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讲述一个故事(老韩讲了一个故事)(1)

宣和六年四月的某一天,二十四岁的三皇子赵楷,突然在乍寒还暖的夜间大口咳血,情况十分紧急。宫中好几个御医急急赶到,各显神通,终使赵楷免于危难。事后会诊结果是:三皇子过于沉湎玄理,殚精竭虑,致心肺气血严重不足,如此状况,怕是活不到年底了。我很难过,想着哪天去紫宸殿看望,以示安慰。没想到几天后赵楷突然留下便条,说是余生难得,准备出宫游玩,浪迹天涯,让宫中再也不要派人去找他。我得知消息后很着急,派人到城内外寻觅,一直不见踪迹。有人向我禀告,汴京正南门有军士说,前几日曾看见有一个年轻人貌似三皇子,背着一个包裹,骑一匹枣红快马出城门而去,当时不明情况,也不敢问,就放他出行了。我勃然大怒,下令将城门守卫打入牢中。那几日想起此事,不免黯然神伤,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做出如此出格之事。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求上天保佑了。

世人都知道我最喜欢小楷,小楷跟太子赵桓,仅仅相差一岁半左右,他不到两岁,即过目不忘、无师自通。更难得的是,他心性湛然,三岁时即读了《金刚经》,凭直觉理解了大部分内容。小楷的母亲为懿肃贵妃王氏,金陵人,贤惠明理。小楷七岁那年夏天,天气炎热异常,母亲王氏患重症卧病在床。御医愁眉苦脸地告知小楷,他的母亲不堪暑热,身体十分虚弱。小楷扬着脸天真地说:“若是我让天凉快下来,母亲的病就会好些吗?”御医看他如此认真,只好点头同意。

当天晚上,小楷在屋外的空地上点着香火,对着天上北斗七星遥遥祭拜,叩得小小的脑袋“咚咚”直响。围观的几位女官心痛死了,拉他也不起。没想到夜半时分,忽然刮起了北风,也起了乌云。凌晨之时下起了小雨,随后越下越大,皇城旁东汴河的水一下子漫了上来,开封城气温骤降,如秋天一般凉爽。人们诧异极了,王氏也不发烧了,病一下子好了起来。

自那一次起,我知道小楷的确天赋异禀,越发对他高看——赵楷一岁时,授检校太尉、奉宁军节度使,封魏国公,加开府仪同三司,进高密郡王;到了七岁时,我授其守司空,进嘉王;十一岁正官名,授太保;十五岁迁太傅,武宁、保平军节度使,徐州、陕州牧;十七岁迁荆南、宁江军节度使,江陵、夔州牧,进封郓王。

五位皇子在吟诵、学贯、涉猎三个学习阶段时,我都请了天下最有学问的大儒担当他们的老师。小楷弱冠之后,我请的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葛次仲、葛胜仲兄弟担任其老师。葛次仲有一次跟我聊天,谈及赵楷的书法文章。我说,赵楷大字结构非常好,可小字功夫尚不到,心中还是有浮躁之气,建议他让小楷多抄经文。我交给葛次仲一本智永亲笔所书《楞伽经》,让他转交小楷,以为榜样。小楷看见智永墨宝后,大喜过望,开始认真抄写,一个多月后,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的书写竟跟智永难分彼此了。

重和元年,朝廷依例科举。也许是想证明自己的才华,也许只是心血来潮,小楷偷偷混入考生之中,以洛阳李元亨之名应试,一路披荆斩棘进入殿试,又在随后的殿试中,发挥极其出色。阅卷官见了他的试卷,无不赞叹,纷纷点为第一。各考生试卷送至我这里,我看了头名试卷,觉得此人才华高绝,根本没想到是小楷,当即点为状元,只等择日公布。

当天晚上,内官报告,说三皇子赵楷求见。我觉得奇怪,虽然我对小楷青睐有加,可是小楷深知礼仪和规矩,平日里很少打扰我。我宣他进来,小楷一见我,当即跪倒,连称自己胆大妄为,实在是犯了死罪。我莫名其妙,让他从实说来。赵楷吞吞吐吐地承认:这中了头名的“李元亨”就是自己!自己实在不是沽名钓誉,只是对科举好奇,想知道自己的所知所学到底到达什么境界,没想到一下子中第,而且还是状元。我听过之后又惊又喜,虽然认为他偷偷跑去参加科举不妥,却欣喜儿子竟有如此才华。我紧急召见各考官进宫,诉说原委,一时间考官们面面相觑,瞠目结舌,随后一起跪倒,向我道贺。我一边笑着扶起他们,一边下令取消“李元亨”的状元资格,将榜眼王昂提为状元。

