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参加一个笔会,在采风的车上,同座与我攀谈起来。听说我是土生土长的东营人,她就热情地邀请我讲一讲黄河入海口那里的故事。这倒一下子把我难住了。

讲什么呢?

对于新淤地来说,我们那里没有什么历史,不过地面儿倒是宽展,家家都有一个大院子。村里的人家都没有围墙,远远看过去,就是一口一口的房子孤零零站着。到冬天,就像一只只笨拙的狗熊,在大太阳下暖洋洋地趴着睡觉。我们黄河口的大院子,家家有四五十米宽,七八十米长。上院里用土垫起高崖头,有住房、厢房和农具仓廪,还有鸡窝狗窝牛棚马圈,养着鸡鸭鹅。下院里是场院,边上堆着柴火垛,还有几畦蔬菜。草木葳蕤,与远处的庄稼地连成一片。茅厕一般在西南角上,也有在东南角的。厕后都有一个大猪圈,不为养猪为粪肥。圈后还有草料垛子。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同学问我们的院子有多大。我告诉他,大年初一我去给爷爷送饺子。爷爷的房子在我们家前边。我端一个大海碗,盛着冒尖的饺子,忍不住嘴馋,一边走一边就捏起一个来,吹一吹热气,哧溜哧溜地偷吃。我下我们家崖头,走过堆满了柴火垛的场院,又上爷爷的崖头,到他房门口,一碗饺子正好吃完。

我们那里过年,大年三十晚上要喝白菜汤。因为饺子是留给大年初一的。三十晚上应该好好炒几个菜,喝一壶酒。可是小时候蔬菜大棚还不普及,一到冬天,家家都是腌萝卜和大白菜。门外边放口灌满水的大缸,白花花的老盐粒子,一大缸青萝卜能吃半年。到夏天,上边往往飘着一层绿沫。冬天可是要把它用草苫子围起来,金贵着呢。三九天,北风那个吹,大缸能冻成一整个大冰坨子,一巴掌厚的缸壁也扛不住,能冻裂喽。存储大白菜就方便多了。宅基崖头下挖个坑,把白菜埋进去,记得要留一个草把子做出气孔。这是顶要紧的。爷爷曾郑重地告诫我说:

“不留个气孔,不把他憋死喽?”

在这退海之地,乡亲们把土里生地上长的所有,都视做活物。有时候爷爷在小菜园子里干活,会喜笑颜开的跟菜们说话。母亲对着满院子乱跑的小鸡仔,也会生上半天气。其他如地里跑的野兔啦,天上飞的老鹰啦,河里游的鲫鱼啦,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物。我熟悉周围荒原上的一切,哪一个土堆后面是老鹰吃鸡的餐厅,隔三差五就遗落下一堆鸡毛。有一次燕子娘坐在堂屋里扒花桃,眼看着自家的老母鸡被老鹰一个俯冲下来叼走,她冲出来,扯起嗓子喊的时候,已经没有影儿了。我们几个孩子箭一般冲出村子,奔向郭家坟一个大土堆后面,中间隔了一条水沟,等我们绕过去,跑到那里一看,老鹰刚刚吃了一半,见我们赶来冲天而走。我们把那半只可怜的老母鸡拎回来,中午在燕子家喝鸡汤。

村子周围有些小河沟是通着海的。有时候涨潮,也许是咸淡水交替吧,不知怎的会把很多鱼呛上来。那年表哥来卖苹果,空出了两只半人高的柳条筐,正碰上村后的河里呛了鱼。我们站在水里,根本不用动,只是弯腰捡,都是半尺长的鲫鱼和鲢子,一会儿就装满了两大筐。还有一次,我从学校里回来,去村里串门,家家都吃蘑菇。我好奇地询问,村里人很实诚,告诉我是村西边林子里捡的。我拎上一条洗干净留着装粮食的化肥袋子,第二天一早骑车子去了大树林子。找到一棵大柳树后面,蓊蓊郁郁的密林中间有一小片空地,草稞子里满是白花花的蘑菇。一个个顶着小帽子,肥嘟嘟的,类似于现在的松茸,我们当地叫刺蘑菇。那么多,草叶上还沾满露珠,晨光从树叶子里撒下来,没有一个人,就像仙境一样。我不忍心打破这宁静,在那里静静地坐了半个小时。一直到有人来了,我们才一起拾起来。

