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竹林七贤,一个响亮的名字,其文学成就影响了千年,被后世多少人钦羡和赞叹,而他们怪异的言行举止,也被称为魏晋风流,是特定历史时期中一道略显怪异的风景。
最能代表其特质的非阮籍和嵇康莫属,当然,还有那中国第一酒鬼的刘伶,不过,在文学成就上,刘大酒鬼是无法同这二人相比的,只是于好饮者及酒家的招贴中占有宗师级之地位,至于其他,似乎并没有多少能引起人们的关注和效仿之处。
早年背诵王勃的《滕王阁序》时,便知道阮籍大名,“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读来是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可以说,我对竹林七贤的认知,就是从阮籍而始,顺带着知道了建安风骨以及正始名士。
但真正比较全方位的认识阮籍,还是多年以后,拜读了余秋雨先生的《遥远的绝响》一文,余先生虽然现在的声名不能同当年相比,但我却一直是很喜欢他的文章,他几乎是收罗了有关阮籍的所有资料,旁征博引,加上他特有的华美笔触,让一个竹林下孤寂的灵魂,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阮籍,字嗣宗,出生于陈留尉氏,即今开封人,三国时期魏国诗人、竹林七贤之一,早年以门荫入仕,累迁步兵校尉,故世称阮步兵;他崇奉老庄之学,54岁去世。
大家知道,古人字与名多为近义或反义,阮籍的也是如此,但我们从他的名和字中,似乎能解读出另一层意思来,在“籍”的多项寓义中,最重要的是籍贯,户籍这类同家族延续相关的意思,而“嗣宗”之意便非常明了,就是“延续血脉”之意。
他的父亲阮瑀为建安七子之一,但在他三岁时便逝世了,他还有一兄长,但也早逝,阮氏这一支人丁稀薄,所以,在他身上不仅担负着家庭延嗣的重任,亦是整个家族绵延的希望,是否能说阮籍在后来远离政治旋涡,避祸以自保,这也是个重要的原因也未可知。
阮籍的家境是比较贫困的,但他聪颖好学,天赋秉异,身处乱世,却也有着济世之志,自诩“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想来武功还不算差,曾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慨叹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刘邦项羽皆为“竖子”,只是当时没有英雄,才使得如他们这样的鼠辈们成名,他们所成就的“宏图霸业”在阮籍看来,都是不值一提,只是我不是太明白,他的追求在现实中是否真的存在。
我只是觉得,他这口气可是狂得没边了,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眼中,力能扛鼎之西楚霸王项羽和大汉开国的高祖皇帝,在阮籍的眼中都是“竖子”,这就是阮籍的底色,一个大写的狂字!
三国之时是中国历史最为混乱的朝代之一,虽然现在人们现在都认为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但也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之际,不说平民百姓惨遭生灵涂炭之乱,即使是名人大族亦是随时要面临祸从天降之虞,人命如草芥,朝不保夕乃是常态。
《晋书》载,阮籍“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这个看起来似乎有些矛盾,既然“任性不羁”,那便应该如那《击鼓骂曹》的祢衡般地想说便说,想骂就骂;但却又“喜怒不形于色”,这个就有些不解了。
其实,这说的是阮籍处世的两个方面,他的内心是“任性不羁”,此性情也许只能在同好朋友一起时方能展现;而在平常,或是在不感冒的人面前,他便作出这“喜怒不形于色”之状。
苏东坡有诗云,“阮生古逛达,遁世默无言。”他是故作深沉还是不齿于同这些人交流,我想,大概是兼而有之吧。
不过,尽管他平常是个不动声色之人,但却是个不错的行为艺术表演家,在他身上还出现个成语叫“青眼有加”,说的是他常用眼睛当道具,对他喜欢和欣赏之人,青眼以对;反之则以白眼相加,后世明代大思想家李贽也因习之,即所谓“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阮籍所处年代为曹魏后期,此时司马家族势力渐盛,一如当年曹操掌控朝廷的时日,而辅佐魏国皇帝的大将军曹爽昏庸无能,一个高平陵之变,将整个曹魏权柄拱手于人,在后来的朝堂之上,遂形成司马一家独大之势。
