴,故直逼出歇拍三句: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上一韵笔致徐,至此换为斗硬之笔,寸幅之间笔调迥异矣。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山谷《广陵早春》: “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三生谓过去、现在、未来人生三世。歇拍化用杜、黄诗句。十里扬州,喻说旧游之美好绮丽。三生杜牧,喻说旧游之恍如隔世,亦暗示着情根之不可断灭。唯其如此,前事休说,言外真是痛苦已极。直至九年后,姜夔作《鹧鸪天·十六夜出》,仍有“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之句,亦犹有此意也。

词的又漾开笔锋写景。“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此化用韩翃《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唐宋有清明日皇宫取新火以赐近臣之习俗。此借喻又当清明时节,风景依稀似旧,年华却已消磨暗换。“奈愁里、匆匆换时节”,语意蕴藉圆融,既是叹惋现境之春暮,又是悲慨今昔之变迁。于是,笔脉又绕回欲休说而不能之旧事。“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

此二句化用韩愈《晚春》:“杨花榆荚无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飞。”又当春归,人不得归,满襟芳思,化为寸灰,又何异于榆荚之尽委空阶。极可注意的是,上二韵所化用的二韩之诗,皆含有杨柳之描写。由此而引出下一韵,实为天然凑泊,如清泉流水,顺理成章。“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前句语近清真《渡江云》:“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

玉尊,指酒筵。此一韵之精妙,妙在从现境之杨柳,幻化出别时之情境。眼前千万缕杨柳深矣,渐可藏鸦,不由人想起当年别筵,细柳飞舞,飞絮漫天,与人。从杨柳写出忆别,情景交炼,又具天然凑泊之妙,可分两层说。杨柳象征离别之情,此唐诗宋词之通义也。

刘禹锡《杨柳枝》:“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此其一。夏承焘说姜夔“合肥与柳有关”。其《淡黄柳》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栏桥之西,……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凄凉犯》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杨柳隐喻合肥情遇,为姜夔词中所常见。此其二。于是纵笔写出结末:“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此化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亦含两层意蕴。王诗原写出柳色,正与合肥风光暗合,一妙也。 合肥在南宋已是边城,喻之阳关,尤为精切,二妙也。

姜夔《凄凉犯》;“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正可印证。连上一韵,结笔是谓:眼前柳色不禁令人想见离开合肥时,杨柳依依,我与故人惜别那一刻的难忘情景。此是词情之高潮,戛然而终于此,大有“扫处即生”的意味,馀韵深永无极。

合肥恋人善弹琵琶,《解连环》词中有“大乔能拨春风”句,《浣溪沙》有“恨入四弦人欲老”句,可知此调名《琵琶仙》之故。词人因见湖州画船上之歌女,蛾眉奇绝,酷似合肥女子,遂感发起怀人之情,一襟芳思,正如沈祖棻云:“蛾眉虽自奇绝,而属意终在故人,所谓‘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分析至为精湛。显然,词中这种择善固执忠实不渝之爱情,实为全词艺术之命脉。

此词艺术造诣精深华妙。 这是首怀人词,结构造境神明变化之能事。词人所着力的是写出其悱恻缠绵之情味、要馨逸之韵致。其效果正有郭麐所说:“如瘦石孤花,清笙幽馨,入其境者疑有仙灵,闻其声者人人自远”追思实写,故浑厚。结体于虚,故空灵。此词之情景交融,妙在天然合成,不着痕迹。本词之中奥妙,上文已指出在于两个层面。一是写景含有传统比兴之意蕴。

如伤春即伤爱情,写柳即写别情。二是写景含有特定背景之指向。如合肥巷陌皆种柳,写柳即是怀合肥情遇。全词颇以健笔写柔情,笔势峭拔,歌扇句笔致旖旎,蛾眉句复为重笔。春渐远一节及下片大半幅皆运笔轻灵纡徐,但两片歇拍又皆出斗硬劲健之笔。全词又颇以虚字传神。词中虚字如似、正、渐、自、更、了、休、又还是、奈、都、为、初,层出叠见。词中虚字,有如画中虚白,皆灵气韵味往来之处,教人随时停下涵泳,领会其要眇宜修之情,含蓄蕴藉之致。用健笔写柔情,及用虚字传神,遂形成清刚疏宕之风格。

姜夔最美的情词当是《浣溪沙·辛亥正月二十四,发合肥》词中,“拟将裙带系郎船”句,全词如下:

