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业已阐述《乐府指迷》中所谓“作诗词难易之辨”、“字面取否唐人之辨”、“忌题犯字之辨”云云,然此类无非吴梦窗、沈伯时之词艺论述,亦是审美趋向。而《乐府指迷》艺理之外,又有作词之法,此文则论其技法主旨。
吴词地位,转述赘多。其字面密丽,其章法跌宕。 戈载《宋七家词选》云其“ 以 绵丽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犹人”,个中又何以为“绵丽”、何以为“深远”、何以为“幽邃”,故笔者增补《乐府指迷》之略言,且与浅见中参取消息。
作词中作起、过、结句之法- 起句需直扣咏题
《乐府指迷》云:
大抵起句便见所咏之意,不可泛入闲事,方入主意。咏物尤不可泛。
咏物词尤其注意,所谓“直扣咏题”便不能多作闲语,咏物中闲语过多,则主旨不明,使人难知其物,亦难知其意。吴词有落梅词《高阳台》上阙云:
“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
“宫粉雕痕”即是宫女之落梅妆,取其“秀丽”之形,《太平御览·时序部》引《杂五行书》说:“宋武帝女寿阳公主 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仙云堕影”是拟落梅飘落,概梅花飘落时犹似仙云之影。
又姜夔、王沂孙皆有《齐天乐》咏物词,姜夔起句“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以蟋蟀之声而入事;王沂孙起句“ 一襟余恨宫魂断 ,年年翠阴庭树”则以齐后事入蝉( 马缟 《中华古今注》:“昔齐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为 齐女 焉。”)
然起句入题,又易失之于凝实,故诸家虽是直入,却多以典故、意象,旁摄通感,其中手笔,不可不知。
- 过处须意断神联
《乐府指迷》云:
过处多是自叙,若才高者方能发起别意。然不可太野,走了原意。
过处,即词中下片第一句,谓之“过片”。慢词有上下篇,逮至《兰陵王》《踏歌》等则又有三叠,谓之“双曳头”。 《柳塘词话》云:
“宋词三换头者,美成之西河、瑞龙吟,耆卿之十二时、戚氏,稼轩之六州歌头、丑奴儿近,伯可之宝鼎现也。四换头者,梦窗之莺啼序也。”
即言分阙,必有转折,故词中不可能全在一事辗转腾挪,上篇或言景,下片则言人,或上篇说古,下片谈今云云,而各种转承全在过片一处,可知其为词中筋结处。沈伯时云以“自叙”起,概因物、情之换;今、古之换皆出自“我”而已,所以今古、物情虽断,犹是以“我意”而通联,此张炎《词源》中所谓“ 曲之意脉不断矣”
《 词源 》卷下: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头如何起,尾如何结,方始选韵而后述曲,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词云:“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于过片则云:“西窗又吹暗雨。”则曲之意脉不断矣
姜词《齐天乐》下片过片“西窗”“暗雨”取李诗《夜雨寄北》而承于上结之“夜凉”,又以“吹暗雨”换接上结之“独自甚情绪”,虽看似断去,实则另辟蹊径,此又沈伯时所谓“若才高者”。
作词中于过片处理,非特用自叙,或特许才高,只需从上片某处能通贯的上即可,不必锱铢于自叙或是发起别意,须知作词以“通贯”为先。
- 结句不可太死
《 乐府指迷》云:
结句须要放开,含明万历本、《四印斋》本并作合。有馀不尽之意,以景结尾最好。如清真之「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又「掩重关,遍城钟鼓」之类是也。或以情结尾亦好。往往轻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又云:「梦魂凝想鸳侣」之类,便无意思,亦是词家病,却不可学也。
沈云结句“有馀不尽之意”,非特用景不可,亦可以另作它结,只能跳脱一段即可。如结句前是写景,则结在情,周词《兰陵王》下阙便如是: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先已作“月榭携手,露桥闻笛”之景语,若再以景结便失了轻浮,故周词以“沈思前事”收束前言,遂转出“似梦里,泪暗滴”之情语,方能厚重,故沈祖棻谓:“后六字极重”(《宋词鉴赏》);
又前若以情语,后则好以景色作留白处,如张曙《浣溪沙》一词云:
枕障薰炉隔绣帷,二年终日苦相思,杏花明月始应知。●天上人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
下片“天上人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极写悲怆,若再作情语则难以为继,故托之以“黄昏微雨画帘垂”,一极重,一极轻,足堪典例。沈际飞云:到末句自然掉下泪来(《草堂诗余别集》)
作词中造句、虚句之法
- 对句须顺势而为
《 乐府指迷》云:
遇两句可作对,便须对。短句须剪裁齐整。遇长句须放婉曲,不可生硬。
所谓造句,非是生造。今人作词多有生造病,概不通旧学不知文言,概以“今人不曾如此说”便认作“文言”,却不管古人是否如此说,此所谓“今文言体”也。学词之人断不可如此。
而对句者,即因平整对称而能有起振篇幅之功,但也不必特用对仗。《贺新凉》词上片第二韵作“仄平平、中平中仄,仄平平仄”。辛词云“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蒋捷词云“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苏轼词云“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此皆可对可不对处;
又《踏莎行》一词,上下片起句皆是必定对句。如晏殊词云“『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欧阳修词云“『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云云,无一家例外。
故能对可不对处,凭前文用意而定,作提掣用,则当对;若要一气而下,则可不对;倘若词谱中须对,则必定要对,初学者尤要注意此点。
- 虚字须反复咀嚼
《 乐府指迷》云:
腔子多有句上合用虚字,如「嗟」字、「奈」字、「况」字、「更」字、「又」字、「料」字、「想」字、「正」字、「甚」字,用之不妨。如一词中两三次用之,便不好,谓之空头字。不若径用一静字,顶上道下来,句法又健,然不可多用。
虚字之余长调尤为重要,概古典文法中全仗虚字摇荡转折。张炎亦有论:
“ 词与诗不同。词之句语,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叠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 。单字如‘正’、‘但’、‘甚’‘任’之类。两字如‘莫是’还有’、‘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此等虚 字 却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善用虚字,句语自活,必不质实,观者无掩卷之诮。”
沈从吴文英作词法,吴词作词另辟蹊径,绝少用虚字。个中转承全在‘意象同感’,如吴词《高阳台》上片前两韵“ 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其中“古石埋香”则为转处,不用虚字而用虚意转;反观张词云:“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其中“能几番游”之“能几”即虚字转过。
故沈云“虚词不可多用”;张云“虚字须用好”,概因吴、张二者手法各异,非两家高低之差。今人初学词不可从吴文英转笔法,学之则破碎,不若咀嚼虚字为上。
结言吴文英词实不与初学者通,吴词字章密丽自然为初学者喜好,然其中笔法深处却尤不易得。今人学吴词者众,真有所得者百之一二,概只能邯郸学字面,而不能得其飞扬神思。
此二文(前文是词艺录丨论沈义父《乐府指迷》艺法得失处)虽是综论吴文英词学之艺理及技法,实亦是笔者词学所得,特非学吴词之法门,乃为初学词之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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