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现代著名剧作家吴祖光眼中的“第一才女”,其创作的话剧《天下第一楼》与《茶馆》、《雷雨》齐名,被誉为当代现实主义的经典剧作,自1988年首演以来突破500场。1991年,当《天下第一楼》演到香港时,观众席上的徐克看完戏后寻找两样东西,一是烤鸭,一就是何冀平。这部作品令二人一拍即合,催生了《新龙门客栈》、《黄飞鸿》、《龙门飞甲》等传世武侠经典。
转眼已二十余载,高山流水再遇知音。讲述香港抗战往事的《明月几时有》横空出世,在影评及影迷圈内掀起层层波澜。有影评人称之为“民国版的《天水围的日与夜》”,是“2017年迄今最好的华语电影”;也有观众指出影片“人物众多,叙事散漫”。当最具人文情怀的许鞍华遇上胸怀明月的何冀平,会迸发出怎样的烟火?为此,该片编剧何冀平接受凤凰卫视电影台专访,不仅解密《明月几时有》鲜为人知的创作初衷与历程,还深度解读影片,首度回应了各种争议。
金牌编剧何冀平
何冀平,中国当代著名剧作家,曾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编剧。1988年,何冀平创作的《天下第一楼》演出后轰动京城,在世界十个国家地区公演,被誉为当代现实主义经典。1989年移居香港,投身影视创作,创写《新龙门客栈》、《黄飞鸿》、《新白娘子传奇》等影视作品。1997年加入香港话剧团,创作话剧《德龄与慈禧》、《还魂香》、《明月何曾是两乡》、《开市大吉》,大型舞台剧《烟雨红船》与音乐剧《酸酸甜甜香港地》等。
曾先后获得中国首届“文华奖”、中央戏剧学院首届学院奖“文学奖”、北京市优秀剧作奖、中国戏剧“曹禺奖”、“十月”文学奖、中国政府“五个一工程奖”及两度获得中国电视剧“飞天奖”,并曾荣获“北京市劳动模范”称号。作品收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全集》。其《天下第一楼》、《德龄与慈禧》剧本被收录进香港中学中文课程。2011年,在由中华文化促进会、凤凰卫视主办的“2011中华文化人物”颁奖典礼上荣获“中华文化人物”称号。2013年,荣获首届“香港六艺杰出女性”。
电影《明月几时有》海报
Q&A
电影是导演的艺术
凤凰卫视电影台:您之前写过抗战相关的题材吗?这次写抗战有没有给自己设定一个方向?
何冀平:这是我第一次写抗战片。跟以前的抗战作品没有进行过对比,没有特意避开或者跟它们不一样。我和导演看了三米厚的资料,从心出发,按着感受和本心来写。抗日和武侠在我这里没有区别,只是题材不同。我用的功夫是一样的,写作的程序是一样的。
凤凰卫视电影台:您一般接剧本有没有自己的喜好或者标准?
何冀平:没有,我没有这个空间。我选择的不是题材,而是合作方。我要信任合作方,我觉得合作方是一个可以合作的团队或个人。
凤凰卫视电影台:是什么原因令您接下《明月几时有》的剧本创作?
何冀平:一是我很喜欢许鞍华。她的很多电影我都喜欢,她的上一部《黄金时代》,三个钟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闷,她写的是一个作家萧红,跟我有一些共同的心路吧。能与这么一个我喜欢的导演合作,换一个题材,我也会接受。
许鞍华
凤凰卫视电影台:导演和编剧达到精神上的一种契合才是理想的境界。
何冀平:这种契合是在过程当中产生的。因为我们俩之前没有合作过,我们是在创作过程中越来越契合,关系也越来也好。电影毕竟是导演的艺术,最后由她来呈现,不像话剧,话剧是由编剧为主。我们两个有共同之处。我最欣慰的,是我觉得好的东西她也觉得好,这很重要,也很难得。如果我觉得有一个想法特别好,合作的另一方不喜欢,会对我很打击,慢慢会有裂痕。
凤凰卫视电影台:您眼中的许鞍华导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何冀平:对她印象好,对她的艺术很欣赏,我并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也不知道我,以前没有交往过。2014年底我们开始合作,她在湾仔有一个很小的工作室,每次我都去那儿找她。她常说,不要你老来找我,我去找你,就找一个离我住的近的地方谈。这个导演没有架子,我们俩在街上走,常有路人认出她。我回北京会带点好吃的给她,她也会送给我,越来越融合。更多的融合是艺术观念、想法的统一。
许鞍华与何冀平
凤凰卫视电影台:您和许鞍华导演是怎样的一种合作模式?她会经常修改剧本吗?你们有没有出现意见不统一的情况?