在这一段时间中,整个曹魏政权中明争暗斗、云诡波谲,尽管阮籍的心中还是心向着曹魏,但他也看出将来司马家必成气候,他也不愿去趟这浑水,所以,为避祸计,他是一直拒绝出来当官,以期在山林中过自己的优哉生活。
他时常驾着马车随意游走,直到无路可走之时,便对着天地旷野放声大哭,直哭得是酣畅淋漓,地动山摇,史书载,“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这就是流传千古的“穷途之哭”之典故的出处。
阮籍的哭,是世无知音,遗世独立之哭;阮籍的哭,是空有壮志,报国无望之哭;阮籍的哭,是处世艰难,辛酸无奈之哭;阮籍的哭,是叹古伤今,穷途末路之哭。
不过,他的哭也并非全部是为自己而哭,邻家有个他并不认识的小姐姐,听说才华横溢却早殇,按说这与他是没一毛钱的关系,他却也叹惜红颜薄命,去人家坟上恸哭一番,他这是为消逝的美丽青春而哭,为苍天的不公而哭,亦是他真性情在普通生活中的宣泄。
如闻长啸春风里,荆棘丛边访旧踪;
地接苏门山近远,荒台突兀抵高峰。
这是唐人贾岛写的《阮籍啸台》诗,如果说阮籍的哭是长歌当哭,他还经常对天长啸,当年他曾去苏门山中拜访一位叫孙登的隐士,想交流些心得,但孙登“皆不应”,于是阮籍只好“长啸”而退。
河南尉氏阮籍啸台
但在回程中的山道上,他却“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他却从孙登的啸声中受到了感悟,于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大人先生传》,横空出世。
大人先生盖老人也,不知姓字。陈天地之始,言神农黄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年之数。尝居苏门之山,故世或谓之闲。养性延寿,与自然齐光。其视尧、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
……
这篇文章是阮籍文赋的名作,应该算是西汉以降的一篇大赋了,在将近五千字的文章中,借“大人先生”之口,对虚伪的礼法制度,作了辛辣的讽刺,这其实也是阮籍自己对老庄哲学的宣扬之文。
钱钟书先生曾在《管锥编》说道,“阮嗣宗《大人先生论》,欲兼屈之《远游》与庄之《逍遥》,曼衍而苦冗沓。阮、嵇齐名,论文阮似忝窃,当以诗挈长补短也。”
很多评论是将此文赞誉为对司马氏统治的不满,其“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务也。”说的不与之合作之意,这当是不错的。
但是我认为,与其说是对当政者的不满,还不如说是对整个社会的不满,因为不可能是司马家当政才有此一论,即使是曹魏当权,未见得阮籍就不发此议论,因为,他所针对的绝不限于谁当政,而是长期以来所形成的社会风尚。
全文诙谐幽默,犀利辛辣,音节整齐,基本用韵,时见对偶文句,铺排较多,具有典型的赋体风格,而文章虽说是将当朝的那些所谓君子,形容为“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的虱子,然而,最终体现的是阮籍不与其为伍的追求,也是他在那个黑暗时代中的生存观,即“从此去,天下奠知所终极。”
在阮籍的一生中,对礼教的漠视是其一大特征,离经叛道,红颜当哭已是奇葩了,非但如此,他还经常醉卧丰韵诱人,当垆卖酒的老板娘身旁,常言道,“男女不杂坐”,这冒犯礼俗,令世人所不容之举动,于他来说是完全没有束缚力的。
他就仿佛生活在尘嚣之外,而不在世俗之中,常以放浪形骸之状,引得人们侧目,人言“时人都谓之痴。”
尽管阮籍是不耻于服务当朝,但因他名声在外,不可能让他一直作为局外人而逍遥,特别是当时的权臣司马昭对他很是看重,不仅想同他结儿女亲家,还让阮籍留下了“醉酒避亲”的典故,并且还特别授意让他写《劝进表》,这就如同后来明代造反的朱棣逼着方孝孺一样。
与哪怕被诛十族也不写的方孝孺不同,阮籍最后还是写了《劝进表》,而且也数次入朝为官,说他怕死也好,无奈也罢,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保命是第一要务,后人也不必对阮籍太苛求阮籍,毕竟,换位思考的话,他的作为还是能赢得理解的。