浣溪沙

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

钗燕笼云晚。拟将裙带系郎船。别离滋味又今年。

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些儿闲事莫萦牵。

这首词是姜夔自1176年惜别合肥恋人之后,在1191年又一次再见后的分别时,作于绍熙二年辛亥(1191)正月二十四日离别合肥之际 。此是一首与情人依依惜别的情词,此一别,就是姜夔与合肥女子最后之别,即成生离死别。

姜夔上片词,从女子一方行为与心态写惜别开拍。“钗燕笼云晚不语”,钗燕者,带有燕子形状装饰之钗。笼云即挽结云鬟。忺,高兴、适意。晚来梳妆,钗燕笼云,然而,漂亮的打扮起来,却掩饰不住愁容惨淡,离别苦楚。起句写女子之美丽容妆,次句写其言为心声。“拟将裙带系郎船。”裙带如何系得住船?真是无理而妙,心态奇妙,既说明双方依依不舍的心理活动,又写出了离别时的无奈和痛苦。

姜夔《诗说》中论诗有四妙,其一是“理高妙”,即“碍而实通”,看似无理,实真有理,且自然而妙。痴语最见痴情,故妙。用女子头上装饰之物,道女子之情,又妙。“别离滋味又今年”,“又”一字,说明别离已非一次,只有体味过别离滋味的人,才能在临别之前,体会到即将来临的那种别离滋味。语意从李煜《相见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中化出。喃喃一语,辛酸无限。凄凉的情味,与美丽的容妆,自成鲜明对比,无限伤情,尽在其中。

姜夔下片词从自己一面写对情人的劝慰开始。“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词人说:你看那寒夜之杨柳,树欲静而风不止,柳枝参差飞舞,哪得有片刻安宁?你看那水上之鸳鸯,固疾风劲吹也不得安眠。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何止你与我?“些儿闲事莫萦牵”,词人说:离别不会太久,重逢仍旧有期,你不要萦心牵怀,放心不下啊!大有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豪情与潇洒。“鸳鸯风急不成眠”,实为离别时不祥之语,实为后来重逢难期的不幸之预谶,姜夔合肥情遇,后来终成一场凄美的悲剧。

此词不用典实,不假藻饰,纯似口语,而具见性情。上片由女子之容妆写出女子之心声,笔笔都写出足不出户的古代传统女子之特征——用情专执,坚持静候薄情郎。下片由风中之杨柳说到风中之鸳鸯,语语都见得饱读诗书的古代读书儒生文人特征——温文尔雅,柔婉悱恻。女子只是顺情直说,读书人则言必用比兴。但他比兴用得好,以眼前景,喻心中情,又纯似口语。这纯似口语的艺术语言,又源于词人“纯似友情”的真诚爱心,是从词人心灵肺腑之中自然流出。

姜夔最美的情词是《踏莎行·自东来》,就连对姜夔评价不太高的维也不得不佩服,他在《人间词话》中说: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全词如下:

踏莎行

自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夔在1176年冬二十二岁时,在合肥结识了合肥恋人,后来分手了,但他对她一直眷念不已。淳熙十四年(1187年)元旦,姜夔从汉阳东去湖州途中抵金陵时,梦见了远别的恋人,写下了此词。

姜夔这首词一开始即借“莺莺燕燕”字面称意中人,从称呼中流露出一种卿卿我我的缠绵情意。这里还有第二重含义,即比喻其人体态“轻盈”如燕,声音“娇软如莺。可谓善于化用。这“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句,乃是词人梦中所见的情境。《列子》载黄帝曾梦游华青氏之国,故词写好梦,云“分明又向华胥见”。夜有所梦,乃是日有所思的缘故。以下又通过梦中情人的自述,体贴对方的相思之情。她含情脉脉道:在这迢迢春夜中,“薄情”人啊,你又怎能尽知我相思的深重呢?言下大有唐代顾夐“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的意味。

过片写别后睹物思人,旧情难忘。“别后书辞”,是指情人寄来的书信,阅犹新;“别时针线”,是指情人为自己所做衣眼,尚著在体。二句虽仅写出物件,而不直接言情,然皆情至之语。紧接着承上片梦见事,进一层写伊人之情。“离魂暗逐郎行远”,“郎行”即魂随“郎边”,当时熟语,说她甚至连魂魄也脱离躯体,追逐词人来到远方。末二句写词人梦醒后深情想象情人魂魄归去的情景:在一片明月光下,淮南千山是如此清冷,她就这样独自归去无人照管。

