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任悦 周平浪 王昀 整理:王昀
城市里发生的故事,在公共空间和人的表情中留下痕迹。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也长期从视觉出发,对城市进行观察、挖掘与思考。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一直在问自己,城市在发生什么故事,我们要如何讲述它们,故事还可以怎么讲,后来的人会看到什么?
带着这些问题,在首届北京城市建筑双年展“城市共创”的契机下,2021年10月8日下午,我们邀请到长居北京的摄影学者、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任悦,与摄影记者周平浪、文字记者王昀,在史家胡同博物馆,进行了一场有关城市、图片与记忆的对谈,名为“河流与摩天楼:城市膨胀故事”。
以下为对谈实录。
对谈活动海报。
周平浪:脚下这座城市是流动交汇的地方。很多新来上海的人,对城市的第一个印象是地铁图,他们是坐地铁进入上海的。新的变化总在人口密集流动的城市出现。最早铁路出现在上海,然后是电梯;以电梯为基础,造就了摩天楼。
上海的第一条地铁线运行至今不到30年,是从浦东农田里实验出来的。现在上海地铁每天人流量超过1000万人次。大家对上海的印象是拥挤,但上海其实是非常大的区域,从东部的海岸线,到西部的淀山湖,有80多公里。郊区很多地方是大家不熟悉的,可能它们的辨识度也没那么强。
本文图片若无特别说明,均来自周平浪该项目的图片池。
我有一次到地铁终点站,看到一群年轻人从地铁出来。他们是来上海打工的,一共六七个人,有两三个人的生日比较接近。在接近彼此生日的那一天,他们难得请了一天假,到郊区的公园聚会。
我跟了他们一天。结束时,一个女孩突然说,我希望我们永远能够这样在一起。而她说出这句话时,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友情不可能一直这样延续下去。
写这些字的时候有点丧。实际上,我觉得大城市还是非常正向的。我后来看这个照片时想到,以后可能有很多新的交通形式,能帮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
依着系统生长的图片池
王昀:这个项目阐释的最后一句:“那些日常生活的微妙规则,那些更深层的集体意识,正在这座城市营造出高耸入云的纪念碑。”
想问任悦老师的是,在上海跟北京,这种集体意识,有什么不一样。
任悦:这组照片从地铁的概念进去。但我们发现,地铁里的人的照片基本没有。只在地铁口有几张象征画面。以地铁的名义拍摄,但没有进地铁里面,一直在上面。这种还是比较少见。摄影师先来讲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周平浪:地铁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交通工具,它也是这个城市的基础设施。
为什么没有拍地铁里面的人。因为地铁里的人——大部分人的样子,是在我们的集体意识里。大家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不需要我来告诉你们。
我一直觉得,你的生活跟地铁的紧密程度,就反映跟这个社会系统的关联。你在系统里承担的份量与被使用的程度是成正比的。我现在想拍的还是拉扯的感觉。
任悦:你拍了大概多久,整个项目体量是怎样的?
周平浪:拍了一两年。我会把在上海拍的所有素材都作为可使用的。也选到五六年前拍的,很少。我最早只想拍地铁终点站。从自己生活的角度,去到地铁终点站,是一个非常低成本的、短暂的逃离。但拍着拍着,又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想法。
叠加出的城市文本
任悦:这组照片文字是以代驾司机口吻,把整个故事讲下来。
我首先是对这种方式感兴趣。另外,你设计的这个人,主角是代驾司机。都市漫游者一般是在街上随便游走,周平浪的游走就有漫游者的态度。但代驾司机实际是个劳动者。为什么会设定这样一个讲故事的角色?