也许是离着蒲松龄的淄博不远吧,我们那里人都信狐仙草怪。刺猬也是四大草仙之一,地位与狐狸齐名。大荒原上狐狸并不常见,黄鼬倒不少。黄鼬就是黄鼠狼,也算草仙之一。燕子爹就遇到过一件真事儿。有一天晚上他老母亲忽然就四脚朝天,手脚乱蹬乱抓,口里咯吱作声,燕子爹心觉有异,提手电四下里去照。走到南屋,农具散堆在当地,见一个播种用的耧仓里,一只黄鼬不知怎的掉落中间,正四肢朝天没个抓挠处,口里吱吱似喊救命。燕子爹甩手一砖打将过去,那耧倒了,黄鼬从仓里窜出,眨眼跑了。回房看他母亲,已经恢复如初。

我们村里曾经有过一个老曾爷,说不上是哪里人氏,说他会聚老鼠。不知道这个字是聚集的聚,还是拘留的拘。我们那里人都读阴平声。说他家的粮食口袋被老鼠咬了,他也不生气;后来面口袋也被咬了,他还不生气;再后来吊在梁上的高粱饼子也被咬了,他终于生气了。到晚上,他让家里人都出去,自己盘腿坐在炕上,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四面八方的老鼠都涌到他们家,地下密密麻麻全是老鼠,挨挨挤挤的,也不乱咬乱叫,都坐好了像小学生上课一样。他清清嗓子开始训斥它们,那些老鼠都低着头挨训,完了他再念一遍散会的咒,那些老鼠哪儿来的哪儿去,顷刻间走的一个不剩。从此他们家的东西再没被咬过。

我们没有见过老曾爷,只见过他的儿子小曾爷。小曾爷那时已经很老了。传说他小的时候老曾爷曾经把咒传给他,不过他学得不认真,长大以后家里也是闹老鼠,他也曾经聚过老鼠。那一天他也让家里人都出去,自己盘腿坐炕上,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老鼠都来了,他开口训斥它们,老鼠也低着头听着。训完了,该散会了,他忽然间把散会的咒语忘了,自己卡壳在那里。时间长了,老鼠们在地下等得不耐烦,都抬起头来看他,蠢蠢欲动,想要扑上来,他吓得尿了裤子。

这个故事是告诉我们要好好学习,大人们每次讲到这里,就开始曲终奏雅,阐明中心思想。我最关心后来小曾爷是怎么逃出来的,但是没有人告诉我。

我们那里还有一种生物,叫皮子。也许是熊罴的罴或者山海经里出现过的貔吧,反正我没见过。小时候娘经常给我们唱儿歌:“皮猴子娘,好狠心,扯两扯,墩两墩,”同时就用手把我们扯起来悠着玩。村里老人说皮子能学人说话,如果哪个孩子花言巧语特能说,我们就都管他叫话皮子。传说一个人待在野外,就会碰到话皮子,这时候可千万别听他忽悠你,你就要捂紧耳朵,要不然你就上当了。我在野外可从来没有碰到过,为此很着急。有时碰到特别大特别大的老鼠,跟父亲的雨靴那么大,他们能挖深深的洞,储存很多粮食,可是父亲说那只是田鼠而已。终于有一天我碰到了皮子,比兔子还大,头像小狗,毛金黄金黄的,闪着油亮的光泽。它非常机警,立刻钻进洞里,随之地皮上就隆起一条蓬松的线,眼看着冲我延伸过来。我情急之下,拿铁锨往地上一插,那线戛然而止,然后拐弯向远方去了。它挖土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能赶得上自行车,让我惊叹不已。

