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刻度

■ 陈宝全

在春雨中醒来

春雪融化,白色的棉被撤走,土地露出棕褐色身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久,南风开始长途跋涉,到达我生活的这片土地时已筋疲力尽,像走累了坐在地埂上歇息。万物听到它喘息的声音,纷纷睁开睡眼。植物们明白,该是翻身起床的时候了。公鸡还在打鸣,准时司晨,但它们不管这些,鸡是管人的,人听鸡的话,它们不听,它们归风管,风来了,即便不大声喊叫,它们也听见了,看见了,顺从地站起来。

雨水节气上,往往会下一场雨夹雪,雨的占比明显要重。躲在阴面地埂下的积雪受不了春风的一再问候,开始快速消融。在众多庄稼中,小麦能够忍受住冬天的寒冷挺进春天,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桃树、杏树们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狂热,枝条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花芽。前几天还干巴巴的柳条已呈浅黄色,掐一下水嫩嫩的,随风摇摆。槐树反应迟钝,干裂如豆荚般的果实挂在枝条上,吱吱啦啦响着。

向阳的坡地上,狗尾巴草没有返青的意思,背风的地方,去年的干身子还保持着挺拔的姿势,在风中摇头晃脑。迎风的地方,它们为了躲避寒风袭击,身子紧贴地面。蒿草和冰草头发蓬乱地匍匐在地皮上,因忍受不住羊的咩叫声,根部明显有了动静,新绿的嫩芽先是试探性地长着,怕长得太快,遇上倒春寒。直到感觉阳光稳定下来,才铆足劲儿疯狂生长,长成春风比较喜欢的那种饱满样子。

这时,一只只羊开始迫不及待地奔向田野。

惊蛰前后,土地蓬松了许多,三叶草、茵陈一类的植物也探头探脑,不时调整着身体,以恰当的角度迎接阳光。蚂蚁、长头蝽、叩头虫等也开始小心翼翼地出来活动。我们会惊讶于农人们在节气上的看法和做法同虫子们保持得如此一致,他们纷纷走出家门,一头扎进地里。

土地是农人的脸面,它会映照出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你是否愿意。除了冬小麦泛着淡绿色的光芒,在几场细雨里洗过了澡,看上去精神焕发,大部分裸露的土地一片荒芜,甚是潦草。从此时开始,农人们起早贪黑地在田间劳作,打理土地,让它们做好迎接种子到来前的各种准备。

养驴、马、骡、牛的人家,会喊上这些老朋友一起去地里。每到周末,我也放下书本,帮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父亲挽起裤腿,赤着双脚,一手捉犁一手扬鞭,赶着毛驴耕地。跟了父亲多年的毛驴干活毫不含糊,板结的土块在铁铧上哗啦啦地涌动着。母亲紧跟在后,用钉齿耙把草根等杂物耙出来,姐姐帮着捡拾到一起,丢到地埂上。我和哥哥抡起锄头,用锄背将大一点的土块击碎。最后,父亲取下犁换套上耱,有时候父亲站在耱上,有时候我坐在耱上,父亲牵着毛驴,将翻耕过的地一道一道耱平。没有这些大家畜,农人们只能一锄头一锄头地挖,或者一铁锨一铁锨地翻,要流更多汗,花费更多时间。

土地翻耕后像新的一样富有活力,走在上面像走在绵软的地毯上,泥土的芬芳扑鼻而来,让人感到亲切和踏实。只有在良好的土壤里,种子才能获得崭新的力量。父亲和母亲着急地给土地备好肥料和种子。种子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以保证顺利出苗。

春分到清明,以及清明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们从翻耕土地转向种植劳作。一生以耕种为生的农民知道白豌豆、扁豆、大豌豆、胡麻是春播夏收的农作物,高粱、玉米、糜子、谷子、洋芋、莜麦、荏是春播秋收的农作物。他们遵从经验和农历,先在地里种上扁豆、豌豆、洋芋……种植洋芋的时间从四月持续到五月,四月种四月出苗,五月种五月出苗,什么时候种全由农民自己安排。玉米属秋收作物,不用着急,点种迟些也无妨。那时,瓜果蔬菜是地里和吃食上的配角,西瓜、辣椒、茄子还没有适应山区气候,只在川区里生长。山区的农民会在地边上点种瓠子,从集市上买些白菜籽、韭菜籽回来栽种,以填补生活之需。

当人们全身心地投入春播时,桃花、杏花、梨花、李子花也没有闲着,按照风的旨意依次开放,你方退场我登场,从不让田野、房前屋后的空气里少了花香。蜜蜂们闻到花香,冒着天气多变有可能被冻死在半道上的危险,出巢为主人辛苦劳作。

应了谷雨节气,总会下点不大不小的雨,让旱情得以缓解。雨生百谷,种子们早就等不及了,开始萌芽、生长。半月前种的大豆长出了肥胖的叶子,把压在身上的土块掀翻到一边;豌豆的叶子看上去比较瘦弱;油菜刚出苗就呈现出蓬勃之势,但去年秋播的油菜已经开出了金灿灿的黄花,它们相互打量着,对身体上的差别充满了疑惑;小麦是去年秋天种的,现在长到了半尺多高,浓郁的绿色正在把地皮一点一点覆盖起来。