一种借玉怜香之情,一种深切的负疚之感,洋溢于字里行间,感人至深。“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两句蕴藉深远,既写出了南宋当时的国势现实,“冷千山”,又写出了词人对合肥恋人的深情与担心,“无人管”。这又是两句“字字珠玑滴滴血”的心声流淌。

姜夔这首词紧扣感梦之主题,以梦见情人开端,又以情人梦魂归去收尾,意境极天然浑成。词的后半部分,尤见幽绝奇绝。在构思上借鉴了唐传奇《离魂记》,记中倩娘居然能以出窍之灵魂追逐所爱者远游,着想奇妙。在意境与措辞用语上,则又融合了杜诗《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咏怀古迹》“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诗典句意。妙在自然浑融一体,不著痕迹。

姜夔此词感春梦情深,至情至性,乃是现实之状。此情词的缠绵之情,痛苦之貌,笔墨高雅,用典活跃,语言挺拔,胸襟开阔,温婉有度,淡雅秀美,精彩绝伦,令人叹服。

姜夔诗词中点明其情事发生地,“淮南”有多首诗词提到,除诗《送范仲讷往合肥》之二“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指明事发赤阑桥外,就是《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词了,该词把其情事发生地指向了“肥水”。肥水,水名。即淝水 。在今安徽省。源出合肥市西北将军岭 ,为今东肥河和南肥河的总称。 东肥河又称金城河,西北流经寿县入淮;南肥河古名施水,俗称金斗河,东南流经合肥市入巢湖。加上诗中“赤阑桥”,可以明确姜夔情事发生地在合肥。

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词,全词如下: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姜夔在1197年元宵节写这首词的时候,已经进入人到中年万事休的年纪,距离自己娶了肖德藻的侄女也已有近10年了,距离自己和合肥姐妹花的结识,已经21年了。可以想见,在这20多年中,姜夔承受了多少思念的痛苦。他怀念那段粉红色的记忆,但又有点追悔莫及,既然不能在一起,命运如何让我们相遇相识。

真有“无缘偏有遇见,有缘就又总虚化”的意味。姜夔没能忘记那一段合肥情遇,而且记得越来越清晰,一切的美好,在梦境中再现。1197年元宵节这晚,姜夔未出门去看灯,而且静思以往,犹如一场梦境袭来,提笔泣血写下了这首情词。

姜夔开拍就说:肥水汪洋向东流,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早知今日的凄凉,当初真不该苦苦相思。梦里的相见总是看不清楚,赶不上看画像更加清晰,而这种春梦也常常无奈会被山鸟的叫声惊醒。现实中未圆的情缘,在梦中也不可能团圆,而梦外面就像命运的敲门声一样,传来了惊梦的鸟啼。春草还没有长绿,我的两鬓已成银丝,苍老得太快。我们离别得太久,慢慢一切伤痛都会渐渐被时光。可不知是谁,让我朝思暮想,年年岁岁的团圆夜,不团圆,这种苦涩感受,只有你和我心中明白。

上片是写梦,为什么要梦到那个人,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的故事。“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东流无尽期的肥水,在这里既象是悠悠流逝的岁月的象征,又象是在漫长岁月中无穷无尽的相思和眷恋的象征。用水来表达爱恨情仇,历来为词家所推崇。李后主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更是进了一步,他说:“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而姜夔的这句自然而意蕴更加丰富。正因为这段情缘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思念,所以次句笔调一转翻怨当初不该种下这段相思情缘。

下片写自己相思的痛和人生的悲哀。又过一年,而春郊尚未绿遍,仍是春寒料峭:“鬓先丝”,蹉跎岁月双鬓已斑斑如霜,纵有芳春可赏,其奈老何!接下来一叹,成千古名句。“人间别久不成悲”,是姜夔情词中最为沉痛的一句,是他多年相思感情的大爆发!全词感情的凝聚点,饱含着深刻的人生体验和深沉的悲慨。似乎只有杜牧的 “多情却似总无情”才可以与之媲美。

“人间别久不成悲”,对于挚爱的人久别而不能相见,从而断绝念想,以时间疗伤,这或许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哀。最后一句“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在元宵夜里,两地相思的人异地沉吟,现实的环境让两人不能相见,当初为什么种下这一段让人痛心的情感呢?这究竟孰是孰非?以上这首词,非情真者不能写,情真而非情深者不能写,句句冷而句句热,认真体会,几令人不忍卒读。

