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帝逊位后,中华民国在对内敉平各方争执之际,还面临一个严峻问题:如何得到世界各国的承认?自晚清以来,列强在华势力左右着政局,要获得国际社会认可,中华民国方能争取利权。然而,由于民初政坛瞬息万变,各国皆选择静观其变,国际承认问题拖延了一年有余。直至1913年4月8日中国民国第一届国会开幕,巴西意外地成为第一个承认中华民国的国家,秘鲁紧随其后,5月2日美国权衡再三后予以承认,古巴墨西哥亦不甘落后。而迟至10月6日,英俄法日等十三国才宣布承认中华民国,辛亥革命之后的首要外交难题得以解决。
拉美列国率先承认中华民国
简短回顾这段历史,不难看出,最早承认中华民国的五个国家,四个来自与中国利益不甚紧密的拉丁美洲,巴西一马当先打破僵局更是令人颇为费解,这背后究竟有何玄机呢?
民国成立之初,就担忧列强态度,外务经验丰富的伍廷芳一语中的:成立在我,承认在人。若无统一政府,则列强只能持续观望,与辛亥革命几乎同时爆发的墨西哥革命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列强对华也是各怀心思:美国驻华公使嘉乐恒力主迅速承认,以助中国恢复安定;其余诸国更在意趁火打劫,日俄交涉满蒙特权,英国关注西藏利益。为避免纷争,各国主张“协同主义”,共议对华政策。
中华民国觉察到了个中端倪,决定主攻对华最友善、话语权也最大的美国。美国各城华人商会组织演讲,游说政界人士。在美洲颇有影响力的伍廷芳也为各大报纸撰文,鼓吹中国新气象。在各方争取之下,美国逐渐担负起协调各国的重任,但由于英日俄等国利益诉求复杂,国际承认进展缓慢。到了1913年,中华民国拟定于4月8日召开国会,美国欲借此机会促使各国正式承认,于是在4月2日通知各国:“总统委嘱本人向阁下,并通过阁下向贵国政府通告:总统拟于四月八日中国国会开幕之际承认中国新政府。总统热切希望并恳请贵国政府通力合作,亦于同时采取同样行动。”孰料,英日俄等国对此反应冷淡,并未及时答复。美国本来已经拟好正式承认的国书,国务卿白莱安却不得不继续观望。
美国提议各国承认中华民国的照会
正在中美一筹莫展之时,巴西出人意料地打破僵局,宣布承认中华民国。外交总长陆徵祥致电巴西外长,饱含感怀之意:“昨接本国驻日本代表来电,内称巴西代办亲赉正式公文,巴西政府现承认中华民国等语,足征贵国厚意。从此中巴两国邦交日臻辑睦,特恳贵公使将敝国政府感谢之忱转达贵国大总统。”袁世凯也为之欢欣鼓舞,回复电文道:“贵国此举,既属优待,又系首倡,敝国所以感之尤深也。”不仅如此,教育部还电令全国公立学校:“巴西国于4月8日首先承认民国,所有全国学校定于4月12日特放假1天,并悬旗致敬以志友谊而表谢忱。特此布告。”
继巴西之后,秘鲁也于次日宣布承认中华民国,这令尚在举棋不定状态的美国大呼不解。日后担任驻华参赞的卫理致电国务卿,推断这是一个外交乌龙:“4月9日夜里美国使馆接到口头通知,巴西驻日公使知会中国驻日公使,对中华民国予以正式承认。4月10日,使馆收到官方照会。为纪念此事,中华民国宣布4月12日为公共假日,城内四处悬挂巴西国旗,公立学校休假一日,将举办盛大庆祝仪式。昨晚使馆被口头告知,秘鲁亦承认中华民国,此事得到利马方面证实。只能推断,巴西与秘鲁的举措是对形势的误判。这两国在北京并无使节,只是获悉美国政府将在4月8日国会开幕之际正式承认中华民国。一俟国会开幕,他们以为美国已然承认中华民国,遂紧跟脚步予以承认。”这番陈述中,由驻日公使转达以及中华民国放假庆祝的细节都符合事实,说明卫理在事后有所调查,应当是可信的。
巴西秘鲁摆乌龙,甘愿当了“出头鸟”,客观上减轻了美国的压力。5月2日美国正式承认中华民国,应声而动的是古巴与墨西哥。显而易见,拉丁美洲四国承认中华民国,与跟随美国政策密切相关,背后原因不难理解。19世纪末,美国在国际政治博弈中逐渐占据上风,1895年的委内瑞拉边界危机标志着美国在拉丁美洲的势力压制英国,1898年的美西战争将五百年来的宗主国西班牙基本驱逐出美洲,1823年门罗宣言提及的“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终于实现。在这种形势下,拉美各国在外交上紧跟美国,并无不妥。