何冀平:我们俩谈的非常细致。她是一个特别细致的人,别看她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剧本里一点点不合理的细节她都会发现。经过无数次谈、写、改,把剧本磨合好,她才开拍,不会边拍边改,保证作品的完整性。
作品的完整性来自于剧本。电影剧本都是跟导演共同商讨出来的,是有一条主线,通过作家的笔和完整思路写出来。中途改变,人物线有可能偏离,有的人物可能有头无尾,不完整。许鞍华不会为演员修改剧本,是根据本子去找合适的演员。
历史不能遗忘普通人
凤凰卫视电影台:虽然《明月几时有》是抗战题材,却选取了非抗日主战场的香港,并且以普通人的角度来呈现这段历史,为什么会这样选择?
何冀平:因为许鞍华和我熟悉香港,我们对香港都有感情。许鞍华在香港近七十年,我比她少,但也在这里三十年,许鞍华对东江纵队营救800多文化名人这段历史特别感兴趣。
我们看了三米多高的资料,采访了很多人,之后决定从普通人的角度来写。这个中心主题是最早定下来,以小人物写大历史,从普通人的角度,从生活的角度来写香港的三年零八个月。而且许鞍华也擅长这个角度,与她之前作品的风格是统一的。
凤凰卫视电影台:您如何开展前期的资料搜集工作?
何冀平:一是我自己找,图书馆,上网,网络帮了大忙。公司有资料员提供资料。还有现场采访,这个比文字更重要。电影开头的那段就是真实的重演,我和许鞍华就是在那种环境下,面对着这些人。他们大部分年纪很大,穿着普通,住的环境也不好,有开的士的,有做小贩的,就是很普通的人。我跟他们谈的过程中,心里就有一点难过,我没想到当年他们出生入死,现在却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市民。当然要写他们,历史和香港不能遗忘这些人。
凤凰卫视电影台:许鞍华导演说过你们在搜集前期资料时看了200多个故事,其中最打动您的也是方兰的故事吗?
何冀平:可能还有更打动人的,这都很难说,是看选取角度。许鞍华喜欢方兰和她妈妈的故事,而且是从女性的角度,因为这部戏是以女性为主的,我也喜欢。刘黑仔很打动我,他是特别可爱的人物,调皮捣蛋不怕死。真的像他说的“加入短枪队,就没有想过活着出来”。他一点儿都不哀伤,把打仗当成乐趣。
方兰,原名孔秀兰
时任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港九大队市区中队长兼指导员
刘黑仔,原名刘锦进
时任广九短枪队队长,因作战神勇,被誉为“神枪手”
凤凰卫视电影台:很多人看了简介或者海报后很容易给电影贴上抗日主旋律的标签,您怎么看?
何冀平:我从来不想这个。我觉得正面的、积极的都可以是主旋律,我喜欢这些,相信很多人也喜欢。就是主旋律,要怎么写才能让人们接受,这才是最主要的,而不是冠一大堆名头,定一些框框,越这样越可能引起反感,反而是要从细微的角度,从心的深处出发。
剧本中有很多当年的生活,吃饭、送饼、送雨伞、婚宴等。女儿要走了,家里什么也没有,就剩一枚戒指。母亲没有滔滔不绝,而是无言地把戒指塞给女儿。这才是真实的生活,她把最值钱的东西交给女儿,想为孩子解决点困难,希望对女儿有一点点支持。这些都是母亲与孩子之间会发生的事。所以说选取是要功夫的,要选择最典型的细节。
方兰(周迅 饰)与母亲(叶德娴 饰)
凤凰卫视电影台:这些细节的创作与您个人的经历有关吗?
何冀平:有啊。方兰母亲说的“抗日多你一个也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其实是我自己的话。人家老说你现在有这么多剧本,我说,是,剧本对我来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这就是我平常说的话。
一轮明月,天下共享
凤凰卫视电影台:为什么选“明月几时有”作为电影的名字?有何寓意?