姜夔之情至深至厚,唯有一点是肯定的,姜夔的词把厚厚的情感包裹起来,不以沉痛出之,转而冷言冷语、冷境冷物,使其情感更趋雅厚,不流于叫嚣与哭诉,和唐宋诗词诸家大有所别,自成一家。姜夔处在一个伤心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伤心之人,有谓姜夔为南宋最伤心人物。

姜夔的这种词风,不是无情,而是力求雅化,用一种独特的冷色调来处理炽热的柔情,从而将所写的情感雅化,赋予其高雅的情趣与超尘脱俗的韵味。姜夔并非无情,相反,姜夔的情感深沉厚重,这种深沉厚重的情感是冷静后的沉思,有忧伤有凄凉,耐人回味,络上了宋人理性与哲思的痕迹,也把南宋时代现实风貌诗化了出来。也正因为如此,姜夔能站在一定的社会角度去审视百姓生活与社会现实,在一己心灵的天平上,融理性于感性,以冷色调的笔触,为我们呈现了宋词的另一种美感。

姜夔最为伤感的情词是《淡黄柳》《长亭怨慢》《摸鱼儿》《凄凉犯》《秋宵吟》《点绛唇·金谷人归》《解连环》等词。姜夔这几首词都是1191年秋与冬两季作。这是姜夔1191年春,在合肥再次与合肥姐妹俩相见后,有“鸳鸯之盟”,正月二十四日原准备短暂离开合肥,到金陵杨万里处,姜夔有《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时在金陵》诗为证,在清明节前又回合肥,以及到冬去石湖范成大处时作。也可以说是姜夔这一年从清明前一天,到冬去石湖范成大处,边寻找合肥恋人时或去石湖途中所作。

姜夔这几首词,各具特色,但总体都是情词,其词序与词中,不仅带出合肥南城赤阑桥西,这情事发生地,把当时合肥的环境凄凉和词人的心境凄凉作了阐述,也把当时社会凄凉作了刻画。几首词都有把合肥“巷陌凄凉”景致归罪于国破山河碎,也把合肥恋人寻找不到的结果归罪于“空城晓角”。

如《淡黄柳》词序说“巷陌凄凉”;《长亭怨慢》词中有“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句;《摸鱼儿》词中有“夜冷”句;《凄凉犯》词序说“不胜凄黯”;《秋宵吟》词中叹“泪洒单衣,今夕何恨未了”;《点绛唇·金谷人归》词中说“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解连环》词中有“问后约,空指蔷薇”。等等,下面以《淡黄柳》词为例,赏析一下姜夔这类词。《淡黄柳》全词如下:

淡黄柳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人生爱情通常的规律是:缘起,磨合,高潮,尾声。他在最爱你的时候,都没能娶你,都过去了十几年了,正常人都已激情不再,再想让他求婚,恐怕怎么着都缺那么一点冲动。具体到姜夔身上,倒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和个例,打破了常规。坚持几十年,心里就总放不下。绍熙二年(1191)春,姜夔从金陵返回合肥,写下了这首词。虽然词人在词前提到“以纾客怀”,似是全篇写的都是景色,词人旅居他乡的惆怅以及感世伤怀的愁绪尽在不言中,而且还有那令姜夔缠绵悱恻的情事。

词的上片首二句“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先写“巷陌凄凉”。词人写作这首词的历史时期,合肥离南宋的边防线不是太远,是所谓“边城”。“空城”写出城内萧条冷落;“晓角”增添了战争气氛的悲凉。 “空城”先给人荒凉寂静之感,于是,“晓角”的声音便异常突出,如空谷猿鸣,哀转不绝,象在诉说此地一场战争过后的悲凉。听的人偏偏是异乡作客,更觉苦痛,此二句与《杨州慢》“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意境相近。

那词前面还说:“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此词虽未明言,但其首二句传达的“巷陌凄凉”之感,亦有伤时意味,不惟是客中凄凉而已。戍角晓吹,音绕空城巷陌,沁入早春寒气。马上的客心,如何受得住如此轻寒,即使是杨柳风,吹面亦寒。骑在马上踽独行的客子,同时写其体肤所感。将“寒恻恻”的感觉系于衣单不耐春寒,表面上是记实,其实这种生理更多地来自“空城晓角”的心理感受与现实反观。繁荣已成为过去,无奈春光依旧,物是人非,更添身世之感。下二句写所见,即夹道新绿的杨柳。“鹅黄嫩绿”四字形象地再现出柳色之可爱。