王昀:2020年底,针对已有的图片池,我们编了五个章节的一组图。“穿城而过”的策展人,设定了五个关键词,青年、水边、老人、黑夜、终点。我得到的任务,是给这些图片寻找文字上的线索,把它串起来,否则观众会不大容易看进去。
如果是做摄影书,不需要那么多文字串联。但在手机上刷APP,很难不用文字去勾连一部分图片叙事。我们也想过,是否可以不用文字,直接起一个标题,再排出这些图。但跟图编讨论之后,大家感觉还是不行。
那么,我这边就得到了文字记者的角色,要在这些图之间填上文字。
第一,照片不是我拍的;第二,图片编辑的逻辑也没与我交流过。这种情况真的很烦。只能想怎么能把这五个词,以什么样的形式,穿成一条线索。当时是没有头绪。
但比较好的是,我们单位内部有一个很好的咖啡厅。总有机会偶遇同事,聊天问起彼此最近在干嘛。在媒体当中,这是很常见的日常交流状态。不知现在自媒体内容生产的状态是怎样,可能小编是围绕自己的手机屏幕在忙。
那天,我就在咖啡厅里遇到同事,说起不知怎么写这组关于地铁的图的文字。同事说到,最近拍了一个代驾小哥,也是在城市中穿行的人。我看到她们的视频,觉得这个人物是对的,就要来这个人的联系方式。我去家里对他做了访谈。了解到他一天都做些什么,作息行程如何安排,几点出发和回去,乘客在哪里上下车,乘客的车是什么样的,他自己对地铁站是怎样的感觉。
最后形成五个章节的文字。毕竟是新闻媒体,指涉城市现实运行的细节,无法凭空编造。每句话都有了实际的所指。代驾小哥自己不坐地铁,赶不上末班车,却能从外部的时空,对城市进行串联。这样就通过代驾小哥,描述地铁这个系统。
为什么这个视角恰好是劳动者。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之前没有想过。也许,从媒体属性而言,我们会自然关心到所谓边缘人群,他们的生活状态就反映社会的基底形态。那既然在媒体工作,我就会在这个环境下,遇到这个面向的钥匙。恰好是这样一个人,他在城市中的视角,又和地铁的运行相互贯穿。它们共同指向城市基本的运转。
任悦:我们之前跟饿了么做过一个外卖骑手的摄影项目,叫“你看不见的城市”,几个外卖骑手参与到这个项目,介绍自己在城市的生活。
有人提出,外卖员是一个赛博人。从控制论视角看,外卖小哥是这个城市里境遇最糟的人,一切行动和行为都被机器操纵。而你无意间选择了这个代驾小哥,也体现了城市中人活动的变化。但现在或未来的城市里,也许将都是这样的人。他需要掌握城市脉络,沿着这个脉络走,但又是被控制的。我觉得这也挺有隐喻性质。
那时外卖小哥照片的数据库蛮大。我们发现,他们特别喜欢拍大俯拍的照片。就是跑到楼上拍一张。摩天楼的仰拍照片也很多。还有一种是自拍照片。自拍照片是工作需要,可我们是一个摄影项目,大家也拿自拍照片投稿。我觉得,深读下去,这中间能反映的城市与人的故事很多。
王昀:我们找到的这位代驾小哥,他本人的状态也很有意思。他跟我说,这份工作非常自由,但也能看到,他正在被这个城市系统拉扯。
代驾小哥似乎游离于系统之外,在路上开着别人的豪车,感觉自己很自由。但其实,他还得回到市中心,不断把乘客拉到外圈。而摩天楼也是城市中心高密度的意象。
无论代驾小哥还是外卖小哥,都身在系统当中。但可能有那么一刻,他迎着晚风,乘着自己的小车回家,觉得自己很自由,仿佛没有受到系统的束缚。
不过,在这组东西生产过程中,我和摄影师也没有太多交流。今天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说“拉扯”这个意象。
看见看不见
周平浪:有一个英国作家,叫J.G.巴拉德。他解放前在上海生活过,以那段生活经历为基础,写过一本科幻小说《摩天楼》。比较接近北京折叠的感觉。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发现他们那边对摩天楼也有很多反思,批判一种对现代生活的观看。
任悦:最开始看到他照片的时候,有没有让你感到有意外的地方?
王昀:因为日常配图也要看这个图片池,看得太久了。回忆起来有点难。
周平浪:(向任悦)你有吧?