何冀平:《明月几时有》这个名字我在写剧本当中产生的。一开始我们只想写大营救,后来定了方兰的故事。关于寓意,我不愿意给大家设一个框,诗无定解,每个人对它会有不同的理解。我对月亮很有感觉。我住在海边,经常能看见一轮明月,特别亮。
电影中日本军官山口大佐和李锦荣有一场“谈诗”的戏,写到“明月几时有”,我突然有感觉,就用这个做片名。有些人觉得这个名字太文艺,怕不卖座,我暗中备了几个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但是有一个准则,如果导演让我改,我就不坚持了。但是导演也喜欢这个名字,从来没说过让我改。这就是,我喜欢的她也喜欢的重要性。
我没想到这个名字会引起大家这么多的感受,这个名字更多的是一种情怀。那个时候不知前景?有什么能够纾解这种哀伤和忧郁呢?只能通过自然的东西,看看月亮和星星,太阳看不了,太耀眼。但是无论在哪里,我们看的都是同一个月亮。好的艺术能把人的感情统一起来,像月亮,这就是我的许多作品中追求的普世真理。“一轮明月,天下共享。”
凤凰卫视电影台:您提到山口大佐与李锦荣的这段也是我很喜欢的一场戏。看似俩人在谈诗,实际上暗流涌动,是有别于战场上的另一种交锋。
何冀平:我不想写一个张牙舞爪的日本人,山口大佐喜欢中国文学、中国诗词,但又不是那么了解。在我的剧本里写着他的墙上挂着《兰亭序》。《兰亭序》下面是一把非常锋利的战刀。
李锦荣是小学语文老师,可以和山口对话。他们从苏东坡说起。山口说:“明月何时有”,李锦荣纠正是:“明月几时有”,山口已经开始不高兴。问 “几” 和 “何” 有什么不同?李锦荣解释说中国古诗词有平仄,有音律,不同用。山口说你们的诗中就有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让李锦荣马上做一首诗,既要有 “几”,也要有 “何”。这里有威胁有戏弄,他开始数1、2······手放在枪上。
李锦荣的 “七步诗” 表达的是他对方兰的思念,那时他们刚刚分开。时间很短,不可能做的太深奥。很多人都喜欢这一段,这一段成了电影的核心“唱段”啦。
李锦荣(霍建华 饰)与山口大佐(永濑正敏 饰)
凤凰卫视电影台:表面上山口大佐对李锦荣有惜才之心,在我们都以为他会放了李锦荣时,结果李锦荣一出门却被打死了,这样安排有何用意?
何冀平:侵略者的本性是残暴的。李锦荣挨了他两刀没有跪下,这里取自日本男孩成人礼“元服礼”。山口敬重他是条汉子,但是李锦荣毕竟偷了日本人的情报。我对日本侵略者的写法,是有全剧为宗旨,不会因为写人物而模糊,山口大佐是本片里日本侵略者的代表。
凤凰卫视电影台:最后方兰和刘黑仔拥抱告别,方兰让刘黑仔记住她的名字,两人之间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何冀平:这部戏虽不是以爱情为主,但是大家可以体会到这种情感。拍最后一场分别的时候,彭于晏问是不是刘黑仔对方兰有这种感情?导演让他自己去处理。演员表演如果有问题,导演会给再指出来。但演员处理得很好。
凤凰卫视电影台:为什么要加入彬仔访谈的部分?
何冀平:这是导演后来加进去的,涉及的人物多,这些人物又不能丢掉,所以需要一条线把影片贯穿起来。
凤凰卫视电影台:能把它当成一部群戏吗?
何冀平:也不能说是群戏,应该说是由主要角色和群戏构成的一部电影。里面很清楚的主角是方兰、李锦荣、刘黑仔、方兰妈妈这四个人物。
艺术是相通的
凤凰卫视电影台:有一些观众会觉得影片太散、人物太多、太诗意,甚至有一种不真实感。您如何回应这些评论呢?
何冀平:还是这句:诗无定解,要看心境如何。你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这都没关系。我们做的这一行面对公众,作品拿出来就是让大家批评的。但怎么评价,怎么看,与自己的心有关系,与文学修养有关系。如果一些年轻人看了以后,觉得不如动作片、惊悚片好看,但是很多有水准的评论家与他们的看法不同,那是不是自己的看法有点儿偏激呢?要多思考,可以再看多一遍,这才是有艺术品位的人应该做的。
还有人说何冀平写的这个剧本太“拙”,无所谓啊。我不害怕他们不理解,能理解的,哭的出来的,是良心未泯的。
这次在广州给东江纵队的后代放映,各个站起来都是哭着说话。有一个哽咽到说不下去了,他们说:“这才知道我的父母是这样过来的。他们从来都不说他们的过去,但是这部电影告诉了我们。” 当时的场面非常感动,他们看完后包括八零九零后,觉得这部电影不是以前那种热血的、拼搏的、激情澎湃的,但“正是这种静静的感觉,才让我看到了我们的前辈,就是这么的平凡,平凡中有伟大”。
凤凰卫视电影台:但是香港人当时的生活状态和抗战方式就是影片所呈现的那样吗?