伍廷芳
拉美列国为何伸出橄榄枝
然而,唯美国马首是瞻不是拉丁美洲外交的唯一诉求,一个重要因素常被忽视,那就是修约。晚清中国虽屡次被迫签下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但绝不是人见人欺。1870年前后,拉美各国由于人力不足,纷纷请求以合法途径引入吃苦耐劳的华工。大权在握的总理衙门,对此类请求很不客气,经常让拉丁美洲使节吃到闭门羹。以最先承认中华民国的巴西为例,在对华外交上就吃过苦头。1879年赴华洽谈建交与招工事宜的喀拉多,先在巴黎被曾纪泽勒令“莫谈招工”,至上海又被地方官横加阻拦,艰难抵达天津进行谈判后,李鸿章对条约细节寸步不让,一个不算复杂的商约耗时三年才得以签订,涉及华工的条款更是反复推敲。眼见巴西渴求劳动力,外交上也不咄咄逼人,康有为甚至打起了“移民建国”的如意算盘:“遍考大地可以殖吾民者,惟巴西,经纬度与吾近,地域数千里,亚马孙河贯之,肥饶衍沃,人民仅八百万,若吾迁民往,可以为新中国。”可是,随着黄祸论在世纪之交盛行,巴西政府欲加强对华工管理,但碍于有约在先难以施展。承认中华民国后不久的1915年,巴西要求重新修订条约,专门针对华人陋习,加入“不准贩卖鸦片”条款。此外,巴西政府提出,华人犯案,虽然交由中国官役处置,但须知会巴西地方官员,也算实现了曲线监管。
对于修约更迫切的,是第二个承认中华民国的秘鲁。自1849年招募华工以后,秘鲁在半个世纪内对华工贡献颇为依赖。1874年秘鲁使臣葛尔西耶赴华商谈建交,李鸿章抓住“华工受虐”大做文章,欲迫使秘鲁大幅让步。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从中斡旋,甚至联合欧洲各国使节弹压总理衙门,也是收效甚微。条约虽然达成,但华工受虐消息不断传来,秘鲁驻华使节爱勒谟数次遭遇责问,两国关系一度十分紧张。20世纪初,华工基本完成契约,与秘鲁平民争夺工作机会,排华风气渐起。1909年,秘鲁人借口政治争端,爆发了针对华人的大规模街头流血事件,政府借机提出修约,意图驱逐华人。当年的驻美日秘大臣伍廷芳据理力争,证明中秘商约并未失效,平息了这场危机。中华民国成立后,秘鲁发觉有机可乘,在正式承认的第二年就再次提出修约,否定伍廷芳的斡旋成果,被断然拒绝。但是,在随后的十余年里,秘鲁仍不时寻衅,干扰华人入境,几乎令民国外交官不胜其扰。
古巴与秘鲁情形相似,只不过清末签约时仍是西班牙属地。不计其数的华工命丧糖寮,也不乏华人为古巴独立奉献生命,但依然换不来尊重。1915年,两国甫一商讨建交,古巴外交部就通知中国公使夏偕复“禁止华工入境”,还要求“取消华人领事裁判权”,态度简直比列强更嚣张。民国外交官不肯让步,双方谈判拉锯数年也未达成。
墨西哥对华外交,除了排斥华工之外,还与一桩暴行有关。墨西哥革命期间,1911年5月15日革命军占领托雷翁,随即在城内展开针对华人的大屠杀,303人遇难,华商财产悉数遭劫,此事的赔偿问题一直悬而未决,只能拖延到民国时代。由于墨西哥国内混战不止,修约问题长期被搁置,到了局势稳定的1921年,墨西哥果然提出了排华要求:“非有中墨两国政府认可,华工不得来墨。”而1911年屠杀华人的赔偿,由于两国动荡不安,无人为之奔走,最终竟不了了之。
由此观之,拉丁美洲各国积极承认中华民国的背后,追随美国外交政策只是表面现象,争取修约、扭转对华外交的劣势才是更为重要的动机。远隔重洋伸来的橄榄枝,虽然令人宽慰,但也有驱逐华人的恶意与趁火打劫的歹意。
参考资料:
《美国外交档案·1913年》
沙丁、杨典求、焦震衡、孙桂荣:《中国和拉丁美洲关系简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
唐启华:《被“废除不平等条约”遮蔽的北洋修约史(1912-192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
侯中军:《“成立在我,承认在人”——辛亥革命期间中华民国承认问题再研究》,《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