小楷离京出走,应跟在葛次仲家的那一场辩论有关。那一天,小楷来到葛次仲家听课,与葛次仲的儿子发生争论,主题是义理与心性的关系:小楷以为心性为最大,“心”是宇宙的本原,认为“心即理”,若是对“心”明白了,对于宇宙万物也就了解了。葛公子则以为“理”是一切事物的支配者,也是宇宙的本原,为学之道,应“格物致知”,穷尽事物之理,方可认识“心”。葛次仲的妻子张氏也在旁边认真聆听,这位知书达理的女子系凤翔横渠人士,跟理学大师张载是亲戚,不仅容貌秀美,仪态典雅,还极有才华和学问。听着两位后生的辩论,张氏气息萌动,如一团烈火止不住熊熊燃烧起来,一直想着摩拳擦掌加入其中。待两位后生辩论告一段落后,张氏见缝插针,邀请赵楷与自己辩论一番。赵楷没有多想,欣然应允下来。

张氏与小楷辩论的内容很难具体复述,不妨将他们的唇枪舌战比喻成嵩山论剑:小楷所持之剑飘忽轻灵,步步紧逼;而张氏雍容华贵,从容淡定,见招拆招。有时候两人正面推进,刀砍斧劈,步步紧逼;有时候又突施险招,刀锋所到之时,泠然有声,希望一击而中。小楷擅长以大清晰和大困惑并驾而行,以蛮横而尖锐的方式直刺对方。张氏则不为所动,目光炯炯,在年轻人闪闪发光的铠甲上寻找破绽……终于,张氏以女性特有的机敏,发现了一丝缝隙,电光石火之间,一剑刺去:“你说情大于理,以为世人之情,以男欢女爱为最。可是你能说清男欢女爱是什么滋味吗?如人饮水,不可描述,一说便是错。难道不是这样吗?除非你根本就没有兴趣!”

说这话的时候,张氏弯曲如月般的嘴角挂着一丝嘲弄,让小楷觉得心虚紧张,变得手足无措。没等小楷回答,张氏又引爆了一连串火花:“如果你尚不知道男欢女爱真正的滋味,你又何谈明心见性,又如何对外部事物了解透彻呢?”张氏知道小楷比较年轻,对于男欢女爱之觉知,是小楷的软肋,故以此为例。可是话音刚落,那边的小楷已潸然落泪——这一番言语,足以让赵楷痴迷不语,沉入忧伤——原来,赵楷曾跟朱伯材的女儿定过亲。朱伯材是已过世朱皇太妃的兄长,朱皇太妃是哲宗的母亲。当初,虽然我觉得太子赵桓跟朱伯材的女儿更为相配,可是朱伯材的女儿私下表示,还是更喜欢小楷一些。当朱伯材向我告知女儿之心愿后,我成人之美,为小楷定下婚姻大事,还特地安排宫中派一辆黄金装饰的马车,将新娘接到皇宫。没有想到的是,到宫中没几天,朱氏突然自焚,用一把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宫廷也遭遇火灾,烧毁了多间房屋,好几处是宫女的住所,被烧死者众多。我当然知道这一场大火与朱氏有关,特地传旨下去,大内不许议论此事,并告知是暴雨之前的电闪雷鸣引起了宫廷失火。

朱氏突然自焚的原因,我至今尚不知究竟,小楷在经历那一场变故之后,整日闷闷不乐,鲜少在公开场合露面,每日只是闭户研究义理。此等行为,心中难免枯寒和绝望。大火后,宫中有诸多传言,说赵楷对所有女子都不感兴趣,即使女子有着闭月羞花之容貌、兰若静谧之芬芳。如今张氏无意中的言语,对于赵楷而言,无疑当头一棒,将旧伤新痛全砸了出来。张氏不知道原委,自然也没想这么多,见赵楷脸色铁青,索性乘胜追击,又带有几分嘲弄的意味说:“既然你于此事完全不懂,何以懂得一坠情网,就失魂落魄的道理呢?更何谈人情、人心、人理呢?”也可能是小楷深深为张氏的言语所伤吧,以致数月时间萎靡不振,严重时竟于静夜里咯血。

赵楷离开一年之后,金兵南下,汴京遭到重重围困,连飞鸟都难以进入。没想到的是,小楷竟于此种情况下突然返回宫中。消息传来,众人既喜又惊,喜的是小楷安然无恙,惊的是他竟来去自如,莫不是背后有什么原委?当时我已将皇位禅让,可殚于战事,无心细谈,只能匆匆见到小楷后,问询一些情况。一段时间未见,眼前的小楷,已由先前的志得意满、俊朗飘逸,变得瘦骨嶙峋。小楷幽幽地说:“我现在知道,一切都是宿命,都是报应。今生就像一座桥,桥架于河中并不长,只管闭着眼走过去就是,根本不必流连。”我听到这一句话,有些不明不白,可是并没有完全入怀,以为只是年轻人的多愁善思,现在反刍这一句话,这才知道,这个孩子,着实是不能小觑的啊!