不得不说,司马昭对阮籍是相当宽容的,虽然后世对司马昭的印象很是不好,但不得不说,他还算不得是个暴君,比起那杀李煜,鸠孟昶的赵家兄弟,司马昭至少还不杀阿斗。
司马昭要杀的,只是对他政权的稳固有威胁之人,而不像那标榜以“仁”治天下的宋初皇帝,奸淫周后、射杀花蕊,两相比较,这司马昭要好不知多少去了。
但“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却是死在司马昭手上的,其中的原因自是复杂,他本是曹操的孙女婿,自然在感情上也是心向曹魏的,当然也有钟会陷害的原因,还有他也太“作”了,是当时太学生的领袖,对于这样一个有着巨大号召力之人,司马昭对他下狠手,也是可以理解的。
阮籍同曹魏的关系也是千丝万缕,他的妻子本就是曹魏公主,但他却是个对司马昭全无威胁之人,他一生在言行上最大的好处,就是在朝堂上的谨慎,至少是在表面上,是将那平素的率性和狂傲收敛起来,如同一个略带傻气的乖乖女一般,混吃混喝地不干事,而且,从不议论他人是非,书载其为“口不臧否人物。”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在朝为官肯定不是阮籍的追求,是有违他本心的,所以,他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却又无法独善其身,于是他选择隐忍,这对他来说,是很痛苦的。
阮籍作为“正始之音”的代表人物,在文学上最大的贡献,就是他写的《咏怀八十二首》,他是自建安以来第一个全力写五言诗之人,不仅为五言诗奠定了基础,而且在意境上有着极大地拓展,可以说是开创了诗歌的新境界,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
他的五言诗影响之巨大是超乎想象的,后世无论左思还是陶渊明,抑或是陈子昂还是李白,都受其影响,他在诗中反映社会现实,抒发内心感受,以及独特的艺术风格和美学情调,在当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忧时悯乱,兴寄无端,而骏放之致,沉挚之词,诚足以睥睨八荒,牢笼万有。”可以说,后世诗人所写的古风,无一不是对阮籍《咏怀诗》的继承和发展。
步游三衢旁。惆怅念所思;
岂为今朝见。恍惚诚有之;
泽中生乔松。万世未可期;
高鸟摩天飞。凌云共游嬉;
岂有孤行士。垂涕悲故时。
就历史的发展来看,包括阮籍在内的“竹林七贤”所标榜的轻狂和崇尚玄学,是十足的“非主流”,但在后世却赢得一片地高赞,这对中国历史上占主流意识的儒家积极入世的观念来说,倒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究其根源,我想大概是如孔子所言,是“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的滥觞,处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于是只能醉酒佯狂以作避世状。
但是,这几位“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狂人,最后的结局是大不同的,除嵇康被杀外,阮籍、刘伶和阮咸都出仕当过官,只是他们以老庄为指导思想的作派,在官场是不为所容的。
因此,不管是本心也好,能力也罢,反正都没当多久,或被罢,或归隐,他们都被冠为“不与统治者合作”的美名;而山涛和王戎后来则是铁心从政,俱为高官,尤其是王戎,在那个著名“丑女皇后”贾南风当政时,还是中枢级的关键人物。
尽管后世对“竹林七贤”所代表的画风是一片地赞颂之声,但我却是不太以为然的,也并不欣赏,想那天下滔滔之际,作为一介文士,既然不能扭乾坤便隐山林,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晋时陶渊明,何人能说个一二来。
但这帮林下之人却是以放荡之言行,怪诞乖张,标新立异以吸人眼球,遂赢得朝廷瞩目,世人赞叹,一堆的好词可劲儿地往他们身上贴,请问,无论他们入世或者出世,于世何补,于民何益!
就我看来,他们就如同现今台上那令人厌恶的小鲜肉,是主旋律下的一轨异音,后世尽管是当作标杆,冠以“魏晋风流”,却是无人能学这伪娘的,反倒成为绝响,反正我一直是视其为特殊年代的一个怪胎,建安风骨陵夷如此,唯一声长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