雨水让大地舒服得直抖身子,也让植物进入了第一个生长高峰。色彩上的变化让人眼花缭乱,各种树木、花草叶子有浅绿、深绿;花朵有红、白、紫、黄。所有的草长起来了,不管是冰草还是蒿子,对长个子这件事毫不含糊;所有的花儿也开得差不多了,堇菜、附地菜、紫花地丁、繁缕、荠菜、婆婆纳、蕤仁……各色的野花大胆地怒放着。漫步在田野里的羊看上去满心欢喜,它们再不用为争抢几簇青草大动干戈。

春天是野菜最为丰盛的季节,野菜成了女人们表达感情的一种形式。

临近春分,苜蓿、荠菜首先走进人们的视野,也率先走上人们的餐桌。清明前后,胖乎乎的苜蓿芽破土而出,放学的孩子们从书包里掏出小铲刀,一窝蜂冲进苜蓿地,好像他们自己就是一棵棵奔跑的苜蓿。很快,他们各自剜了一大堆,装进书包,把书本和作业本也染成了绿色。苜蓿芽可凉拌,也可烩菜。向阳的榆钱树上长出了榆钱嫩叶,贪吃的人们会在第一时间发现,摘一些和上面粉做成甜丝丝的榆钱窝窝,在那个缺糖的年代,让人不由得想多吃几口。

谷雨是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这时候,从一棵香椿树下走过,香椿叶发出的奇特香味钻进鼻孔,让人不得不停下脚步抬头张望,再摘些回去炒了吃。洋槐树看见香椿树动身了,再不好意思懒着不动,眨眼的工夫也长出了嫩叶,人们把刚刚长出来的槐尖儿采摘下来,凉拌着吃。接着是花椒树呈上了嫩芽,这是炝浆水的好原料。也有少数人会摘来核桃花,去掉须花,翠白泛黑的花茎出水上案,切段下锅,随手一炒就是一道不错的家常菜。蒲公英、苦苣菜家族真是“人丁兴旺”,几乎所有田地和地埂上都有,所以从清明到谷雨再到立夏的漫长时光里,它们一直是饭桌上的主角。

葱不是野菜,是人特意种的,在去年播种冬小麦的节气里种上,次年春天长起来。葱是长给饼子不是长给馒头的。葱栽种在离院子近的地里,方便葱看见烟筒冒烟时禁不住地长。葱模仿着炊烟生长,而炊烟经常长到高处会把天上的云块一圈一圈地缠起来,地下的人看见了,拿块饼子蹲在葱垄上,随手掐根葱叶把上面的土捋干净夹饼子里吃。

春天,长腿的、没长腿的,都想站起来走几步。村庄和周围的土地有节奏地动起来了,田野里喧闹非凡,牛哞狗吠、鸡鸣虫叫,张家的驴看见李家的驴也急着打招呼,想说说攒了一个冬天的话,人倘若不让,驴便发出愤怒的叫声。尤其是斑鸠、麻雀、白脸媳妇、灰喜鹊这些鸟儿们,等不到天亮就发出求爱的鸣叫,它们在枝头、灌木丛里追逐。多种声音和地里的庄稼一同获得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在空气里生长。

夜里,春雨咝咝沥沥,大人听见孩子们骨头拔节的声音,比听见庄稼苗拔节的声音还高兴,不由得伸手摸几把孩子的屁股蛋子,想加把劲让声音站起来,便走出屋子、院子,奔向田野。

疯狂赛跑的日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晏殊《破阵子·春景》)少时读词觉得燕子是春天的使者,也没有认真观察过。后来到“新社”时特别留意,眼巴巴等着燕子,可是整个春天都没见到它们的影子。我以为它们迷路了,或者不喜欢我们这地方了。

偏偏在立夏的节气上,它们又不期而至。这时,大地色系成了完整的绿色。燕子鸣叫着向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打招呼,宣告季节更替的消息。我才恍然大悟,晏殊词里写的春天不是我们的,燕子压根见不到我们这里的春天。

低空盘飞的燕子,和人打着招呼,但不和猫打,它们看见猫嘴里经常叼着麻雀。

在燕子到来之前,农人们已经把大地翻新一遍,种上了庄稼、瓜果蔬菜。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把地上的事做得井井有条。燕子看见人把地耕完了种完了,着急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像一张张犁铧,把天空的土壤一遍遍翻耕着。

它们会种下什么?几声鸣叫吗?