何冀平:完全还原,谁也还原不了。有投资、拍摄等很多问题限制。许鞍华导演参考了很多以前的资料图片去尽量还原。有个年纪大的观众看过后说,别的好不说了,服装、小物件太像当年了,简直一模一样。最主要的是代入感。看艺术要把自己代入进去,艺术创作者要能把看的人代进去,才是本事。
凤凰卫视电影台:久石让的音乐也让整部电影显得特别诗意。
何冀平:久石让的音乐配的太棒了,旋律一起,我一听到眼泪就掉下来了。说明他理解剧本,理解导演和编剧的意图。艺术是相通的,艺术家的思想是相通的,与欣赏艺术家的人也是相通的。久石让配的音乐既不激昂,也不煽情,但是一出来就打动人。
凤凰卫视电影台:您最喜欢电影中的哪个场景?为什么?
何冀平:我最喜欢最后一个场景,刘黑仔坐船走了,导演把镜头慢慢拉,拉到现在的香港,璀璨的维多利亚港,这说明了多少?香港来得容易吗?这种地方大家自己理解,我每次看到这儿,就控制不住地掉眼泪。这部作品有我们对香港的情感。
香港不是“文化沙漠”
凤凰卫视电影台:您从1989年就移居香港。在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您创作过很多经典的影视作品,像《新白娘子传奇》、《西楚霸王》、《楚留香》、《新龙门客栈》等。但是现在合拍片越来越多,纯港片的产量和效益都大不如前,导致很多人认为香港电影已死。您有什么看法?
何冀平:我不同意这种说法。不可能死的,香港电影有雄厚的基础,电影从业者形成了一股很强的力量,是有过一些挫折。我跟许鞍华合作,也跟大陆导演姜文合作,正在拍摄的《侠隐》。艺术是不分地域的。尤其票房在大陆那边,哪个艺术家不想自己的作品让多点人看到?
凤凰卫视电影台:您是怎么看合拍片的?
何冀平:合拍片是好事儿,现在流行全球化。大陆给了香港很多优惠政策,香港导演在大陆越来越吃香。
凤凰卫视电影台:听说大部分编剧在中国影视圈的生存状况挺惨的,您认为目前中国的编剧面临的困境是什么?
何冀平:比以前好多了。我比较幸运,没有被骗过,也没有被苛待过。但是很多编剧拿不到钱,受欺负。我为编剧鸣不平,编剧很辛苦,编剧做了这么多,却没名没姓。有些人不重视编剧,认为编剧只是一个文字记录,用不用是我的事儿。许鞍华导演有文化,她尊重作家,才会拉着我同做访问,姜文导演也尊重编剧,不是每个导演都这样。艺术很个人,又来不得半点“个人”。
导演和编剧是主创中非常重要的位置,我们这个世界要尊重始创者、原创者,也就是初衷。没有这个做根基,其他都是瞎掰。必须尊重编剧,尊重文化,尊重项目的灵魂,给他们应有的位置,应得的报酬。好剧本很重要,我为编剧们发声。
凤凰卫视电影台:是不是在香港做编剧,环境会好一些?
何冀平:香港这个圈儿文化秩序好一些,但是普通市民比起内地更不关心电影的编剧是谁。
凤凰卫视电影台:是因为香港是“文化沙漠”吗?
何冀平:我不同意说香港是“文化沙漠”,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化,香港这么多人怎么能是沙漠呢?我在香港生活了三十年,香港是个有文化的地方,有一定艺术水准,有精良的制作。香港出了这么多好导演、好编剧、好演员。我们文化工作者有这个责任去抹掉这四个字,为香港正名。
香港人要把自己好的作品推出去,介绍给内地,介绍给全世界,让全世界知道香港不仅仅是一个金融中心,也有文化,也有艺术,而且有艺术人才。这个是政府该做的事儿。
从前香港是英国殖民地,英国人不重视香港的文化。但是回归以后自己应该重视自己的文化,要告诉青年人香港的历史。知道香港的历史,明白自己的位置,知道香港与大陆的关系,就不会轻易说出一些不负责任的话。
文化就是其中之一,要让青年人知道历史和文化,我就是干这个的,我应该尽我的责任,这也是艺术应该做的事情。
观影有感
明月几时有
看完电影,不知观众是否如徐克看到《天下第一楼》那样,看到了烤鸭与何冀平,我似乎在动荡年代的柴米油盐里,在浴血的敌战生活和火线幽默中,看到了创作者的拳拳明月心和香港情。在皎洁的月光下,刘黑仔带着对方兰的承诺乘船远去,香江数十载的往事淹没于物转星移和沧海横流中。她和她爱的人一直期盼“胜利后再见”,然而胜利后未必能相见。活着告别,已弥足珍贵。无数鲜活的生命在那个时代戛然而止,也许只有那个老态龙钟的司机和维多利亚港夜空的明月还记得他们曾经惊心动魄地伟大过。夜的海上,明月初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文字:福尔魔歌
编辑:福尔魔歌、蒙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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