任悦:对,我有意外。首先是整体气质,包括拍摄氛围等。其次是,照片是疫情后出来的,疫情期间街上人都很少。看到这个照片我非常吃惊。当时在微信上留了个言。我说,这条是横屏看的,我一般不横屏看。我也很少往微信留言。我觉得,视觉的冲动和现场感特别强,就是那种直面的状态。我也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照片了。
(向王昀)你昨天谈到,摄影师拍这个城市时,已经开始重复了。摄影师在捕捉当代城市的过程中出现了无力感。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可能你经手的很多稿子会接触到摄影师的创作,那么你是怎么生出这个问题的。
王昀:大家都有这类感知。钱的流动,是一件生活中根本的事。但回想报纸上财经版面的配图,视觉上基本不可能好看,都是股民表情和k线图。当然,摄影也许做过一些尝试,譬如周平浪拍过房产跟煤矿,跟财富有关,从照片能看到破产商人是怎么样的。但总体来讲,感觉钱的流动不大能通过摄影看见。
现在关联情绪的信息流,也更多在手机里传递。还有,人类赖以生存的能源流动,也是看不见的。比如,以前看得见烧煤,而现在,如果要呈现对能源的利用,视觉上可能就是一根电线,甚至很难让画面成立。而直到这些不可见的事情真正消失,才能凸显相应的行为变化。譬如说,因为信号微弱,人可能要举着手机,去接近信号发射台。
摄影师可能会尽量避免过于常见的画面,比如人在刷手机。不过,人们的情绪波动,正是来自信息流的影响。这些是在虚拟空间里发生的。周平浪这组图也有一些是跟手机有关。或许能体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我们的生活可能更多被这些信息所主导,但在照片里不大能看到。看不见的,如何捕捉?这是我自己的疑问所在。
周平浪:受影响最大的,是你的什么?精神状态吗,还是时间?
王昀:精神状态也有。譬如,我们有一个女性媒体人的群,群里大家会讨论甚至吵架。这就是照片捕捉不到的。
任悦:人们花很多情绪和时间在屏幕上,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心里想这想那。这就很难拍到。
纪实摄影在今天特别难。现在社会是景观化、符号化的,所以你怎么拍都是已被改制过的东西。
王昀:想起里面有一张很好看。一个老头举个手机,他把手机翻出来,给视频连线的人看自己对面的楼。
周平浪:他是一个动迁区域的工人,和那个房子没有任何连接,只是住在那个地方。
任悦:我觉得有很多可以想象的空间。一个人看手机,还能看出精神状态。就是说,人在网上花很长时间,花很多感情,某一刻可能会外漏一点。
进入大城市的观感
任悦:大家可以聊聊,北京上海到底有什么区别。就这组而言,能感到两地的差异吗?
(众人表示感受不明显。)
周平浪:其实不想强调是上海。我是拍进入大城市生活的一种状态,这个生活钥匙本来就很趋同。
任悦:我觉得,每个城市的核心都在老城区。比方说,一眼就能看出人是在北京胡同里。但越往外,新的东西越是差不多,荒凉也荒凉出一个样。
王昀:我还是能看到,上海跟北京不一样。我觉得,有些人镜头下的状态不是很紧张。如果在北京拍照,大家警惕性会更高一点。
周平浪:回到刚说的老城区辨识度强的问题。我三分之二都是在老城区拍的。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趋同的印象。
任悦:这是不是跟你不是上海人有关?可能摄影师的视角,会承载你的成长背景和社会经历,导致你用一个相对客观的角度来记录。
周平浪:这些图片的三分之二是来自老城区。也许是上海动迁的地方特别多。而动迁的地方都是这样。
任悦:我还有一个感觉,你对人更有兴趣。我看过一些拍上海的摄影师的网站,看着就很上海。说很上海,是说捕捉符号性的东西,会让人有上海的感觉;但看你的照片,就觉得是上海这座城市。
周平浪:这是我认识的上海。不是我要给上海一个名分。
北京我十年没来了,早两个月第一次来。我在南站下车,坐地铁到了前门,走在路上,天安门前面路灯是黑的,树下阴影里站个警察。我抽烟都不敢扔烟头。然后我往右拐进了胡同,胡同里门全关着。走200米,看到一家开着的小卖部,转角有个大爷坐在门口。感觉像游戏里的虚拟场景。
我想说的是,我们到自己不常去的城市,这些感受会掺杂在一起。
我问过上海本地人,到外滩时有什么感觉,是觉得自己是上海人,还是会更强烈地感到,对这个城市,自己也是游客群体的一员。他说,早几年会觉得,自己是上海人,一看就是外滩。但现在感觉越来越弱了。
任悦:慢慢稀释了。
周平浪:我还是有在表达上海的。可能没有表达好。照片是材料。换灯泡的老头,你说觉得好吗。但这个就是上海老头。
听众:我特别想问,你拍这些人的时候,有没有问过他们,有没有幸福感。
周平浪:那你们觉得,他们看起来不太幸福?