候鸟们到齐了,驮着南方温暖的空气来到了我所生活的北方。有时,北方的冷空气又猛不丁地从山背后冲出来,二十几度的温度一下降到了零下,偶尔还捎带着下一场雪,但终究热空气又会迎风而来,并逐渐占了上风。

鸟儿们忙着生儿育女。野鸡为了领地和同类不惜大打出手,斗得头破血流;灰椋鸟把旧窝拾掇拾掇,将就着过;燕子命苦,主人为了院落干净,或者用燕窝治病,捣毁了它们先前的窝,它们又得一口一口衔来泥浆柴草重新垒砌,为即将出生的宝宝重建安全舒适的家;与之相媲美的要数喜鹊了,对巢穴的选址和建造极其讲究,不像麻雀随便找个墙缝就开始草率生育。这些鸟儿为了自己和下一代的生存真是煞费苦心。有些鸟儿胆小,你倘若好奇盯着树上的鸟窝多看几眼,它们可能就会将之前的劳动成果尽数放弃,再去别处搭窝筑巢。因为,它们最怕人和蛇。

庄稼更不会闲着,比赛式地生长,一天一个样,有时长得快了,连自己都觉得惊奇。对于一株庄稼来说,长得太慢,也会被同类瞧不起。我们睡觉、醒来、走过它们身边、停下脚步、用鞭子抽驴,都不会惊停它们的生长。

夏收的农作物比秋收的农作物长得着急,它们不会跟着秋收作物的生长节奏走,也有个别被带着偏离了生长轨道的。小满前后,大部分小麦的茎秆长到第五节,穗自叶鞘怀中抽出,叶鞘用宽大的叶片呵护着麦穗小心翼翼地露出身子。三五天时间扬花,个别的当天抽穗当天开花,小麦花像白色的小虫子爬在稃片上。花后,籽粒开始灌浆,农民叫“装糠”。可有一些小麦看见附近的扁豆苗才长了一拃长,便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停止了生长,等清醒过来,发现大豌豆、豌豆、扁豆、苜蓿开花了,慌乱之中赶着抽穗扬花,人们叫它“小老麦”。

麻雀、鼹鼠闻到麦香,频频光顾麦地,这时的猫就会离开家前往麦地,把自己小心藏起来,在它们浑然不知的情况下,一爪子上去不是将麻雀打翻在地,就是把鼹鼠从土里掏出来,吃个满嘴流油。

夏日的大地是一块块竞技场,玉米、洋芋、葵花、谷子这些春种秋收的作物个个不甘落后,一个赛一个地长。两三天不见面,见了便会吓一跳,它们的生长速度超乎我们的想象。据说,风从不睡觉,看见哪株农作物睡意来了立马上去摇几下。可地里的农作物实在太多,风也有顾不上的时候,在它摇这一株的空当里,另一株借机打个盹,于是,它的身体就长出了一个结节。

这时候,人会干些什么呢?

这些大面积种植的农作物用它们即将盛产的粮食诱惑着人们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劳动。这时人们的主要精力用来和地里的草持续作战,草往地里钻,脚步扎实而稳健,庄稼可不喜欢和它们交朋友,草们会抢夺供自己生长的养分。小麦地里,冰草模仿着小麦的样子长,企图骗过小麦和农人的眼睛,成就一番或大或小的事业,有冰草的地方小麦就不好好长了,整日哭丧着脸,农人见此情形更加不会放过草们,不时地去地里铲除它们。

洋芋是壅大的,在其长到十厘米左右时开始壅土,以便地下的葡萄茎节数增多,在高温时还能降低土壤温度,也能防止苗秆倒伏、低洼渍水,最重要的是薯块只有在黑暗的环境下才能够形成和膨大,阳光和风钻进去薯块会发绿,影响其品质。杂草的生长速度极快,一周不去铲除,草便占了优势,居高临下地独自享受阳光,洋芋苗则因见不到阳光而面黄肌瘦。

玉米地里的事相对轻省些,因为草长不过玉米,但有藤蔓的草会爬到玉米的身上表达感情,说着甜言蜜语令玉米忘记生长,抑或长出欲念的偏杈。因此,在玉米地里,农民们的活主要是打偏杈,掐掉玉米的欲念,让其一门心思地长。

人不但要和草作战,还要和病虫害斗争。庄稼疯狂成长的同时,虫子们更是气焰嚣张,在地上地下频繁出没,加上其惊人的繁殖速度,真是让人头疼不已。小麦地里最常见的是条锈病和蚜虫,一般在小麦出穗前、灌浆后各喷洒一次农药进行防治。玉米、洋芋也可能“百病缠身”,玉米有顶腐病、茎腐病、大小斑病,还会生蚜虫、黏虫、棉铃虫、玉米螟一类的害虫。洋芋有晚疫病、早疫病、黑痣病、黑胫病、环腐病、干腐病,还会生地上的蚜虫、二十八星瓢虫,地下的地老虎、金针虫。害虫们无处不在,每个农民都成了田间大夫,有着识虫治虫的本领。西瓜、辣椒、茄子、西红柿一类的瓜果蔬菜身上多蚜虫、红蜘蛛、白飞虱。卷心菜、白菜身上爬满了菜青虫,它们赶在人前头进入菜园大肆挥霍,人们顾不过来时会赶几只鸡进去,让它们饱餐一顿。

不管在芒种还是夏至,一个个半夜里醒来的人,都能听到各种农作物因努力奔跑而喘息的声音。他们发现风有时候也很“体贴”小麦,知道小麦站久了“脚疼”,于是和雨商量好,把它们一坨一坨地放倒躺下歇缓。可风不明白农人的心思,他们最怕麦子躺下,遇到这种情形,免不了脸色突变责骂几句老天爷。

