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看看第八名。

No.8: 无名氏《鹧鸪天-枝上流莺和泪闻》

鹧鸪天

无名氏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

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鹧鸪天词牌格律平仄对仗(十大流行词牌Top10系列之鹧鸪天)(1)

先说一下作者。这里当然有些争议。《草堂诗余》认为此词的作者是秦少游,并且还给这首词加了一个名字为“春闺”。我个人认为,《草堂诗余》中对于词作者和词题的这部分的观点,有点儿太过主观,大部分是经不起推敲的,也是当不得数的。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这个选本给几乎所有的入选的词都加上了标题。比如说,它给五代词名作《浣溪沙-手捲真珠上玉鈎》下的词题是“春恨”,而给《浣溪沙-菡萏香消翠叶残》下的词题是“秋思”,这个勉强也说得过去吧。但是因为词的数量很多,但是词题都是用两个字,所以造成的结果是大量相同的词牌里面,词题也相同。大概看一下,词题基本上都是“春景”、“夏景”、“秋景”、“冬景”,或者“春闺”、“秋闺”、“秋怨”、“秋思”之类的。这样粗糙添加词题的结果就变成了一种纯粹形式主义的画蛇添足了,因为已经没法通过词牌加词题来分辨词作了。以张子野的《浣溪沙》为例,《草堂诗余》中选了三首,分别是《浣溪沙-樓倚江邊百尺高》、《浣溪沙-錦帳重重捲暮霞》和《浣溪沙-水滿池塘花滿枝》,但是何士信给下的词题全部都是“春闺”。由此看来,这种强加词题的方式,已经失去了实际的意义了。至于词作者的争议,就更多了。比如说何先生把《浣溪沙-菡萏香消翠叶残》的作者认定为李后主。他给出的理由是《雪浪斋日记》中王荆公黄山谷的一段对话,而这段对话显是杜撰的成份居多。所以《草堂诗余》中的关于词作者的说法,其实是不足为凭的。

也有观点认为此阕的作者为李清照,也只是一家之言。本人倾向于作者不详,冠之以无名氏,或许更为合理。

作者未知的缺憾并不掩盖作品本身的魅力。这阕鹧鸪天水准颇高,堪称婉约词中的精品

何士信给此阕下的词题是“春闺”,从主旨上讲,这个词题可谓准确。全词就是从流莺的啼叫入笔来写闺中少妇远人的思念。

上片首两句“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堪称惊艳!可能很多的人更倾向认为后两句才是精华,但个人认为是此两句才是本阕的最大精华所在。这两句大概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大特点是诗句自然而然到达了“物我两极”的境界。诗词中咏物抒情的最高境界是“物我两极”。也就是说,作者淡淡地写来,但读者已经无法分清何者为物,何者为人了。

在唐代诗人中,李商隐咏物诗水准最高的诗人,没有之一。他留下了大量的咏物佳作甚至是杰作。在这些优秀咏物诗中,他都是自然而且轻松地达到了这种境界。举几个例子,可能比较有助于理解。在写“”时,他说“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你已经无法分清到底是在写灯,还是在写他自己了。在写“”时,他说“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写“李花”时,他说“自明无月夜,强笑欲风天”。写“”时,他说"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还有“东来西去人情薄,不为清阴减路尘”。写“”时,他说“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还有很多很多。

本阕中的“流莺”是古诗的经典意像之一。李商隐写过一首七律咏物杰作,名为《流莺》,当为古今咏叹流莺诗作中水准最高的一首。引在这里,可以欣赏一下。

流莺

李商隐

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鹧鸪天词牌格律平仄对仗(十大流行词牌Top10系列之鹧鸪天)(2)

在此诗中,义山再次展现如何完美地达到物我两极的境界。“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确实是古今伤心人之语

回到本阕上来。词中首句说“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意思并不复杂,也不难理解。但是却给了读者留下了一些疑问,或者说不少脑补的空间。此句中的“”是谁的泪呢?此处的“啼痕”又是谁的呢?是流莺的,还是闺中少妇自己的呢?还是说两者都有呢?啼痕为什么会有新的,还有旧的呢?泪是从何时开始流的呢?

看似简单的两句,自然而然地达到了“物我两极”。这种写法,正是作者在创作时,故意渲染,希望达到的一种艺术效果。

第二个修饰格的巧用。这两句中用到了多种修饰手法。最直观的修饰格是反复。“啼痕”二字出现了反复。一般诗词创作的大忌之一是重复用字,但是这个相对的,并非是“铁律”。事实上,在诗词创作中,并没有任何所谓的“铁律”没有什么规则是绝对不能打破的,古今皆是如此。另一种修饰格是双声叠韵。如果说只讨论“啼痕”二字,自然既是双声,又是叠韵;如果说“新啼痕”对“旧啼痕”,就是叠韵。

第三个特点极具创意的断句方式。这一点是词特有的写作手法的灵活运用。之前提到过,“鹧鸪天”类似于一首仄起入韵的七律,但是比七律更加的灵活。这一点在这首词中很充分地体现了出来了。前两句的平仄,非常工整。第一句很正常,不用多说。此处提到的灵活,是在第二句上。“新啼痕间旧啼痕”,平平仄仄仄平平,仅格律上看,即使放在诗中也没有任何的问题。但是,读的时候,却完全不是诗的节奏。因为在七律中,正如平仄所规范的,平平仄仄仄平平,正常的读法也是平仄相同的两字一起读。举个例子,就以杜甫的七律名作《曲江二首-其一》的第二句为例,“风飘万点正愁人”,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一字不差。读的时候,应该是"风飘--万点--正愁人"。再比如《蜀相》中的第二句“锦官城外柏森森”,读的时候,也应该是“锦官--城外--柏森森”。这个断句法,是诗在创作的时候,已经约定俗成的。

