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原所长刘跃进发言。本网记者 朱高磊/摄
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九次集体学习时强调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文明的智慧结晶和精华所在,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中国文学,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精神写照。古代文学史上的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现代文学史上的“鲁、郭、茅、巴、老、曹”等,他们所以赢得后人的尊重,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们的作品形象地展现了时代的风貌、社会的变迁,真实地反映了人民的苦难和抗争、理想和追求,深刻地揭示了中华文明独有的精神特质和丰富的文化底蕴,含蓄内敛,坚强乐观,渊源有自,历久弥新。
孙犁小说《嘱咐》描写一个士兵在战争间歇回家,他日夜兼程往回赶,到了村口,却不敢再往前走了,坐下来,抽了一袋烟,抚平一下心情。经历了多年的战乱,他不知道家里的境况如何。待心情略微安定一些,他才慢慢走到熟悉的家门口,刚一推门,他的妻子正往外走。俩人猛一对视,都愣住了。过了片刻,妻子才说“你”,便转过身去,眼泪下来了。在那烽火连天的岁月,一个普通百姓的悲欢离合,竟都浓缩在这“你”字上。20世纪80年代,中国人有一种浓郁的诺贝尔文学奖情结。有人曾质疑这篇小说,认为这种描写过于小气,无法叫西方人理解。在某些人看来,只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才叫爱情。孙犁笔下的平凡男女,没有海誓山盟,没有天崩地裂。千言万语,就浓缩为一个“你”字,也许外国人不懂。但我相信,中国人都懂。这才是传统中国人的情感表达。宋之问《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近乡情怯,不正是孙犁所写的这种场面吗?
在安史之乱中,杜甫与家人离散,他在《述怀》中说:“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兵荒马乱之际,亲人的消息断了,自从寄出那封信,已经过去十个月,现在反而怕接到来信,就怕凶多吉少。在与妻子儿女分别三个年头后,杜甫终于可以去探望妻小,到家里写下著名的《羌村三首》。第一首写道:“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战争年代,死,也许是一种常态,而活着,哪怕苟且偷安,也不容易,反成偶然。“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夜深人静,这对饱受磨难的老夫老妻,执手相看泪眼,依然感觉像是梦一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简单的十个字,蕴藏着多么深厚的情感。这不正是我们含蓄内敛的民族性格的生动写照吗?
我们的故事传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即使是死的主题,也要处理成爱和生命的胜利。《孔雀东南飞》的结尾以极其感人的笔调渲染了刘兰芝和焦仲卿死后的悲壮氛围:墓地有松柏梧桐,浓荫覆盖,林中又有一对鸳鸯相向而鸣,似乎是两人精魂所化,象征着两人的爱情永久不渝,再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们拆散。这样的文学手法,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故事中化作双飞蝶一样,将悲剧的题材处理成爱与生命的胜利。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但是在理想的天国里,他们还是不放弃自己刻骨铭心的追求,或为比翼鸟,或为连理枝。窦娥含冤,死后也要化作冤魂昭示天下,六月飞雪,三年大旱,最终得以昭雪。
我们的文学艺术,就是在这些平凡的细节描写中,充分展现中国人的美好心灵、崇高情感和不屈性格,让读者深切地感受到一种力量,并由此得到升华。中华民族虽历尽沧桑,饱受苦难,但从来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国家统一的认同,对民族强盛的期盼。鲁迅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他们没有豪言壮语,没有高头讲章,在朴素平凡的生活中,苦干实干,勇敢顽强,生动地诠释着中华民族的精神特质。用孔子的话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坚强乐观,充满理想。
这种含蓄内敛的民族性格和坚强乐观的民族精神,源于我们的礼乐文明传统,知行合一,家国一体,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周易》说:“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按照魏晋时期王弼的解释:“止物不以威武,而以文明,人之文也。”这里强调一个“化”字,上善若水,润物无声,以文化人,以文化天下。早在2014年9月,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专门就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十五个命题展开论述,谈到中国人的处世哲学,就用十六字来概括:“中和、泰和、求同存异、和而不同、和谐相处”。这是中华人文精神的核心要义,它强调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要和谐共生,强调真、善、美的完整统一,而不是刻意追求科学的“真”而忽略人伦的“善”和艺术的“美”。
从中国文学作品中不难发现,我们的文化重视个人修养,强调责任意识,倡导奉献精神,坚持合作理念。这种精神特质,与西方文化以利益为核心价值,强调天赋人权,崇尚个人主义,信奉丛林法则有着本质区别。当今世界正处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各种矛盾错综复杂。解决这些时代难题,中华文明必将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
孔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事父事君;文学还可以凝聚人心、连接世界。通过文学这个窗口,很多有识之士发现,中华文明的精神特质,有助于将国家精神意志、民族文化理念内化为个体的自觉,有助于消除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隔阂、对立,有助于推动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鉴,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注入中国智慧。
“文之为德,大矣哉。”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刘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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