豆类家族中的大多数在秋天成熟,可扁豆是个急性子,个头不高辈分高,当它长到中年、老年时,同族中的兄弟姐妹还是小娃儿或者小青年。它们想在人们发现之前让豆角长得坚硬起来,但聪明的人们怎么能错过这样的大好时机,他们带着孩子提上篮子摘正鲜嫩的豆角吃。好在人们这样做并不会造成减产,豆们边结荚边又火急火燎地开花,忙得够呛。

洋芋开花、玉米肥壮,长长的谷穗和葵花的花盘跟着太阳早拜东晚跪西,辣椒长角,西瓜坐果,西红柿露出青涩的笑脸。随着夏天向前推进,小暑时节的田地里大批蔬菜、农作物开始成熟,当农人站在地头,看着收获近在眼前,会觉得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生活在山区的农民收获了卷心菜、白菜、瓠子,之前鲜嫩的豆角长成了坚硬的豆荚,赶在三伏天,借着阳光的力量打开身体,让籽实蹦跳出来。川区的农民更是收获颇丰,他们知道山区的新麦下来了,于是在凉爽的早晨踩着露水采摘西瓜、辣椒、茄子,挑到山区里的村庄按价兑换。农人们的餐桌上一天天变得丰盛起来,炒辣子、蒜拌茄子、凉拌黄瓜……

夏天当中,割麦是一件最苦最累的活儿。

麦见芒,四十五天收上场。这里的小麦入伏成熟,有一种叫“旋黄旋割”的鸟,对人发出极其友好的催叫,在院落附近的树上、头顶上空,有人的地方都能听到“旋——黄——旋——割”的叫声,再懒的人也经不住接它二连三的喊叫催促。镰刀们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墙上挂了一年,也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割麦子的季节,人在忙,蚂蚁也在忙着与人争抢,和时间赛跑。蚂蚁明抢,老鼠暗偷,这些生灵和人一样为了养育后代都拼上了命。这时候,大片的麦田成了鸟类的天堂,鸟儿们看着人把麦子一捆一捆往场里拉,急得喳喳乱叫。

当你割了一上午麦子,累得嗓子冒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端起一大碗凉开水准备喝时,树上的麻雀眼睛滴溜溜转,相互知会一声,齐刷刷飞向麦地。当你盘坐在炕头上,端着一碗面条快意海吃时,它们已经在麦地里有说有笑,恣意啄食。于是人们又得想方设法把自己的样子留在地里,而它们和人打了多年交道,知道人会把衣服套在麦草上,立在地边上吓唬它们,所以一点也不惧怕。可它们怕的是猫,猫会一次次冷不丁地出现,用锋利的爪捕获它们。

哦,你看西山上,太阳像饱满的麦粒,急红了脸,那是谁漏收的一粒?

麦子长个时,驴闲着,割倒了麦子,驴就不好意思再闲着了。它们和人的关系如同兄弟,这时候的兄弟情谊显得特别贵重,因为牛太慢,马的个头又过于高大,都不适合驮麦捆。于是在这段时间里,驴和人的关系更加亲密无间,我们常常看到人用扁担挑着麦捆,驴背上驮着麦捆,他们一前一后走在乡间小路上;或者人扶着高高的一架子车麦捆,驴在前面卖力地拉着。

“小暑见个,大暑见垛。”人和驴联手把麦子运到麦场上,大大小小的麦垛码得整整齐齐,半夜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庄子的麦子到齐了,它们攒了好多想说的话。可还没有说够呢,就被摊在烈日下晒、打、碾、扬。这么繁重的体力劳动仅凭一家之力无法做到,于是农人们建立互助组,大体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把麦垛变成草垛,麦粒归仓。大暑天雷雨频发,他们往往还要一遍遍上演“雨口夺粮”的大战。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猫再也不去地里了,因为老鼠们闻着香味儿来到了麦场,吃到新粮的老鼠长得又肥又胖,猫们为一口鲜肉不分白天黑夜地蹲守在鼠洞口。

农人在这个夏天收获了小麦、瓜果蔬菜,还种下了冬菜。地里的胡麻不急不忙,夏秋两季均可收割;玉米倒是很着急,看着小麦归仓,急得棒子上长出了胡须,头顶的花也要开到天上去了;胡萝卜地被人踩得瓷瓷实实,它们向上长的路断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地下拼命地长;糜子还在继续向前奔跑,它们刚刚出穗,不久也将扬花。

燕子在夏天也有了收获,它们带着孩子出巢,在空中穿梭,欢快的叫声一波跟着一波。麻雀更是疯狂,奔跑的成绩最好,当燕子养育了一代的时候,它们已经生育了两代,所以,在春天见到的那些麻雀到夏天收场时已经是爷爷奶奶辈的了。

大地端着一碗粥

母亲说我们家的一只麻鸡婆不见了,好几天不在鸡窝里下蛋,她快急哭了,紧急动员全家人去找。我们找遍院子的角角落落,连麦草垛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母亲伤心地猜测,怕是黄鼠狼趁她在地里忙,溜进院子,叼走了麻鸡婆。

