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日
冬日
凛冽的长风刮过街巷,寒冬已悄然降临长安这座雄城,冬至未至,人们却早已裹上厚厚的冬衣,长安城林立的坊市仍旧热闹无匹,只有这一处却是另一派庄严肃穆的光景,气势磅礴的高耸宫墙下,伫立着一个笃定的身影,一袭素白长袍,赤红宝衣在寒风中烈烈扬起。
他便是长安远近闻名如“国宝”般存在的--“金蝉法师”,虽年纪尚轻,天赋异禀的他,早已在女帝的授予下开始掌管长安最大的经院。他目光从容而坚定,眼前这座犹如凤凰展翅般的宏伟宫殿彰显着至高无上的威仪,而冽厉寒风中岿然不动的他,在静静等待着,等待宫殿里那个威仪天下的君主,给到一声准允。
过了半晌,紧闭的宫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身着蓝衣的侍官来到金蝉跟前,无奈地摇了摇头,留下一声叹息。
翌日清晨的寒霜降下,在深灰的石纹地面凝华成白色的冰晶,大明宫外盘根错节的古树,冬日的枯桠上也覆盖了一层皎洁的霜花。寒气袭人而来,城楼上厚厚衣甲的金吾卫也悄悄紧了紧衣领。宫门外,白袍赤衣的金蝉仍旧伫立在霜风里,似乎丝毫不觉得寒冷。
这座长安城的寒暑秋冬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出生在这里,十岁那年却因命运的无常无奈出离,在河洛边境的小庙中度过了剩下的童年,后来为寻拯救众生之法,金蝉离开小庙苦旅河洛诸地,历经数年,最终回到了长安,因为这里有整个河洛最大的经院,他相信,要寻的“真谛”就在那些晦涩难明的字里行间之中。
金蝉白日行善乐施,传道授业,夜里便一头扎进经院的藏经阁中挑灯夜读。然而短短数月便被长安众人称作“大师”的他,整整三载过去,苦解了万千经文,甚至阅遍只有女帝授权才能研读的上古残卷,却始终无法参透,直到碎片般的梦境里,有一道似曾相识的光芒出现在了大陆的西方,他知道,他又该出发了。
夜幕悄然降临,刺骨的霜气再度袭来,紧闭的宫门透出光亮,蓝衣的侍官再度来到他跟前,摇头道:“金禅法师,还是请回吧。"
“无妨,我再等等。”寒霜中的人立掌欠身答道。
第三日整个长安,开始下起雨来,细雨夹裹着冬的冷冽,让行人们瑟瑟发抖。恢弘宫墙外这一方生人勿进的天地更是冷寂萧瑟,诺大的空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而静立冬雨中的金蝉仿若这方天地中最隽永不变的存在。
三年前,也是在这样冬雨的长安,一场修行者与术士辩道的“巅峰对决”中,早已名动长安的牡丹方士大败各方代表,却只有年纪轻轻的金蝉横空出世,与之旗鼓相当,也正是那时,看台之上的女帝开始对这个额上天生金印的修行者青眼相加,授予他执掌长安最大经院的权力,令他在长安开坛讲经,布道众人。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王公贵族都趋之若鹜,说来也神奇,这位名叫“金蝉”的法师,总能解答众人心中的疑惑,让人内心平静而充盈,因此人们常常布施大量的珍宝财物,而金蝉却分文未取,全部赠予长安那些穷苦的人们。
金蝉法师自然也是女帝陛下的座上宾,他让女帝看到所掌管的天下并不只是太平盛世,还有身居高位那些可能看不到的众生相,生者之坚韧,众生之疾苦,世事的无常和有常.....这些大智慧和觉悟常常让博览群书的女帝都受益匪浅,惜才的女帝珍视金蝉,将他封为“御弟”,这样才德兼备的法师,是上天对河洛的“恩赐”,女帝当然希望他长留长安。
冷雨沥沥而下,蓝衣侍官从宫门处再度来到金蝉身前,带来了同样的消息。
第四日人言冬雨如雪,未曾料想,前一日淅沥的冷雨,竟真变成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这是今年长安城的第一场雪,坊市里各户的孩童,已经闹嚷着跑到巷子里嬉闹玩耍开来。只有这依旧威严的大明宫外寂静无声,寒冷肃杀的空气中,只能听见雪花落下轻轻的响动。
站在落雪中的金蝉,身影依然坚定,他静静感受着这天地间的晶莹,脑海中浮现出碎片般的梦境。他时常梦见自己跋涉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上,漫天风雪呼啸中,自己拄着一根金色的锡杖艰难前行,红色的宝衣在风雪中飘扬,身旁还有那长毛的猴头,戴着金色的箍儿,还有那九尺钉耙的力士......众人并肩前行,似乎要去远方寻找什么......金蝉并不知晓为什么总会浮现这些梦境,但相信冥冥中一定有某种因由。
