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宗御容(骂殿的穿戴及其他)(1)

《贺后骂殿》是一出生旦并重的老戏。剧中生旦两个主要角色的穿戴,据《传统京剧人物造型荟萃》(中国戏曲学院附中张逸娟主编,中国戏剧出版社2001年4月第一版,以下简称《荟萃》)所注,赵光义戴平顶冠,穿黄蟒;贺后戴茨菰叶、点翠头面,穿黄团凤帔。这也是目下舞台演出中最为多见的一种情形。1976年摄制的《贺后骂殿》彩色电影(张曼玲、孙岳主演)中生旦二主角的穿戴,除老生戴王帽以外,其余一如《荟萃》所标注。可见,此种穿戴格局作为《骂殿》一剧的人物造型程式,由来已非一日。

京剧舞台的惯例,生旦同台而服装颜色一致,则此二角一般为夫妇,尤以女角穿帔者为尤。如《上天台》之刘秀、郭妃;《状元谱》之陈伯愚夫妇皆然。至如《金水桥》之太宗着黄蟒、长孙后着女黄蟒,詹妃着黄帔,更具典型。反之,如《桑园寄子》之邓伯道与金氏,则服装颜色决不可相同,因金氏为邓伯道之弟媳。凡此皆不胜枚举。由是,《荟萃》所注《骂殿》之生旦穿戴格局便有了问题。

京剧老戏的穿戴,梨园内行素有“宁破勿错”的说法。既云“对错”,自然先要具备判断“对错”的标准。而这里的标准除去行业规范并技术因素,更有其深厚的文化及历史背景。就一定意义而言,现存的京剧乃至整个传统戏曲服装体系正是依赖于这些背景,才在更为深广的层面上获得了合理性。

《骂殿》的故事,取材于历史上一件著名的疑案,所谓“烛影斧声”者。此事正史不载,只见于笔记。最初是文莹的《续湘山野录》,暗示宋太宗得位,是由于弑兄。对此,后来学者多有争论,而结果始终莫衷一是。便大家如李焘,于其《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虽以此事为“未必然”,而仍将文莹之说录出,留侍后人详考。这种差异,在戏曲中也留下了痕迹。戏曲剧目的来源,多取材于小说、鼓词等民间文化载体。直接取诸史料(正史、野史)者少。民间文学家们并不如李焘们的严谨,却有着远比李焘们鲜明的态度。于是如李逸侯《宋宫十八朝演义》、蔡东藩《宋史通俗演义》等,不仅沿袭了文莹的说法,更加以渲染,增添了许多宋太宗“弑兄”的细节。在另一些如熊大木编《杨家将演义》、吴璿撰《飞龙全传》等小说中,则太宗不仅没有篡位,而且和太祖一样,有“一担两天子”的神话,是所谓真龙天子。可见,京剧剧目形成过程中,除了史料中的褒贬是非以外,更揉合了民间文化的价值判断取向。

《骂殿》一剧早年间以情节简单、缺乏俏头且唱功繁剧,一般演员畏而却步,成为一出迹近失传的冷戏。陈德霖搭双庆社,因俞振庭的提倡,乃与王凤卿排演《宝莲灯》、《法门寺》、《芦花河》、《二进宫》等老戏,《骂殿》亦在其内,是为该剧复见于京剧舞台之始。

早期京剧舞台上,《贺后骂殿》一剧有两个演出本,一则为来源于梆子的西皮本,其二为来源于汉调的二黄本。德霖等所恢复者,即为二黄本的演法。言宋太祖崩,太宗以杜太后“兄终弟及”之约,籍潘洪、赵普等文武之力登基为君。贺后不服,命德昭上殿讨还江山。德昭言语触怒太宗,唯恐受辱而自尽。贺后因而上殿叫骂。太宗加封贺为太后,重加安抚。剧中并无太宗篡位等情节。目前舞台演出的路数即源于此。

西皮本故事则颇有不同。言宋太宗用潘洪之计,乘太祖病重,以探病为名入宫,用竹签弑君,进而篡位自立。太祖长子德元(即二黄本中之德昭)不服,上殿讨还江山,被逼自尽。贺后乃上殿大骂太宗,太宗惭而封贺后及其次子德芳。剧中太宗唱词有“吾兄得病龙床上,寡代钦文武去问安康。潘仁美一旁把本上,用竹签刺死我兄王。我兄王晏驾龙归海葬,众文武扶寡人坐了家邦。”云云,直承自己弑君篡位。此种演法目前已失传。

此剧德霖以次,王瑶卿尝为加工。惜以嗓败,弗克露演于舞台。上世纪二十年代初,程砚秋经王瑶卿指授,对此剧细加砥砺,并重设唱腔。新声初试,备受欢迎,《骂殿》一剧遂成程派看家之作。剧中老生一角,陈德霖时为王凤卿。程砚秋之合作者夥,名须生如郭仲衡、贯大元、王少楼以及李世霖、于世文等均曾为之配。然以唱功论,影响均不及言菊朋。言、程二位亦曾合作此剧,惟营业戏中仅有一次。目下此剧舞台演出,旦角自悉以程派为准绳,须生则或多或少受言氏影响。此《骂殿》一剧近百年间表演范式演变之大概。

概言之,西皮本着眼于对“弑兄篡位”的批判,实质是一种道德评价,相对而言其价值判断倾向甚明。二黄本一面承认宋太宗的真龙天子身份,一面又对贺后寄予相当的同情,其价值倾向颇为模糊。然则二黄本的佳处在于将国事变成家事,演绎了一场合法背景下的弟兄析产之争。执掌家业的长兄去世,为了保持家族财产的完整,便由年长的弟弟继承家业。在强弱易势的动荡中,安抚弱势群体,保证过渡的平稳,维系家族亲情,正是社会生活中不可忽视的问题。无疑,二黄本虽然是非判断并不鲜明,却涵盖了更为深刻的社会生活层面。这种化国家大事为家庭琐事的手法,正是戏曲所长。其演绎的,不是一幕宫廷变乱,而是一场家务风波。这或许就是二黄本价值取向不明,却能流传长久的原因。

至此,《骂殿》一剧生旦二角的穿戴问题可以解决了。京剧常例,真命天子穿黄,篡位之君着红。依西皮本的立意,老生应穿红蟒,旦角仍以穿黄帔为宜——以示正统在兹。

《京剧版画》(王树村编选、陶君起注,北京出版社1959年9月第一版)载清末年画中《骂殿》一剧图稿,太宗戴王帽、穿蟒;贺后戴凤冠、素帔。陶注谓“贺后应穿黑帔(后人改穿黄帔),不戴凤冠”;“赵光义应戴平天冠,穿蟒”。黑帔为丧服,不论贵贱老幼,举凡居丧,均可服之。贺后穿黑帔、老生穿黄蟒,强弱之势了然,是二黄本《骂殿》的穿戴格局。

征诸前辈名家,言菊朋饰太宗穿红蟒,程砚秋饰贺后穿黑帔,皆有其本。惟此剧老生戴平顶冠(平天冠)始于郭仲衡。盖平天冠一名玉皇冠,虽亦为帝王盔头,然则多为玉帝、阎王所戴,人间帝王用之者少。此处仍以王帽为宜。

尝就此节求教于刘曾复先生。刘老言及昔年王凤卿演此剧着杏黄蟒。按,黄蟒有二,帝王用明黄,近支贵戚、显宦用杏黄。凤二用杏黄,取意与言菊朋相同却更含蓄,颇见巧思。独出心裁而不逾规矩准绳,名角之所以名,良有以也。《中国京剧》-2003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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