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力元
《包法利夫人》是福楼拜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文字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带给他生前身后巨大的文学声誉,也曾给他惹上官司——作品刚发表时,曾被指控“伤风败俗,亵渎宗教”(最后宣判无罪)。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也一如既往极具福楼拜风格的痛苦,“写这本书时,我就像一个手指关节上系着铅球的人在弹钢琴”。而当它完成后,福楼拜既对朋友说过“爱玛(即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这当然显示出某种偏爱;同样,他也曾出于不想让公众仅仅以这一本书来纪念他而曾愤激地表示要不计代价买下市面上所有的《包法利夫人》,“我要把它们全部烧掉,再也不想听人提起。”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年12月12日-1880年5月8日)
他给《包法利夫人》提写的副标题为“外省风俗”,这暗含了他的文学作品作为“反映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的观念,“包法利夫人”确实反映出某种时代的因素,如福楼拜所说,“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同时在法兰西二十个村落里受苦、哭泣”;但同样,《包法利夫人》中所体现的那种无处落实的浪漫幻想的致命诱惑,或是那种缺失了沟通的沉默的爱的悲哀,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远去,这与福楼拜堪称典范的语言一起,构成了《包法利夫人》不朽的艺术魅力。
《包法利夫人》,许渊冲/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版
离开现实,幸福何在?
书中主角是爱玛,结婚以后就是“包法利夫人”,她是一个外省的农家女儿,但读了很多浪漫主义的小说,所以对于爱情,有着许许多多浪漫传奇的幻想,那些文学作品中的风、树林、骑士,构成了她对爱情的全部想象。全书也以她的爱情为主线,她一次次误以为走入了“爱情”,又一次次遭受失望。尤其在与木讷老实的包法利结婚后,她在包法利身上看不到一丝书中描写的那种浪漫爱情的影子,对现实越失望,她就越将生活的希望寄托在那些虚幻的浪漫想象中,她想,“离开现实,浩渺无边,便是幸福和热情的广大地域”。然而,在当时的情境下,由于已经嫁做人妇,她就只能面对这样无望的现实:浪漫爱情要么只停留在幻想;要么就得背叛礼俗。
结婚后,她有过三次“爱情”。最初与年轻人勒昂互相有意,但她控制自己,逃避了可能的背叛,年轻人带着无望的念头离开,她也陷入长久的悲伤。第二次,情场老手罗道耳弗一开始便将她视作玩物,他高超的爱情把戏很快给了爱玛一场精心构筑的爱情幻梦,但一旦这幻梦碰触了现实,也就随之碎裂,当精明的罗道耳弗考虑到金钱、名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如一开始计划的那样,抛弃爱玛,爱玛坠入无边的绝望。最后一次,再遇见年轻的勒昂,她已经不再有谨慎和拘束,“与其说她是他的情妇,倒不如说,他变成她的情妇”,她的生活变成了“一连串谎话”,她为了与情人幽会,大手大脚地花钱;同时也是受了奸商的坑骗,她抵押了丈夫的家产。当她走投无路,情人是指望不上了,他只会怯懦地逃离——他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孩子;爱玛迎来了她的悲剧结尾。
如何理解爱玛的爱情?有的说她被浪漫幻觉蒙了眼,在品德上有缺陷,伤害了爱她的人;有的说这是个性意识觉醒,批判毫无生气的现实。前者太苛刻了,但后者又像是堕入了另一种迷梦。“浪漫爱情”要进入生活中,才能脱离幻觉,爱玛又何尝不知?她也想知道,“欢愉、热情和迷恋这些字眼,从前在书上读到,她觉得那样美,那么在生活中,到底该怎样正确理解呢?”只不过她的情境受限,代价太大,罗道耳弗们流连欢场,危险很小,而她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感受到身份附加给她的枷锁。她还未曾真正体会爱情,就陷入了婚姻的囚笼,此后一切都像是走钢丝,一不留神就是无底深渊;而遇上的又是些嘴上说着“爱情”的话语,心里只有物欲和算计的男人。爱玛的“浪漫主义”很美,也并没有错,只不过“浪漫”只有在真实的情境中才不是一场虚幻;然而她没有这样的条件,现实又是这样险恶。她怀揣着无处落脚的“浪漫幻想”,终究只能做一场没有终点的梦,度过这样无法自我实现、自我完成的一生。
