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观潮】
作者:欧阳逸冰(剧作家、戏剧评论家)
“河南担”这个西安人的口语词汇,浓缩着20世纪40年代,河南农民挑着扁担,逃荒奔向西安的苦难历史。苦难是生命的乳汁,“河南担”在苦难中获得活的勇气;苦难是人生的咀嚼,“河南担”在苦难中领悟生活的真谛;苦难是命运的长河,“河南担”在苦难中完成诡谲的生命之旅;苦难是包裹着希望阳光的浓云密雾,“河南担”每个活着的人都是苦斗的胜利者;苦难是催人泪下的赞歌,“河南担”的苦斗史显示了生命力的强大,显示着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而西安人不仅是见证者同情者,更是“与子同袍”的救助者——这可以算作是豫剧《秦豫情》的写照。
豫剧《秦豫情》剧照
全剧倾尽全力,成功地塑造了主人公小勤闪耀着独特光彩的艺术形象。
令人惊异的是,主创竟能把以小勤为主人公的《秦豫情》“炮制”成了一碗人生的“胡辣汤”,岂止五味杂陈!其中的麻、辣、酸、咸、辛、苦、涩、甘、烫、炙、香、醇……正如小勤唱的真情实感,“在家不知在家好,出门才知出门难……沿街乞讨舍下脸,半瓢米汤过三天,一肚憋屈想哭喊,不想受气没个完”。这里饱含着背井离乡之痛,举目无亲之伤,茫然无措之恐,求告无门之慌,舔血自慰之煎,饥寒交迫之熬,死神闯梦之骇,惶惶终日之长……
编导就是把主人公小勤置于这样的无边无涯的苦海之中,让惊涛骇浪一次次冲刷着她的心灵,也让她一次次用自己的生命去炼制苦难,直至那戏剧高潮的巨浪把她托起,她把自己也炼制成了天地之间的一个传奇。
令人叹服的是全剧的戏剧构架,在戏剧冲突迭次升高,一次比一次更加严重的迎头痛击之后,主人公又是怎样地“炼制”苦难,创造出自己生命传奇的?这大概是最值得探寻的——
全剧以小勤成长的命运线索为主轴,在向前延展的过程中,开辟出四大板块:针尖立足、因祸得福、福祸相依、以死求生。
针尖立足:小勤父女除了一条扁担两只筐,一无所有。在难民麋集之地,要想挤出一块趴窝的地方,犹如针尖立足,既是困难的又是残酷的。编导精心设计了“三抢三让”,小勤一抢,用孩子般的天真和求生愿望,赢得了难民的同情,让她父女暂得一小土窝借住;算命瞎子耍尽无赖,乘机抢占,小勤怜悯其双目失明,二让小土窝;暗娼吕嫂抱着婴儿三抢小土窝,小勤再生恻隐之心……如此起伏跌宕,翻转复合,小勤那颗善良的心燃亮了,难民的质朴秉性一如那黄土大地,虽然无处不龟裂,却是无处不纯净。
因祸得福:谁料,“河南妞挑起河南担”,在去交洗净的油纱时,挡了路,将西安人张大推的一车瓷器撞翻了!张大眼见倾家荡产,苦苦追查肇事者……吕嫂的特殊赔偿方式(任凭张大辱骂),小勤托着全部家当——也就几个零钱,发誓“只要小勤不死,一辈子我做牛做马挣钱还你,直到还够那天为止”。这一切,把追债者张大的心打动了。这个憨实而明事理的张大,用“饥人一口,饱人一斗”,“周急不济富”的良善心肠,竭力帮助无亲无靠的少女小勤。由此,竟然萌发了美丽的爱情,“人生命运很奇怪,祸福常从意外来。无论爱恨都是债,花儿不会凭空开”。是的,这爱情的根子就扎在苦难里,这爱情的馨香正是由苦难炼制而成的。
祸福相依。强大的习惯势力有时是无可阻挡的,张母用偏见歪曲纯洁的爱情,竟导致张家母子决裂。正待产生恶果,转瞬间,却反而促成了小勤、张大的婚礼。这样令人眼花缭乱的逆转套着逆转,不正是生活的哲理吗?真诚如大山兀立,岂是云雾能推倒的?