可是父亲说,他叫地皮子,也叫地拨猴,学名叫旱獭。并不是我要寻找的话皮子。

还有一种我心念已久的东西叫妈虎。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跟着父亲来这里,那只在夏天,这里人都住在上头,上头就是北岭啦盐窝啦这些老镇店。那时候这里都是大荒洼,并没有长住的人家。水往低处流,所以高处那些老村子叫上头。我们去老村子,有时候就简称上去。问:“看你穿的挣(崭)新,你去揍(做)啥?”答:“今天上去啊,上头有个小叔结婚”。三四十岁中年人的小叔才结婚,这是常有的事,当年大多是老大下洼,轮上几辈人,年龄就错开了,这叫“大公支轮下辈”。那时候夏天人到这里来,开垦一些荒地,秋天再来收获粮食。这里有的是荒地,长满了野草和野绿豆,还有茶棵子和大片的老鸹瓢,都是吃食。因为路远,来一趟要住几天,晚上他们住在地屋子里。地屋子半人深,上面再垒半人高的土墙,用草盖上顶。也有直接住帐篷的,用草个子攒起来,搭个草顶子挡风雨。到晚上,就要把一碗粥放在帐篷外面。这就是给妈虎吃的。妈虎好像是一种豺或者小狼,有点儿像野狗,是吃人的。晚上它寻过来,看到门口有一碗粥,吃了舔舔嘴唇就走了。如果没有,就会闯进来吃人。他会把嘴对准人的屁股眼,把肠子吸出来吃光。

妈虎我没有见过。我小时候村里有一个婆娘,就是小不点儿的姥娘,她性子属爆仗的,自家孩子受一点点委屈,就大喊大叫地找上人家门去。她的外号就叫妈虎,不过没有人敢当面叫她。刚解放的时候,她男人当着乡里的治保主任,每天晚上骑一辆自行车,一手握着车把,一手压着一把驳壳枪,大机头都张开着,就那样骑着车子咯吱咯吱从村路上驶过,来回的巡查。那时候地富反坏右特别多,尤其是在我们邻村爆发了同声党,据说是震动全国的大案,治保工作更是要紧。

蛇在我们那里叫长虫,仿佛把它叫成虫子会让人大胆一些。不知怎的,我们家老院子里那几年蛇特别多。抱柴火的时候,会有蛇从柴堆里窜出来;上茅厕的时候,就有蛇从墙根儿下爬出去;甚至于下院子的土崖头,去看姐姐种的喇叭花,也会有蛇在花下盘着。气得母亲把花都拔了,把小花圃平了,姐姐眼里汪了泪。没办法,母亲怕蛇怕得厉害。

这越怕越来。晚上母亲从茅厕回来,上院子的崖头,看到横过路来的一根树枝上挂下一段绳子头。母亲是过日子的人,她口里埋怨着父亲就伸手去扯,一条大花蛇忽得把头昂起,吓得母亲哎呀一声坐到地上。

又有一天,是忙麦收的时候。母亲从场院里回来,赶着烧水,男劳力们汗珠子流成了小溪,抢收抢种,耽误不起功夫。她一看早饭锅没刷,着急忙慌地去东屋闲灶上,一掀锅盖,一条青蛇盘在锅里。

怕是惹了蛇神了吧?乡亲们都来慰问。那时候母亲已经落了病,请医吃药都不好转。白天是个整劳力,到子夜钟敲十二点的时候,她就准时醒来开始偏头疼,一直到窗户棂子发芽儿,东方现出鱼肚白,咔噔一下病就好了,白天接着下地干活。母亲烦了也会苦中作乐,说我这病好,不影响干活,要不咱别治了。不治怎么行?燕子娘就建议把院子里都扫除了,可是这么大的院子,外头又连着庄稼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嘛。