没有了麻鸡婆,母亲无奈地把平时早饭的鸡蛋糊糊,换成了浆水拌汤。没几天,她好像就把这事忘了,在地里忙得天昏地暗。秋天,成熟的庄稼越来越多,整个田野变成了大粮仓,人被地里的活缠住不放,她没有精力和时间想秋收秋播之外的事。

其实,刚进入秋天时不是这样,夏天和秋天不会一下子从中间划拉开来。一种叫“炎热”的东西正跑得欢呢,即便节气到立秋了也不会马上停下来,而是顺着惯性往前再跑几步。“秋老虎”威力不减,要不是查看日历,人们根本没意识到秋天已经来了。地里的庄稼也还以为在夏天呢,无忧无虑地长着。

到了处暑,暑气才渐渐消退。一场秋雨一阵凉,但真正的凉气袭人直到白露才显现出来。可即使只是轻微的天气转凉,对庄稼来说也是一种无言的警告。倘再不成熟,那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白忙活,连同胞都会笑话的。因此,地里到处是已经成熟或者马上要成熟的庄稼。庄稼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浓稠得像碗粥,懒得不想动弹的虫子坐在树叶上晒太阳,它们只需张开嘴巴就能填饱肚子。

虫子们嘴巴张得正大呢,一股股凉风吹得牙疼,它们敏锐地发现白露来了。洋芋叶逐渐干枯,谷穗由绿转黄,路边的冰草、地谷也结了穗挂了果,一脸丰收在望的喜悦。早晚温差变得越来越大,人们开始一件一件地加衣服。但虫子们很快发现,除了早晚有些凉,天气好的话,还可以继续张着嘴巴喝空气里飘来的“粥”。和虫子们同样聪明的还有出门觅食的鸡,一会儿在太阳下啄食,一会儿跑到阴凉里梳理羽毛,真是一群懂生活的鸡。

人在地里,用近似于鸡啄食的动作收割着庄稼。

玉米和洋芋是秋天的主角,种植面积仅次于小麦,它们不像小麦,说黄就一块接着一块黄了,人们要集中时间收割、打碾。掰玉米和挖洋芋的活儿差不多要干整个秋天。尤其收割玉米,是件不急着去干的活儿,忙不过来可以让它们先在地里长着,甚至到冬天收也不妨事。玉米穿着厚厚的衣服,不像洋芋水分大,经不住冻。但对于真正懂庄稼的人来说,玉米成熟了就得赶紧收,成熟的玉米棒子吊在身上也是一种累,还可以趁着玉米秆青嫩,拉回家铡了喂牲口。母亲性子急,她不会让成熟的玉米长时间站着受累,总是村子里最先把玉米掰回家的人。

玉米身边往往长着几株麻子,我知道它们长在玉米地里的痛苦,要和高个子玉米比赛谁长得高,不知付出了多少个日夜的努力。只有大片的玉米被收割了,它们才能借机痛快地舒展腰身,享受太阳的照耀,让籽粒变得饱满。

洋芋没有脚,自己无法从冰凉的地里爬出来,但干渴的土地往往会裂开一道缝。此时它们才发现年少时一起看月亮数星星的玉米、谷子朋友们都走了,也没有喊一声它们,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它们尚未完全成熟,还在努力地继续膨大,可是人等不及了,往回走时会随手刨些洋芋、掰些玉米棒子煮了吃。

葵花也成熟了,它们曾经仰着头面向太阳,不知疲倦地旋转着,这会儿看起来却像一个个低着头只顾赶路的人。让松鼠感到诧异的是,葵花从好多个早晨走到黄昏,却从未走出一片地的疆域。葵花是嘴头子货,不是养活人的庄稼,所以种植面积不大。人们挥舞镰刀,把葵花头割下来拉回家摆在院子或者墙帽上晒,葵花秆砍倒后,堆放在地边。有一两棵或者三四棵发育迟缓、没有成熟的,仍留在地里让它慢慢成熟。农人尊重每一个生命,当庄稼还在生长时,定不会一镰刀下去要了它们的命。也许后来,他们忙得再顾不上去这块地,就留着让老鼠吃掉、叫鸟儿吃掉吧。他们要用这片土地不仅养活自己,还要养活身边所有长嘴的生物。

庄稼中,只有荞麦还开着花,惹得一只只蜜蜂冻死在了半路上,它还勾引地边上的狗娃花、黄菊花、凤毛菊、蜀葵忘我地开着。这是在夏天麦收后种的茬荞,从播种到收割只有六十天时间,正茬荞要比茬荞早十天到半个月成熟。这种绿叶叶红秆秆的庄稼到霜杀后才心甘情愿地成熟,农人们可以暂时不去理睬它们。

从秋分开始,天黑得早,留给人干活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强迫人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那意思分明是要人慢下来看看天,看看月亮。农历八月十五,更要摆些月饼、水果在院子里,喂喂月亮。秋天的月亮也像成熟了,又大又亮。一些虫子却并不想多看一眼天上的大月亮,而是嘴巴一抹就美滋滋地回洞穴睡大觉去了,它们对外面冰凉的天气越来越不喜欢了。