听众:我觉得不太幸福。
周平浪:因为我在拍自己。
听众:虽然我不是北京人,对北京也没那么熟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北京胡同里的那些大爷、大妈脸上,还是能看到幸福感的。
我现在生活的小区,是一个拆迁的小区。居民把拆迁遗留下来的一些物品,做了一个社区博物馆。他们也记录了一些印象,把自己的一些东西呈现出来。可能那就是自己的小幸福。
集体意识的处理方式
王昀:人往高处走,大都市的同质化蛮强的。城中心的空间可能只剩下一些标志性的符号。流动必然导致这种状态。美国等国家的城市,早前也许经历过类似状况。之前的摄影师,是怎么面对这个状况的。流传下来的照片,也许可以为我们现在处理图片提供参考。
任悦:这个问题,我们事先交流了一下。我选了三个代表。
第一个是罗伯特·杜瓦诺,法国摄影师。他从1950年代拍到1970年,拍了巴黎的中央市场,就是城市里买花、买肉的地方,和传统的农贸市场有点像。农贸市场跟巴黎人的生活非常密切。摄影师拍了二十年。拍着拍着,这个农贸市场的位置,显得跟城市不合拍了。因为城市需要空间。市场占地很大,但产出很低。市场不合时宜,开始被拆。他拍到这个市场开始挖坑,被挖掉。农贸市场拆掉之后,建了一个地铁站。这很有符号隐喻性。新造的一个是地铁的中央枢纽,一个是非常大的Shopping Mall。他中间拍到,Shopping Mall的模型放在那,老街坊来看,造好了以后,跟那个地方格格不入。
他围绕市场这个垂直的时间线索,拍到城市的变迁。这就是很传统的纪实摄影。他用一个很长的时间来表达。这是生产城市的视觉表征。
《罗伯特·杜瓦诺:传世佳作500》中文版书影
第二个,想到一个荷兰的摄影师,Hans Eijkelboom。他以前拍过巴黎、纽约、上海。他大概在1997年,先来的上海,然后拍巴黎,再拍纽约,做了一本书。之所以选择这三个城市,是因为巴黎代表旧社会的世界中心,纽约代表现在的世界中心,他认为,在未来的21世纪,上海有可能是世界中心。所以他就想,全球化过程中,这三个所谓世界城市的象征,之间有没有什么异同。
他认为上海是未来,所以先来的上海。来到上海以后,到最热闹的街上,先看十分钟,看街上的人们,到底有什么共性,然后掏出相机再拍一个钟头。就拍同样的那个点。他拍了大多数女生背着LV包,拍一堆男士穿着条纹衬衫,还有Polo衫,等等。在上海拍了以后,他回到巴黎、纽约再拍。所以这本书全部是,巴黎街头男人穿了什么样子,上海是那样的,纽约又是这样。
Hans Eijkelboom讲的是全球化的同质。但在访谈中,他也讲到,如果仔细看,还是有不一样。全球化有很强大的控制能力,但在每个细节里还能看到一些变化。
《巴黎·纽约·上海》书影
前面参照城市视觉化研究的路子,第一个就是生产纪实性影像。第二个是生产一个激发情感性、直觉的、行动的故事。
下面是第三个,现在大家都很关注的,参与城市。以前我们关注的都是专业摄影师生产城市影像。但在未来,我们可能越来越多关注,所有人是怎样生产城市的。普通人都在发地点定位,都会发图片。
有一个叫列夫·马诺维奇的新媒体学者,在做社交媒体上的图像大数据研究。他有一个团队,抓取很多照片,然后进行分析,分析各个城市的图片有什么特点。
前段时间他们有一个分析,全球分享照片的趋势是,照片亮度是越来越高了。这其实是美学趋势。大家喜欢拍得特别干净、设计感特别强的那种现代主义的风格。
他还有一个项目叫“自拍城”,对比了纽约、莫斯科、圣保罗、柏林、曼谷五个城市,把这些城市的所有Instagram的自拍照片收集来以后,分析大家脑袋倾斜的度数,还有笑容的程度。呈现的方式也很有趣,完全是数据可视化。这就是第三种,对城市的把握。他的项目不断进展。是对这种可参与性进行讨论。
“自拍城”网页截图
这三点上,都有很多不错的摄影师在做。这三点不是相互代替的,而是同时存在:传统的生产城市视觉表征;用艺术的那种知觉去接触城市;分析动态的地点定位,生产城市的影像,普通人或摄影师来做都可以。
王昀:回到集体意识。我昨天去了北京市规划展览馆,那边有很大的3D放映厅,反复播放开国典礼、申奥成功的标志性画面,作为历史回顾。我意识到,这些画面的确进入了集体意识,它重新出现时,我又被拉回那个时空。但近十年来,能让我们想起典型事件的画面,越来越少,或者根本没有。这可能也是所有人都能生产图像的一种结果。
想请任老师讲讲,现在进入我们意识的画面,实际经过了哪些筛选。我们以后想到城市时,会想到这些照片吗?反过来,如果对我们身边的城市,不做一些符号性的记录,这层城市印象会不会难以传递下去,进入集体意识?