且说我家西南角的的猪圈,是全村最气派的。圈旁有一株大桑树,高逾数丈,亭亭如盖。到了五月桑葚成熟,母亲就拿一根大桑木扁担,抽打那大腿粗的枝杈,墨黑的桑葚纷落如雨。母亲捡了,装在搪瓷做的大海碗里,左邻右舍的送一送。这活儿一般都是我的,送人东西,留下满足。后来母亲听人说,家里有桑树不好。因为什么呢?好像是桑与丧同音。真是愚昧啊,他们没有读过三国演义,那刘玄德家住楼桑村,家里就有一棵大桑树亭亭如伞盖,这是帝王之相啊。可惜那时我也没读过,那大桑树终究被伐倒了,合抱粗的树干截成几段,堆在下场院里的菜地头上,好像要做什么家具,一忙也给忘了,就那么堆着。可巧那年夏天连阴雨,一下十来天。早晨去摘菜,看见树干上长出一大片黑乎乎的蘑菇来。父亲鉴定以后,说是木耳,可以吃的。母亲就摘下来,配上葱花炒了一大锅。父亲说金针木耳黄花菜,这是极珍贵的,一般大饭店里炒菜也只是当作佐料使。我听此说自己吃了一海碗,咯吱咯吱挺脆的,像吃猪耳朵。

到冬天院子里就萧条很多。“远近横着几个荒村,没有一丝活气”。如果是大太阳天,村庄就懒洋洋的,仿佛晒太阳的老头。那时候我们学了《闰土》,雪后也扫出一块空地来,撒上谷粒,支起箩筐来捉麻雀。雪人堆不起来,这雪不似南国湿润,雪粒松散不粘连,真成了“雨的精魂”。

开春了,人和老牛都要抖擞精神,投入到春耕当中去。是需要给牛上些好料了,父亲一面嘟哝,一面拿了簸箕,走到猪圈后面,钻进已经见底的草料堆里。蓦地一声尖叫,父亲仓皇退出来,复又乱寻了铁叉铁锨,把料堆的泥封盖子尽行铲去。

草料堆的底下,露出来一个几百上千条蛇缠成的大肉蛋。那些蛇头向四围伸展,吐着红信子。他们的身子又被其他蛇压盘缠绕而挣脱不开。

父亲拿了草爬子和大扫帚,嘴里念念有词,把肉蛋虚虚地钩了,半推半拉地赶往院前庄稼地里的沟汊子去。沟汊子是黄河故道冲出来的,那里碧水清清,芦苇丛丛,应该是个好所在吧。反正已经开春了,“有的是功夫,有的是希望”。

后来我们家的院子里就没有那么多的蛇了。但是母亲久病成医,已经从请人收魂变成替人叫魂了。如今父亲垂垂老矣,不复当年勇。有一次我问他,您当年可真勇敢,您不害怕吗?老人家一笑,老脸上闪过一丝羞赧:“我是木办法啊。要是不为你们娘们,我早跑了。”

通联:山东省东营市利津县利华益维远化学办公室王跃明 257400

Tel:13854660018//0546-5767586

E-mail:wymking@126.com//w13854660018宋词

简介:

宋词,省作协会员,东营市作协理事兼散文创作委员会和青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作品》杂志特约评论家,黄河口文化之星,市政协文史专员,省作协第21届高研班学员。公益组织倾城读书会发起人,倾城教育创始人。

我知彼岸,欲渡无舟,只好业余写作。

作品散见于《作品》《民主》《椰城》《文苑》《青海湖》《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文学刊物和《乌鲁木齐晚报》《齐鲁晚报》《农村大众》《联合日报》《山东工人报》《职工天地》等各省市报纸副刊,曾获首届山东精短散文大赛三等奖、齐鲁文学作品年展散文类优秀奖、建党90周年全国征文三等奖、黄河口文艺奖、凤凰城文艺奖、情书大赛一等奖、黄河文化征文一等奖,其它地方性文学奖项四十余项,先后入选《2019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3、2015、2018》《散文里的中国》、《作家眼中的黄河口》等文学选本十五种。

唯有终南旧山色(青未了新淤地)(1)

壹点号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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