人不能像虫子那样任性。秋天的事太多,既要秋收还要秋播。秋社前后,是种植冬小麦的时节,他们知道“社前十天,社后十天,无籽无牛十天”,也就是说,有将近一个月时间可以用来种植小麦。小麦真是好养活的东西,滴檐水窝、路边、水渠……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它们的影子。假设雨水和阳光合适,藏在人们为了劳作方便而挽起的裤腿里的小麦也会发芽。

小麦是主要的农作物,种植面积最大,农人得像春天那样,把需要种小麦的土地重新翻耕一遍,将平时担到地里大堆大堆的土粪,再一担一担均匀地分散成小堆,再用铁锨扬到地里,撒上复合肥,以保证每寸土地都能饱餐一顿。驴、马、骡、牛体形高大,却乐意成为人的帮手,听人的话。开始几天,驴子端奓着耳朵,还有点性子,见了相好的就想打招呼,想挣脱缰绳,追上去亲热。等到小麦种到高峰,驴子也累乏了,蔫头耷脑的,遇见心仪的同类也只能无力地看看,递个眼神表示问候。

驴是农民最合适的帮手,一般情况下两户要好的人家这时候会互助合作,人和驴帮衬着一起干活,这种合作关系一直保持到种完小麦。也有一些农民喜欢养马、骡、牛,马和骡子的力气大、跑得快,这样的牲口能单独胜任拉犁耕种,但人心疼它们,往往搭在一起并肩作战,像对待自家兄弟。如果说驴是老少皆宜的帮手,那么马和骡就是年轻力壮的农人使唤的牲口,而牛则是老年人的伙计。牛走得慢,驴不愿和牛搭伙干活,其实牛也看不上驴,它们从不正眼看驴,驴常常气得龇牙咧嘴,或者冲着天啊呃、啊呃地叫。

这段时间的田野上,人吆喝牲口的声音和牲口的叫声混在一起,伴着土地的体香,往高处蹿。

秋天真是太漫长了,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刚刚种上小麦,牲口进圈歇缓。听听,农谚又一声接一声地催促起人来:“过了社,绿的黄的赶紧剁。”

秋社在农事上的确是个重要的日子。古代,秋社日是感恩土地神、庆祝大丰收的隆重节日。过了秋社,没有成熟的庄稼再没有机会获得力量让自己成熟,成熟的庄稼也得抓紧收割。“过社的糜子,寒露的谷”,先收糜子后收谷,秋社之后收割糜子,人的手还没缓呢寒露就到了,谷子低着头等着,洋芋长得白白胖胖也在土里等着……

一枕清霜,人们放下犁,又拿上镰刀或者锄头,接着掰玉米、刨洋芋,即便是秋雨绵绵也不影响他们刨洋芋,洋芋的果实不像玉米、糜子、谷子长在外面任风吹雨打,早早见过了大世面,它们从土里出来,对眼前的世界充满好奇。由于一直生活在土里,洋芋经不起风吹日晒,得赶紧运回去藏在窖里。在外面待久了,它们就会皮色泛青,味道发麻,让人难以下咽。

这时,早上出门,往往会看到雾帘低垂,浓淡错落地笼罩着大地。尘土不知是成熟了还是乏了,不再去空中漫步。草长成熟了,也长老了,老了的草显然味道差了些,漫步在田野上啃食的牛羊,心不在焉,不像春天初食嫩草时那般喜悦,一会儿低头啃食,一会儿抬头看天,像一个心事重重的人。云,也像成熟了许多,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奔腾翻滚。雷电收起了坏情绪,不再惊扰大地。一声声鸟鸣像赞美之词,叩打着庄稼的心扉。起绒草枯萎了,遍地的野黄菊花热烈开放,开得蓬头散发,不修边幅。

“霜降、霜降,地里的粮食收上场。”“抢秋、抢秋,不抢就丢。”霜降以后,秋粮作物要抢收抢运,否则,要丢在地里了。荞麦是最后成熟的庄稼,三棱形的籽儿总有一颗逃跑的心,再不收割籽儿就会掉在地里,成全了鸟和老鼠。一些人家的玉米还长在地里,玉米秆和叶子被风吹干了,玉米棒无力地垂着头。这时候的玉米秆也成了一种可烧的东西,农人从秆上掰掉玉米棒儿运回去,把玉米秆立靠在地埂上继续晒着。我不知道这些被迟收的玉米低着头,是否看到了附近的地里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反正此前被早早掰掉的玉米棒,即使长十八行(一般一个玉米棒上长十四到十六行)玉米粒,也看不到这一茬小麦了。

秋收过后,大地看上去棱角分明,没有什么能掩饰它疲惫的身体。有一些草本打算和麦子一起黄,结果上了麦子的当又多长了几个月,现在正走向死亡的路上。地里的吃食越来越少,鸟雀们发出焦急的叫声,带着许多无奈。

因了天气变化,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正款款向我们走来。

梭罗说,地球的表层,必须获得一种绚烂的色彩来证明它的成熟,仿佛地球本身也是一颗长在根茎上的果实,永远面朝着太阳的方向。这个时候,树叶颜色加深,和果实一样开始成熟,它们的身体发生着妙不可言的变化,无不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绚丽多彩。假如说春天里的一朵花是一片变色的叶子,那么现在我们完全可以说,一片叶子是一朵在秋风中盛开的花。眼前这个多彩的世界,正是出自霜之手,它们也把大地这碗粥调制得更加韵味绵长。

