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岭再逢一场落雪,这是付炎来此的第七个年头。
雪花自九霄穹顶漫舞而下,停在付炎发上,隐在银白的鬓边。他临风伫立,枯槁的手中拎着半坛陈酿,玄岭的雪极美,天地飞白,草木玲珑,让他暂时忘却当下无尽烦忧,仅因景而悦。
他常年紧锁的眉此刻微微舒展开来,眼角细密的皱纹再添层叠,一双眼却是清透异常,分外锐利。
身旁走来一位仆从为他撑了一把伞,挡去四面八方纷乱的雪花。
“付将军,雪大了,回去吧。”
付炎回过神来,似是微有不满而未言语,漠然转身,背影隐没在漫天雪幕中。
付炎虽谪居在此,但若向世人打听他的名号,可谓如雷贯耳。年少成名的才俊将军,胆识过人,精于谋略。十七从军破胡骑,十九收复南疆,弱冠破东瀛,战功赫赫,英姿勃发。国家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打马征战护得,边疆处处是他胜仗的沙场。
因战无不胜,人言称之:“付炎出征,赤炎燎原。”
何等风光无限。
与他同样极富盛名的,是他的佩剑,吹毛短发,削铁如泥。剑身寒光凛冽,剑柄刻有火焰纹路。自付炎首战,此剑便常伴左右。随他征南伐北,平定四方,守国安邦,功不可没。皇帝朝时提到他,每次皆是赞不绝口。
而付炎的一腔热忱送与君王天下事,疆场风尘仅仅希冀一个国定邦安,战马铁衣也只不过是欲黔首和宁。家国二字映在少年将军锋芒毕露的眼中,晕开一片柔和。
怎奈他徒流报国热血,却被奸人因位高权重而视为眼中钉。朝中重臣孙际,被付炎的锋芒遮挡了个严实,心怀不忿,于是频进谗言。“功高盖主”,“屯兵操练”,“蓄谋叛乱”等字眼纷纷出现,终于扰乱了天子之心。
那一年,一封诏书将他贬黜,谪居在北疆严寒的玄岭。正逢壮年,还有太多宏志未酬,四处征战的他从燎原赤炎被迫化为一汪静潭,躺在玄岭重叠的山岭深处,纵有太多不满,太多不甘。
同居四五名仆从,敬仰他的伟绩,依然称他为将军,只是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现在只不过一介布衣老朽。
付炎在此空耗的七度春秋里,从未向人表达他的任何不甘。他看似平静地交出了虎符,卸了战甲;看似平静地牵马来此,晨风朝露;看似平静地将佩剑挂在墙上,眉目清冷地镌刻住剑身炎纹。
可是,他的仆从却常见到他深夜醉酒,悄然取下佩剑,在昏暗的灯下默然不语,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细细摩挲剑柄良久,动作轻柔地像在抚摸一位老友的脸庞。
他的仆从还曾见过他信笔挥毫:“马踏塞北,剑抵四方,身在山涧,魂眠沙场。”
他房中心中仍然高悬着家国安康。自打来此,他便郁郁寡欢,痛苦掩藏得太深,青丝尽白发。
他有时会枯坐在衰草边,不言不语,安静得仿佛失了魂。有时蹲下身,百无聊赖地伸手抠着雨后地上的泥土。有时立在松下,凝眸望着碧天高阔,而有浮云缓缓遮蔽白日。
昔日夜雪披甲,如何不忘不念。
转而又担忧起朝中佞臣祸国殃民。孙际此人,心中从未有过国家,通过眼中透出来的满是狡诈。
他也无比笃定,自己此生都再难执剑入沙场。
却不想,新雪初歇的玄岭,迎来一道圣旨。皇恩浩荡,将他重新起用,并令率军抵挡正北下的胡兵。
他同样看似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可他止不住上扬的唇角却将他内心的欣喜若狂揭露,他向来清锐的眼眸忽地湿润,浑身颤抖得厉害。
七年了,终于迎来这一刻。
终于,能再一次披坚执锐,杀敌卫国。
他发疯似的翻出战袍穿上,将无数次擦拭的佩剑悬在腰际,只是昔日贴合身量的战甲包裹着枯瘦的他竟显肥大,银盔边也凌乱地挤出几根银丝。
他不由想起昔日神采飞扬的自己,烈马长弓,阵前儿郎,一剑能挑百万师,坐骑迅捷纵游敌间,那时的他在战场上,笑容炫目而张扬。
还好,自己如今依旧能驰骋战场,杀敌报国。
兵临北岭。
战斗一触即始,敌军来势汹涌。
付炎一骑八百里当先,轻轻佩剑出鞘,睥睨神气与过往重合。一剑封喉,心中快意从心尖一路到指尖,再一个转身将人挑落马,四方杀声骤起,他的血液随战鼓声声而升温,将整个人燃烧起来。
与此同时,在千万里外的皇都,孙际将飞鸽脚边的信取下,入目四字:时机已至。
他的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耳畔杀伐不绝,转瞬间死伤大半,他匆忙间一瞥,登时惊得热血骤凉。
极目之处,尽是黑压压的敌军,千军万马如潮水般淹没天地。而战斗初时人数远未及此,现下还有军队源源不断地涌入战场。
胡人欲与中原决一死战,举全国之力倾巢而出,拼尽一切放手一搏。而这一战,是踏入中原的大门。他们如一群亡命徒,誓要攻下此地。
己方人数死伤过半,付炎绝望地闭了闭眼,衰老的身躯此时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
身前是绝望的一战,身后是心念的家国。
命悬一线。
他的眼神开始透出慌乱,手中佩剑几近不稳,正不知所为之时,却忽地看到手中佩剑,寒光凛冽,炎纹逼人。多年前的对话在脑海回响。
“将军,这剑有名字吗?”
“有,名为安邦。”
安邦。蓦地,他感到心海再次翻腾,举目望向敌军,眼中溢满决然。
他执起长剑,吼声震天:“誓与玄岭共存亡!”
千百将士齐声呼喊,山河震颤。
他直战至最后一刻,遍体鳞伤时,他眼前再次浮现过去的他,那光阴垂顾的旧日少年,只身使四海安定,纵马提鞍神采飞扬,日光映着分外耀眼。
时光终是往而不复,不知身后家国安可。
庆历十三年,孙际勾结外邦,欲里应外合攻下中原,付炎将军率部拼死相抗。
此一战,付军无一生还,将军战死时,高昂着头颅挣扎着面向南方,佩剑脱手,溅落尘埃。
星辰离离,日月昭昭,世间再无燎原赤炎。
后史书载:
玄岭有寒光炎纹之剑,铭刻忠魂长眠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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