但是这一点,在词创作中,就被打破了。《鹧鸪天》的标准体中,并没有对这种断句有明确要求,也就是这一点相对于诗来说,是更灵活的。所以,这里就出现了“新啼痕间旧啼痕”这种虽然平仄合规,但是断句上堪称怪异的创作句式。因为这句从意思上讲,断句只能是:“新啼痕--间--旧啼痕”。而不能用传统的断句方式来解读,断成“新啼--痕间--旧啼痕”,因为这是不通的。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让我更加相信,这首词作不太可能是秦观所作。为什么呢?因为像秦少游这种比较正统的诗人和词人,要写出这种句式,可能性比较小。这种句式要求的不仅仅是创意,而且需要个性上的勇敢,需要敢于挑战旧规则的勇气。如果是李商隐写的,我会选择相信,但是如果是秦观,我觉得可能性很小,因为他并不是这种人。事实上越是那种名气大的诗人,在这方面的创造力越是不会太高

北宋词人中写“鹧鸪天”最多的当数晏小山,但是他所有的十九首“鹧鸪天”词作中,没有一首出现过这种句式的。比较接近的一首是《鹧鸪天-陌上濛濛残絮飞》,前两句是“陌上濛濛残絮飞,杜娟花里杜娟啼",创造的技巧类似,但是从断句上讲,小山词还是遵循的是诗的写作规则。南宋词人中,写“鹧鸪天”一阕最多的是辛弃疾,超过六十首。但是遍观他的六十一首“鹧鸪天”,也找不到一首如此断句的作品。这也在另一种角度印证了创新的难得和可贵即使看似极小的创新,也同样需要绝大的勇气

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承接上句而来,给新旧啼痕一个明确的解释。整整一个春天都过去了,但是远方的人啊,一丁点消息都没有。闺中的少妇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在梦中飞越千里关山,期望着与心上人相聚。无奈窗外的流莺,把美梦打醒。听到流莺的啼声,少妇不觉又悲从中来,造成的结果就是“新啼痕间旧啼痕”。

鹧鸪天词牌格律平仄对仗(十大流行词牌Top10系列之鹧鸪天)(3)

很多人在解读本词的时候,认为这两句才是全词的精华所在。个人觉得有一定的道理,这种句子固然可以称得上佳句,但是能写出这种句子的词人并不在少数。事实上,"关山"与“梦魂”的组合,并不新鲜,在不少诗词中都出现过。比如说,李太白的《长相思》中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再如王昌龄的《从军行》中有“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还有晏小山的《生查子》中有“关山魂梦长,鱼雁音书少”等等。

下片“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闺中的少妇默默对着酒杯,愁肠百结,慢慢独自喝酒,一直到傍晚时分。所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不外如此。

甫能炙得灯儿了”这一句挺有意思的,口语性极强,很好地诠释了词与诗遣词方式上的差异。

甫能”是一个方言口语,意思是“刚刚能”。这个词在南宋词中时有出现。像蔡伸的《点绛唇》中有"甫能得睡,梦到相思地",另外辛弃疾在《杏花天》中有“甫能得见茶瓯面,却早安排肠断”。“”是一个会意字,从肉从火,本义是烤肉,这里的意思是“烧”。“甫能炙得灯儿了”整句的意思是灯油刚刚烧完了

这个词的出现,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此作的作者应该是南宋的某位词人,而非秦观。

”字在这里是一个虚词,这属于词中的用法,在诗中这种用法比较少见。在诗中,“儿”字一般是作为实词,在“男儿”、“儿童”、“儿孙”等词中搭配使用。而在词中,“儿”作为口语词明显虚化。你经常会看到,像“眉儿”、“心儿”、“眼儿”、“口儿”、“唇儿”、“我儿”、“人儿”、“莺儿”、“燕儿”、“蜂儿”、“鱼儿”、“枝儿”、“船儿”,甚至还有“身材儿”、“百舌儿”等,几乎是你能想到的词,后面基本上都可以加上一个“儿”。这大概就是现代汉语中“儿”化音的起源吧。

“了”字这里也是虚词。不过不比“儿”字,唐诗中“了”字作为虚词的用法,并不少见。在中唐以前,诗的用语中,基本上是实词的天下。但是中晚唐诗人中尤其以李商隐为代表,开始探索和实践在诗中使用虚词,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义山诗的一大特色就是以虚词取胜。以“了”字为例,义山诗中有“长眉画了绣帘开”、“春风为开了”、“何日桑田俱变了”等。

最后一句“雨打梨花深闭门”,本身堪称千古丽句。但是看起来,这句并非这首词的原创,应该化用李重元《忆王孙》中的句子。李重元的原作是这样的。

忆王孙

李重元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称得上千古丽名的句子,当然不乏粉丝。显然这位南宋的无名词人,对于这一句是钟爱异常,直接化用在这里了,应该说还是非常贴切的。

鹧鸪天词牌格律平仄对仗(十大流行词牌Top10系列之鹧鸪天)(4)

明代的唐寅对此句也是情有独钟,并且明显是从这阕“鹧鸪天”中汲取了营养,专门创作了一首《一剪梅》。全词如下。

一剪梅

唐寅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以上,将南宋无名氏的《鹧鸪天-枝上流莺和泪闻》排在古今“鹧鸪天”婉约词的第八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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