地里的活干得差不多了,只等气温再低一些腌制冬菜。母亲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天天快黑时,她正蹲在房台子上喝一碗浓稠的玉米粥,我家的那只麻鸡婆蹑手蹑脚地从大门进来,母亲一抬头呆住了,这家伙居然还活在世上,这是去哪疯了?麻鸡婆也被母亲的表情吓住了,一只脚提在半空不敢往下放,目光对视了几秒后,麻鸡婆连飞带跑逃进了后院的舍棚。

于是母亲派我跟踪,我很快发现了端倪,原来它跑到邻居家的场里和人家的鸡欢聚去了,连蛋也下在人家的鸡窝里。这个季节,柴草堆里的吃食丰富多样,夜不归宿好像不至于挨饿,以至于它把家和母亲撇在了脑后。

秋天结束了,麻鸡婆不再溜出去找欢喜,也不再下蛋,像突然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它也许比人更早知道,一场场大雪正秘密向这里行进。

梦里发芽的人

夏天和秋天离得近,夏天的热浪在秋天的跑道上跑很长一段路才肯停下来,把接力棒交给秋天。要不是几场秋雨,夏天还不肯退出跑道。冬天和秋天挨得更近,农历上的冬天还没到呢,雨夹雪已经提前来到了村庄,把秋天打扮成冬天的样子。

树叶飘落,野草枯萎,漏收的庄稼死了归仓的心,萎缩着身子可怜兮兮地留在地里。立冬后,忍耐力极强的槐树叶终于放弃挣扎,纷纷离开枝条。还在田野里的几个人,也像忘了归仓的粮食。

为了让人们安全度过冬天,大地奉上充足的燃料,勤快的人天不亮就起身,男人腰缠麻绳,妇女头裹包巾,扫树叶,铲茅衣,有着抢收庄稼般的忙碌。树叶用背篼背回家,茅衣掺杂了土不得不用架子车拉。寒冷的冬天,再穷的人家也不能让炕洞少吃短喝,否则,梦也会被冻成块状,难以继续做下去。我曾想,也许树和草让叶子春天萌发、夏天长大、秋天落下来或枯萎,本是为了在冬天给自己取暖,却不想被人类无情地夺走了。

冬日的阳光显得无比珍贵,原来出手阔绰的太阳变得吝啬起来,像是担心给人的阳光多了,自己的冬天不好过。白天继续变短,留给人干活的时间越来越少。人给土炕、火炉准备“吃食”的同时,也不忘给自己准备一些过冬的食物。早在霜降之前,他们就铲了地里的大白菜,和洋芋、萝卜一起填满了地窖。现在,北上的风掉过头开始往回来吹,他们害怕被风或者小动物发现过冬的吃食,就细心地用玉米秆封堵好窖门。

小雪前后,天气和地气分离,阳气上升阴气下沉,万物失去生机。但地气还不足够寒冷,雪在半道上变成雨滴落下来。人们大多会在小雪前后腌菜,从地窖里取出大白菜腌进大缸,有些人家还会腌制大蒜、茄子,让冬天单调的饭桌看上去多一点生机。村庄里飘荡着洋芋粉的味道,人们把洋芋磨制后做成粉条,挂在晾晒衣服的线绳上。粉条是洋芋的另一种形态。

做完这一切,人们心无牵挂,互相串门走动,比平时亲近了许多。男人们围着火炉没完没了地喝茶,女人们坐在热炕上聊天,把春天般的温暖焐在被子下面,手也不闲着,绱鞋或者掐麦辫。天黑得早,人的瞌睡也变得多起来,吃了饭都立马上炕睡觉,用夜里的梦把白天的结尾和开头完好地续接起来。

下雪天睡觉,更能让人获得安宁。从小雪到大雪,以及后来的整个冬天,总会有一场场雪悄悄来到村庄和田野,人们在雪到来之前把院落打扫干净,做好了迎接的准备。我总在想,雪花是一滴水成熟了的样子、老了的样子,还是睡着了的样子?人的梦土地般肥沃,天空像勤奋的农夫,把雪白的种子播撒在每个人的梦里。

“头九温二九暖,三九四九冻破脸,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八九过河洗手,九九尽开犁种。”冬至吃完饺子,人们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数九”,不断给自己也给乱跑的孩子们提醒。似乎寒冷让他们的日子变得难熬起来,一天天数着过。这么数时,大地累得不行,像听着催眠曲昏昏睡去。

感谢大自然给了农人一个休养生息的冬天,否则,他们会累死在无休止的劳作中。冬天的夜很长,人和动物、植物都有充足的时间睡觉做梦。大地和人酣睡的时候,家畜家禽们也在睡觉。土地把人和牲口折腾坏了,人和牲口也把土地折腾乏了,风送来寒流把地死死冻住,害怕勤快的人闲不住拿上铁锨锄头乱翻腾。大家畜们筋疲力尽,站在棚舍里,主人对它们的辛苦付出予以回报,往草料里拌上了麦麸、玉米粒。羊闻到粮食的味道,馋得咩咩直叫,它们因为没有在人下苦时帮过忙而无法获得格外的照顾,只能吃玉米叶一类的东西哄哄肚子。母鸡下了一年蛋,也累得直不起腰,趴在木架上不停地打盹;公鸡还算精神,准时打鸣,但人们很难听到。我想,打鸣声走在半道上有可能丢了个盹,睡着了。