任悦:城市影像最早的生产机制可能是印刷媒体,印刷媒体最重要的是画报。画报在1920年代比较繁盛,全世界都这样,中国也是,最典型的就是《生活画报》。
画报生产的图像挺有意思。这里要表征自己所走的世界,报道中有很多异域他乡,但不能接触到城市那种阴暗角落。用这个方式,来给你一个安全感。同时,画报是用广告支撑的。总是会刊登非常鲜亮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广告。那时,城市的现代感、新鲜感,可能就是由印刷媒体如画报来实现的。
邹韬奋所办的《生活画报》影印版
但今天这个机制不一样了,过去是媒体机构把关,去选择、发布、传播信息。现在我们则在社交媒体上,用转发、推荐这些按钮,去进行筛选和传播。照片的功能现在也跟以前不一样。以前的照片是记忆,现在照片可能是数据流,就是瞬间感受,可能承担社交的功能,而不是记忆的功能。
以前画报可以制造一个封面,制造一个经典影像。或者普利策奖、世界新闻摄影比赛可以做这个事情。但现在不是这样。
未来人们要是想知道现在的人们怎么生活,能担当这个任务的照片,或许会应该是一组作者意识很强、密度很高的作品。但这组照片的存在和传播方式会不一样了。
王昀:拍照片的小伙伴,与我进行过这样的讨论:我们为什么要拍照片,是不是只有文献价值了?可能连文献价值都没有。也许需要很强的作者意识,才能支撑摄影师做下去。
任悦:对,就是这样。
周平浪:还好吧,这是一份工作。
另一些问题
王昀: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们。
听众:这个照片,亮的那个是?
周平浪:是我在抽烟。我跑到那里,照了一下井盖。
任悦:像一个精灵在飞。
周平浪:这个地方是全中国最贵的地块。我在拍这个地方。我有一次路过,看到里面有一只野狗。一个荒废很久的地块,里面植物野蛮生长。就在上海市中心最贵的地方,有那么一大片植物园。
我等新的再造起来,这是长线观察的一个项目。
任悦:拍完之后,对后续有没有期待?
周平浪:没有期待。我没把这个当成作品。
只是我跟这个城市的关系更近了,实现了一种关系。更了解它了。信息会更对称,知道这个城市运作过程是有规则的,知道大概的尺寸和边界在哪里。举个例子,天安门面前、毛主席纪念堂前面,那个地方是能骑车的。
那个地方都是游客,都在步行。我有一次看到一个老阿姨骑着共享单车慢悠悠过去。但警察也不会拦她。这个瞬间刷新了我对城市规则的理解。
听众:2021年建党100周年时,我路过天安门广场,两边都有大屏幕。我路过时,在做系统测试,屏幕上显示出来一个蔬菜的照片。我突然觉得平时很严肃很庄严的东西,变得很有趣。
周平浪:对,就是这种。这让我对生活的城市,找到更多安全感。
任悦:主要对生活在那里的人更了解了。
听众:你是先拍再聊,还是先聊再拍。拍完会给他们看吗?