2014年法国翻拍的《新包法利夫人》(Gemma Bovery),将故事背景放在了当下
悄不作声,但“毕竟爱着”
爱玛的丈夫是个木讷的男人,但故事的开头结尾都是他,他沉默寡言,却是故事不可忽略的底色。就像“丈夫”和“妻子”总是成对出现,这个呆板的查理也像是爱玛的反面。他小时候不受欢迎,一生循规蹈矩,他不懂“浪漫”的爱情是什么,也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意或痛楚,他很明白如何生存、如何承负,但不懂如何让生活变得更“美”。爱玛就像是飘在天上的云,而他总在地里埋头行走,他偶尔会抬起头,云会落在他的波心,但那总还是隔着两个世界的距离。
福楼拜用一大段写他爱情的萌生,这一段实在是太美,太写意,就像查理暗涌的心意,不知如何言说:
“去田庄的日子,他老早起来,骑上牲口,打着它跑;然后下马,在草地擦干净脚,进去之前,戴上黑手套。看见自己来到院子,觉得栅栏门随着肩膀转,公鸡在墙上啼,小伙计们过来迎他,他就欢喜。他爱仓库和马厩;他爱卢欧老爹拍着他的肩膀,喊他救命恩人;他喜欢爱玛小姐的小木头套鞋,踩着厨房洗干净的石板地;她的高后跟托高了她一点点,她在前面走,木底飞快掀起,牵动女靴皮,嘎吱直响。
“她送他永远送到第一层台阶。马要是还没有牵来,她就待在这里。再会已经说过,他们也就不再言语;风兜住她,吹乱后颈新生的短发,或者吹起臀上围裙的带子,仿佛小旗,卷来卷去。”
然而他没法实现爱玛对浪漫的种种想象,他勤劳能干,但不会骑马、打猎,不会在贵妇人的窗下吟唱新写的浪漫诗句;他爱意深沉,却不知如何言语;他感受到妻子的不快乐,但不知是何原因。爱是一种需要修炼的能力,但他不知道这一点,他学习了如何医病救人,但无从了解如何表达心意。所以她越来越厌恶他,但他浑然不觉,他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爱着爱玛,但她毫不领情。他们都有烦心事,但无法交流,共处一室,却像是距离遥远,“于是他们悄不作声,你望我,我望你,也正因为各想各的,忽然发觉身边有人,就几乎惊呆了”。
他在爱玛去世之后,才发现了她对他的“背叛”,他还和罗道耳弗喝了酒,“他真想做罗道耳弗”,但他说“我不生您的气”,他说“错的是命”。这句被作者讽刺为“有生以来他说过的唯一伟大的话”的发言,让人立刻联想起罗道耳弗抛弃爱玛时的花言巧语:“怨也只好怨命”,而对罗道耳弗自己而言,“命这个字永远打动人”。因为他占了好命,爱玛与查理只有悲剧的命。
查理的命运适当地补充了诗意的“浪漫爱情”的另一个侧面,也让爱玛的故事更加丰实深刻,让我们知道不仅有天空,也有地面。被时代的浪漫文学塑造的“浪漫爱情”,制造了一种爱情的样板,这个样板也制造了一些人的好命,一些人悲剧的命。爱玛被虚幻的浪漫爱情欺骗了一生,她没条件探求真正的生活之中的“浪漫爱情”;查理则或许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了标准的“浪漫”之外;而罗道耳弗们,有种种运气,他也许并不认真对待“浪漫”,但很善于制造“浪漫”,他如鱼得水。
法国卡尔瓦多斯省特鲁维尔市,坐落在拉图克斯码头的福楼拜雕像
结语
《包法利夫人》面世后就引起轰动,甚至产生了新词“包法利夫人症”,用以形容那种陷入浪漫幻想中的人;前几年中国电影《我不是潘金莲》国外版本的译名转译回来,就是《我不是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的确未曾远去,仍然“同时在法兰西二十个村落(或许更广的范围)里受苦、哭泣”。今天重读《包法利夫人》,我们也仍然可以从中获得许多启悟,比如如何不陷入那种浪漫的幻想中;如何逃离主体性的永恒囚笼,让人与人有可能达成或超越理解。我们仍然在成为“包法利夫人”,追寻“浪漫”仍有无尽魅力,但所幸我们还是多了些条件和幸运,可以超越爱玛和查理,也不羡慕罗道耳弗,真正寻找一种寄身情境之中的“浪漫”。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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