直到曾有一日谈经论道后,豁然开朗的女帝赠予自己三件“宝物”,看守的官员说自从金蝉法师重回长安后,尘封国库中这三件上古之物总会呈现异样,像是某种共鸣般,女帝则认定这是金蝉有缘之物,将之毫不吝啬地赠予。与梦境之物的“重逢”让金蝉愈发笃信梦中西行的指引。当然,金蝉接过“三宝”时也曾许诺女帝--“愿以手中之器,度天下苦厄,护众生无虞。”此行,也正是要去履行自己承诺。
雪越下越大,许多个时辰过去,紧闭的宫门仿若被封印般纹丝不动,直到蓝衣侍官的身影再次出现,这一次他身上多了件鹿绒的大氅,冷得将双手揣在袖笼里,小跑到金蝉跟前,继续摇了摇头,便不再多言。
第五日天空中簌簌飘落着雪花,似乎没有半刻要停下的意思,雪就这样落了一夜,堆积起来,在这银白的天地之间,金蝉身上的一缕红衣显得格外醒目,他双目微闭,眉睫沾上白雪,神色淡然。这雪让他忆起在河洛边地小庙的岁月,冬雪的时候,老和尚常常会陪着他在破败的小阁楼中反复研读那些残缺不全的书卷,小阁楼很小很破,经典也不多,跟这长安最大经院的藏经阁丝毫不能相提并论。尤其是阁顶那间名为“无量”的暗室,那里珍藏着若干来自上古的残卷,必须拥有女帝的授权才能进入研读,而整座长安城只有三把打开暗室的密钥,一把在女帝手里,一把在她最为信任的治安官身上,而另一把则赠予了“御弟”金蝉,女帝的赏识常令金蝉感恩不已。
雪继续下着,天寒地冻,寸草不生,披着鹿绒大氅的蓝衣侍官再次小跑而来,冷得哆嗦着嘴唇依然摇了摇头。
第六日雪依旧下着,如繁花落尽般飘飘洒洒,赫赫皇城下,一人一杖仍旧屹然挺立,不曾动摇,周身已覆上一层皑皑白雪。
苍茫天地间,金蝉丝毫不为外物所动,心中默诵起经阁中那来自云中石窟的经卷,漠地在河洛以西,也是金蝉碎梦中那道光芒所向,据说越过那道坚固绵延的长城便是黄沙漫漫的无垠之地,从故乡而来的白衣剑客曾告诉金蝉那里有孤城绝塞,也有残垣遗迹,有魔鬼域般吞人的风沙迷宫,也有用玉石翡翠打造的王都,有源远流长的千库之城,更有无数人迹未至神秘凶险之地.....希望与危难并存的西途,正是他即将前往的地方.....
金蝉视线里,蓝衣大氅的侍官再次出现,寒天冻地中这日他甚至不愿再向前多走一步,隔着落雪在宫门处朝这边摆了摆手便作罢,也并未打断金蝉的吟诵和思绪......雪依旧继续下着.....
第七日雪连着下了好几天,地上早已积起厚厚的一层,金蝉面色自若淡然,仍旧伫立在风雪中静静等待着......
良久,恢弘的朱漆宫门向两侧缓缓开启,巨大的声响回荡在这漫天风雪里,
终于,至高无上的女帝陛下迎着风雪,迈着威仪的步伐从这座磅礴的宫殿中走了出来,“朕心已决,御弟此番,又何苦?”女帝不怒自威的话音落下。
“回陛下,金蝉此一去水远山高,定尽此心求得真谛,望陛下准允。”话音有着不灭的善缘与坚决的心意。
女帝微微皱了皱眉:“那你先答我三问,如何?”面前的金蝉立掌颔首。
“其一,御弟乃不可多得之良才,能解百姓之惑,抚黎民之心,长安需要你,为何要走?”女帝问到。
“天地之阔,岂止长安,金蝉当为众生而行,求根源之道。”金蝉答到。
“其二,御弟所求之物,朕可派千军万马去寻,为何要亲为?"女帝再问。
“行万里路,乃身之修行,历万千事,乃心之修行,道阻且长,唯亲身至,亲心往,方可寻到其真,得见其貌,不可徒劳他人。”金蝉娓娓道来。
“其三,若一路自然山穷水恶,异邦民风迥异,豺狼虎豹遍野,强盗流寇横行,你也要坚持西去?”女帝又问。
“纵需跨越山海,纵有千难万险,金蝉之心坚如磐石。”金蝉正声到。
风雪不知何时,已悄然而止,二人言毕,天地间只剩下无声的空寂,女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静静转身离去,迈着始终威仪的步伐重新走入这磅礴的宫殿中,巨大的宫门即将合上的一刹,她轻轻回头,道了一声“允"。
直到女帝身影完全消失后,蓝衣的侍官最后一次小跑了过来,他侧耳对金蝉言:“法师勿怪,陛下说这七日的风霜雨雪只是对御弟所向之心的考验,陛下已了然于心,于七日前亲自御笔写下这封'通关文牒’,望法师一路平安。”
冬雪初霁,一抹暖阳照在这描摹了凤鸟图纹的文牒之上,六个鎏金大字“长安驾下御赐”在阳光中闪耀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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