周平浪:一定要先拍再聊。我先拿到,然后再去要更多。他们可能会想要。至于是否给他们看,这还要具体分析。
王昀:有一件事,我到现在印象都深。最初我来写文章,你来给我图。那个菜市场要被拆了。内容是做白菜,就说这个地方以后没有这么便宜的菜了。菜场临拆前一天,有个老太太颤颤巍巍拿着一张零钱,在那个白菜摊子前面。当时我刚尝试做图片编辑,选了一些图。他就说,你为什么选这张,我肯定不要选这张,我说这个钱的面值很重要,他说这个不重要。
周平浪:我没有说这个不重要,我也不是这么说的。
王昀:反正是这个意思。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要选这个图。信息点很重要。而摄影师会按照画面把它筛掉。你看,这就跟张星海长期拍地铁却没有拍看报纸的人,是同一回事情。
周平浪:我跟你讲,你写的是一个情绪的东西。我后来这些年,在对这座城市了解的过程中,意识到菜市场都会有安排的,政府还是有保证。菜市场只是搬了一个地点。
王昀:我们叫做白菜已成往事,是说这么便宜的菜已成往事。
现在顺昌路也拆了。原本很多菜贩搬到顺昌路,现在又要搬到别处。这个地方的生活成本还是变贵的,这个事情没有变。
拿着买菜零钱的老太太,来自《唐家湾:白菜已成往事》澎湃记者周平浪 图
听众:传统的农贸市场买菜经历,在北京没有了。也许有,但整体感受很少。像我们家去买菜,没有那种大市场那种感觉。
任悦:但那个零钱,可能确实要文字说明一下。
王昀:反正这就说明它这个地方很便宜。我会在图片中挑出这种符号性的东西来为我所用,这跟视觉的逻辑也许不一样。
周平浪:你是这个作者,你要用什么用什么。我很关注这些,因为我是每天要去买菜的。从职业角度出发,我觉得不是非要用这样一张配图去说这件事。不是说我不关注这个事情。
任悦:今天变成了一个面对面现场吐槽。
王昀:并不是吐槽,这是2017年做的,我还是印象很深。
任悦:所以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蛮好的,你们还可以做这些。
王昀:当时是刚接触到和图片有关的这些事,想得到一些关于图片编排的反馈。就会问摄影记者觉得怎么样。日常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情况。可能他也不记得了。
现在很多媒体中,这种交流已经较少发生了。这也是我比较喜欢自己单位的原因。周老师说“这就是个活儿”,也就这么一说。我自己觉得满可贵。认真地交流与合作,这种机会现在不是很多。
任悦:新闻编辑部,现在也不是实体。我不知道你俩的对话是在实体发生还是在线上发生的。这种交流关系也不太一样,现在所有编辑部都在云端,大家在这个地方共享素材、进行编辑。信息的沟通、表达方式、双方的交流和妥协,跟以往线下也都不一样,这对信息生产内容也是有影响的。效率高了以后,很多东西会变化。你们俩在现场交流的吗?
王昀:并没有。
任悦:也是网上?
王昀:对。
任悦:在网上,跟面对面不是一个感觉。网上无论大家多少表情,可能还都是挺抽象的。
王昀:我2019年做过一个关于新闻生产的小动画,访谈了之前一些同事、前辈,问他们当时是怎么做的。那时有上下夜班,因为无法更改,所以对每一个字,都比现在更为看重。记者的工作方式也和现在很不一样。大家都提到,如果不是在面对面的情况下,事情就真会不一样,情绪上也不太一样。
但本质上的变化,还是新闻生产变得不那么重要,信息生产到处都在发生。
听众:第一次看到这个作品,是在湃客公众号。之前看你在假杂志发过的照片,我很喜欢,就留意到你的照片。
我陆续在拍,但没有完整的系统。看你拍的,我觉得很棒。我觉得,拍照能说的不多,说了就会破坏神秘性。我也不知要怎么展开讨论,关于拍的过程,好像一说就完全没味道了。
听众:选图的时候,会不会更侧重于这张图片能不能引起公众共鸣?我们是文字编辑、图片编辑,而作者本身还是有自己的主观意识的。这怎么平衡?
王昀:跟日常写文章一样,你觉得自己想写的、自己觉得好看的,多半别人也觉得好看。可能每个人能用的工具不一样。
说到图片跟文字的关系,我自己也知道,而且越来越有这样的意识,希望让图片自己说话。以前就觉得,图片是为了给文字做说明的。
听众:这类照片该怎么拎文献价值?还是说,因为有文献价值,才会有这个照片?
王昀:昨天刚好说到,刘香成老师编辑上海的图册,选到一张周平浪的图。我觉得也是很典型的例子。它本身就有文献价值。
如果在一定的筛选机制里,这张图留到后世,那么人们一看,就会意识到,它说的是这些年的事。性别议题现在很热。女生蹲在树下抽烟,比较自在。但也处在一个角落。
周平浪:街边,是一个美容店的女员工。
王昀:看这个画面,会想到上海这个城市里,有一些女性正在主张一些东西,她们以这样的状态生活。日后的人面对这张照片,会觉得是这个时代的故事。这个例子是说,最后被筛选留下的,我想应该会是跟社会语境对应的某种形象。
责任编辑:吴英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