“看尽”二字既表明除柳色外更无悦目之景,又是从神情上表现游子内心活动——“都是江南旧相识”。这里又呼应“寒食节”祭祖时。“旧相识”杨柳,这是抒写客怀,也流露出词人淡淡的思乡情绪,此乡是何处?词序交待“与江左异”,把合肥“巷陌凄凉”景归罪于国破山河碎,也把合肥恋人寻找不到归罪于“空城晓角”。

而“柳色依依”与江南同,又是反衬着“巷陌凄凉,与江左异”,语意十分深沉,大宋分为江南江北感明了。于是,词人就从听觉、肤觉、视觉三层感受写出了“岑寂”之笔。

过片以“正岑寂”三字收束上片,包笼下片。当此心情寂寞之际,又逢“寒食”。虽是荒凉的“空城”,没有士女郊游的艳美盛况,但客子未能免俗,于是想到本地的恋人。说“强携酒,小桥宅”,是本无意绪而勉强邀游,携酒上著“强”字,已预知其后醉不成欢惨将别的惨景。上数句以“正岑寂”为基调,“又寒食的“又”字一转,说按节令自该应景为欢:“强”字又一转,说载酒寻欢不过是在凄凉寂寞中强遣客怀而已。下面“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的“怕”字又一转,说勉强寻春遣怀,仍恐春亦成秋,转添愁绪。合肥之秋如何?词人只将李贺“梨花落尽成秋苑”易一字叶韵,又添一“怕”字,意恐无梨花即是秋色,语便更委婉。

这“怕”是携酒的诱因,家国之思,飘泊之苦,是“强”字的质地。以下三句更将花落春尽的意念化作一幅具体图画,以“燕燕归来,问春何在”二句提唱,以“唯有池塘自碧”景语代答,上呼下应,韵味。“自碧”,是说池水无情,则反见人之多感。这最后一层将词中空寂之感更写得切入骨髓闻之惨然。

全词从听晓角看柳色写起,渐入虚拟的情景,从今朝到明朝,从眼中之春到心中之秋,其惆怅情怀已然愈益深浓。然而还不仅此。前人曾道“自古逢秋悲寂寥”,词人却写出江淮之间春亦寂寥,并暗示这与江南似相同而又与江左相异,又深如此春天恐亦难久。这就使读者感到全词的情感“客怀”二字可以说尽,词人的“感叶伤春”,实际上反映出同时代人的一种普通的忧惧。

惋惜春光逝去,在写春景中反映边城的凄凉,词人意在排解愁绪,实际上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无限烦恼,家国隐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有一种大难临头之感。 全词意境凄清冷隽,造句朴素自然,用语清新质朴,绝无的痕迹。本词以写景为主,情在景中,景在情里,互相融合,浑然一体。因此张炎赞此词:“不惟清空,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现飞越。”

姜夔《淡黄柳》词里,词人没有描述那位“小桥宅”的主人任何音容笑貌,步履身形,但在读者潜意识里总有一个女子画着淡淡的妆,在家院亭子里下果品,或者焚上沉水,备下香茗,等着词人。她应该是安静的,脸上的笑意也没有破坏她安静的气质,只有一丝喜悦笑意,等待着情人的归来。

或者她们也有一段曲折离奇的动人故事,词人用了“空城晓角”的现实之后,又用“怕梨花落尽成秋色”一句预测,事实不出词人所料,合肥恋情“成秋色”如树叶已黄。后,姜夔从暮春清明时期,开始寻找合肥恋人,而且发动其合肥的好友一起找,一直未找到。严冬来了,姜夔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合肥去石湖。

姜夔一生是布衣文人,生活困苦,基本上靠朋友帮助生活。但在词学的贡献上很大,有评论家说他的词清空骚雅,在豪放与婉约两派之外自成一派,对后世词风产生了深远影响,同时他在音乐史、书艺史和文学批评史上也有相当成就和地位。姜夔写爱情词则是灌注了一生的专注情感,我们可以说,爱情成就了姜夔,姜夔也美好了爱情。没有他对合肥一对姐妹花的痴情绝恋,就没有姜夔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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