不管小寒还是大寒,天气冷到了极点。风也感到了彻骨寒冷,半夜冷得受不住时它就使劲地摇我们的门,屋里面暖和的风从门缝里出去,换另一些风进来;有些等不住去了别人家;有些钻进炕筒,被燃烧的柴草茅衣烧死了,再没有出来;有些还跑进驴圈、猪圈,裹在驴和猪的身上取暖,它们最爱鸡舍,钻到鸡翅膀下面暖着暖着就睡着了。

想想,风也挺不容易,到冬天似乎变得更加勤快。我们常常看到雪下了一夜后,一些地方的雪比另一些地方的厚,正是风干的活儿。随着天气渐冷,太阳也好像受不了了,越来越多的阳光从窗户挤进来,趴在炕上暖着。有时候人会给它们让出一片热炕,有时候人不让,它们便趴在人身上取暖。

不能维持一群兔子和麻雀生计的田野该有多么贫瘠。还好,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上时常可见它们的身影,即使在寒冷的冬天。

大地安静极了,天空借给大地的棉被,直到来年春天才要回去。小麦完全被覆盖在下面,做着长长的绿色的梦,聪明的树木,把脚伸进棉被取暖。比较之下,我们发现兔子和麻雀似乎是一群没有计划的家伙,也许是自带棉衣,对寒冷没有树木那般感同身受。冬天的夜晚,我们都睡了,那些胆怯的兔子们在雪地里兜着圈子跑,忽左忽右,突然停下来,又掉头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好像也受了风的教导,在不断奔跑中获得热量。它们或许独自跳了一支舞,但我们无法欣赏到,超强的弹跳能力,为它们赢得了尊严和更多生存机会。它们以为这种不规则的路线会迷惑人或天敌的眼睛,而事实上循着足迹,仍能毫不费劲地找到它们的窝。

好多鸟儿去了温暖的地方,麻雀却傻不拉几留在这里,田野被大雪覆盖,它们很难找到食物,只能围着人的院子吃些残羹剩饭解决温饱。还好,人们亲切地叫它们“家雀”,偶尔出于同情会给它们撒把瘪粮食。不管人们的态度多好,我觉得麻雀们还是应该有点志气,自己想想办法,找一处隐蔽的地方,提前准备好过冬的粮食,不至于沦落到吃“救济粮”的地步。要不是天生有件好“毛衣”,难不成要和人一起围着炉子烤火?

在兔子和麻雀们为吃饱肚子四处奔波的时候,人们因为提前做好了准备,让吃这件事变得比任何时候都从容,不像秋天地里活多,所有的人家在差不多的时间段里做饭,村庄的炊烟好像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急如焚,大步流星往天上蹿,稠稠地挤满天空。现在,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从天刚刚亮到中午的时间里,村庄里炊烟不断,但都是慢腾腾地从烟囱里冒出来,走得漫不经心。空气里不断飘来馓饭、搅团、撕拨糊混合着腌菜的味道。以前刮南风时,住在村庄北头的人占尽了南头人的便宜,饭菜的香味从南往北飘;冬天多北风,轮到北头的人吃亏了,北头人家饭菜的香味不停地往南头人的鼻子里跑。

大人们被寒冬捆住了手脚,孩子们却和兔子一样闲不住,也冻不住。屋檐、柴垛上挂满冰凌柱,对他们来说这些冰凌柱是味道不错的东西,他们把冰柱折下来拿在手上当冰棍吃,不时地伸长舌头舔几下。他们知道冰凌柱可以舔食,铁东西在冬天却万不可舔,否则舌头会牢牢地粘在上面。丰富的乡村生活让他们变得既勇敢又富有智慧。大大小小的涝坝结了冰,每一滴水都逃不脱彼此的拥抱,涝坝变成了孩子们的庭院,他们在上面玩打木牛的游戏或者溜冰,呵着热气的笑声滑得站不稳当,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平日里勤快的猫也瞌睡得不行,贪恋起人的热炕,趴在人的身边呼呼大睡。它们和人躺在热炕上,像一粒粒等待发芽的粮食……

陈宝全算命(陈宝全农历的刻度)(1)

陈宝全算命(陈宝全农历的刻度)(2)

陈宝全,20世纪70年代生,甘肃静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飞天》《诗潮》《星星》《延河》《青年文学》《诗歌月刊》《中国诗歌》《绿风》《文学港》《西南军事文学》等。著有诗集《看见》《心生繁华》《等于鸟鸣》。获第四届甘肃黄河文学奖、崆峒文艺奖。

陈宝全算命(陈宝全农历的刻度)(3)

原载《黄河文学》2022年2-3期,《散文海外版》2022年第8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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