为生而死。内战裹挟了张大,小勤甘为孟姜寻夫,不顾身怀六甲,一边挑担贩卖胡辣汤,一边探寻张大下落。风雨摧残,临产偏遇难产。一把剪刀敢自剖,全为张大的后人来世间……
这四大板块实际上就是四次戏剧情境的巧妙而富有逻辑性的营造。其中,精心设计了小勤与周围人物的戏剧性关系:小勤与难民,与张大,与张母的人物关系描绘得细腻而富有动作性,突变与逆转合理、自然,张弛有道,显示出极其严密扎实的文学品格。这或许就是《秦豫情》成功的首要因素。
然而,观众看到的毕竟是戏,而不是剧本,是导演用自己特有的舞台语汇把剧本重新“写”在观众面前的;是演员用真挚的心,寻找人物形象的情感与灵魂,调动一切可能的手段,让自身对角色的模拟成为观众眼中的“真人”,让角色“活”在观众面前的。
《秦豫情》的舞台呈现,令人难忘的是,把河南难民历史生活的表现雕塑化、舞蹈化,并使之具有强烈鲜明的节奏感。
所谓雕塑化,全剧的每一瞬间都是造型感极强的画面,特别是群众演员或烘托或反衬或拱卫主要角色时,他们每个人都有造型设计,使得戏剧情境的氛围更加浓烈,更加有助于主要人物形象内心的表达。譬如,张大翻车摔碎瓷器后,急匆匆寻来找肇事人。难民们先是无动于衷,以为嫖客找暗娼;继而内心发虚,张大越说越像小勤;再往后,吕嫂带头袒护小勤,宁肯自己被骂做“没脸少皮”……这一系列群体情绪的涌动变化,通过群体雕塑鲜明地强化了,越发显示的是人们的内心隐秘,使主角小勤出场前的戏剧情势愈发地尖锐,引得观众全神贯注地盯着即将发生的不可收拾的局面。
所谓舞蹈化,就是导演苦心孤诣地将静态的雕塑变为动态,将戏曲原有程式化的身形动作更加生活化,更加美化。法国古典主义画家安格尔认为,造型艺术只能寻找和集中自然美。最突出的例证就是小勤与众女洗油纱的那段表演,这里没有任何可交代的事件,更没有对立性冲突,只是描绘她们艰辛的劳动。几乎所有动作设计都是来自生活的“自然美”:冒着雪花,踏着碎石来到河边,先要踩实立脚处,再顺便窥探河面上的倒影,难民之女也不忘欣赏自己的脸蛋,那是因为她们内心还珍存对美好的憧憬。随之,抽纱条,甩纱条,泡纱条,打纱条,捶纱条……这一系列的动作全是劳作,又全是女性肢体造型,是自然美。这种美甚至于打动了小勤自己,她竟然想起来逝去的母亲,在她小时候,“娘夸我越长越好看,长大准有好婆家。心里想着娘说话,不觉冷,不觉怕,不觉脸颊飞红霞”。此时的主演情不自禁地对着河面中的自己,对着空旷的雪天做了个自喜自乐的鬼脸……这和接下来的小勤挑担,悠担,掂担、小跑、搓步、旋转、抡担、举担、掌中旋担等一系列的表演一样,不仅为后面与张大结缘做了必要铺垫,更是对人物的精彩塑造。一个苦中作乐的小姑娘多么单纯可爱,活脱脱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所谓强烈鲜明的节奏感,是导演在剧本严谨严密的文学性之上,整体地严格把握沉郁和明快,细腻和省略,紧张与舒缓,节点突变和积郁铺陈。譬如前面提到的,“针尖立足”中的三抢三让,疏密相间,小高潮迭起。“因祸得福”中的小勤与张大的转折,如山泉跳跃,陡然垂下如瀑布。而其中的定情、试探与进攻相互咬合,在“君子”二字上,找到突破口,“娶我,你是君子;不娶,你是傻瓜”,直至两人同声高唱“到死过一家”,爱情的大河便滔滔东去了。而最后的“为生而死”,积郁了全剧对小勤的刻画,使这个纯净而又炽烈的女子在生死关头发出了黄钟大吕般的呼唤。这浓重的一笔,把全剧的象征含义点亮了——所有的百折不挠就因为希望在前啊!
主人公小勤和她的乡亲们就这样,在苦难中炼制出了希望,人生的希望。是的,希望从来都是炼制出来的。
《光明日报》( 2019年05月29日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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