我后来才从其他渠道知晓了小楷的经历:出城之后,先是南下到他母亲老家蕲州,随后沿江而下,到了池州后转道去了江南深处的徽州。徽州原本叫歙州,前些年当地人方腊蛊惑民众,以摩尼教为旗帜造反,我将童贯统领的十万大军调头南征,平定后将歙州改为徽州,无他意,只是取“徽”字的捆缚意思,意欲对此古山越之地加强治理。让我欣慰的是赵楷不告而别,竟不是因为绝望,而是一心求道,不仅结识了黄山脚下的诸多高人,也真切地弄清楚“心”与“理”之间的关系。——如此情怀和愿望,在年轻人当中实属难得。看来我对小楷,着实是多虑了。

徽州那个地方,常有中原名门望族躲避纷乱迁入,形成了崇文重教的传统,书院的数量,很长时间在江南道诸州县中名列前茅,当地对义理之学,一直有研习传统。据传,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之祖籍就在那里。小楷去徽州首站,即是沿着宣徽官道,去了位于绩溪县宅坦村的桂枝书院。这个书院在江南很是有名,系景德四年县令之子胡忠所办。时桂枝书院的山长叫胡明来,系民间理学大家,德高望重,跟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皆有交往。胡山长远远地看到一个中原打扮的年轻贵族走来,虽然气宇轩昂,却也愁眉苦脸,当即觉得这个人一定受到文字的蛊惑,才会如此闷闷不乐。

“‘心’是什么?”小楷觉得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人士一定是山长,开门见山地问道。“‘心’即‘理’。”山长一笑,看着他幽幽地回答。

“‘理’呢?”小楷又困惑地问。

“‘理’即‘心’啊!”山长扑哧一下笑了。

小楷勃然大怒,大老远地跑来问山长这个问题,没想却得到如此愚蠢地回答。小楷恨不得拔出剑来,直接刺向眼前这个人。待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眼前的人掉转身子已走远。小厮告诉他:山长已给他安排好食宿。待小楷吃过饭,又在书院边的溪水里洗了一个澡后,天色已暝,万籁俱寂,夜岚如雾霭般飘来荡去,就像仙境一样漂亮。小楷觉得思绪从未变得如此清爽,之前诸多苦思冥想,仿佛一下子贯通,连清风明月都渗入了身体。

第二天早上,小楷醒来后,即请小厮传话,说自己系汴京的一个读书人,想跟山长切磋义理之学。小厮回话,说山长已离开书院,去金陵会友去了。小楷无奈,只好在书院随意听了几次讲习。几节课下来之后,小楷明白了徽州义理之学因受禅宗影响,已普遍有一种蔑视文字的传统。当地诸多学者态度鲜明,以为活生生的智慧,怎么可以用僵化而孱弱的文字来表达和记录呢?文字的意思,跟本来相差很多,是所谓“一说就错”。用文字来理解事物,无疑缘木求鱼,或者像拽着云彩去天上似的。

数日之后,小楷决定去徽州府所在地的歙县,找儿时在汴京一起玩的好朋友李和靖。李和靖系枢密副使李尊敬之子,中了进士之后,被朝廷分配至徽州府,先是在黟县做县令,后又任徽州府丞。两人之前一直保持通信,几乎无话不说。小楷翻了好几座高山,风尘仆仆地赶到徽州府衙,李和靖见赵楷突然出现,大喜过望。两人随即来到了练江边的驿站,彻夜饮酒长谈。李和靖大笑着说:“不如我们明天去黄山白鹅岭吧?在那里找找可有仙人,要是有,我们就不回来了。”小楷说:“好呀!我正有此意。”在此之前,小楷曾熟读李太白的《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

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

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

仙人炼玉处,羽化留馀踪。

……

第二天一早,李和靖去了府衙,对手下作了交代,即跟小楷一人骑一头驴,向着黄山方向行进。小楷看着沿途新安江沿岸的美景,深有感触地对李和靖说:“我走了那么多地方,也看过那么多风景名胜,没想到在这深山坳中,还有此等美丽风光。即使是在范宽、郭熙等人的画中,也见不到如此灵秀隽永的神山圣水。我以后老了,一定要来这个地方画画,若是捕捉此地山水形意的一半,也足以让范宽、郭熙等人羞赧!”李和靖得意地一笑:“你哪里知道,此地的女子更美啊!懂事明理,贤惠能干,比你身边的庸脂俗粉好多了!你央求你父皇把黄山封给你,做个黄山王,不也快活!”小楷拍掌大笑:“好呀,好呀!你在这里当知府,我在这里安家,不再回中原了!”

第一天晚上,小楷和李和靖在岩镇住下。这是一座小镇,沿河有一条小街,商铺林立,除了卖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外,还有从杭州、会稽、睦州等地运来的糕点、首饰什么的,很是繁荣。小楷和李和靖在小街的小肆里点了些卤肉,又点了油炸墩子、烧饼什么的,一人喝了一碗当地酿制的米酒。之后就早早地休息了,不提。

第二天早上,两人继续赶路,等喘着粗气爬过蜈蚣岭后,抬眼一望,黄山已在面前,如游龙浩荡,如古池出莲,其势也雄,其神也媚,时露瑰姿,时发神髓。小楷看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之后,小楷才开口说道:“这黄山应是直通天宇吧,如此险峻巍峨,怎么攀援呢?唐朝之时,李白应是从宣城、池州、陵阳那一带去的黄山吧?跟我们的路线不同。我现在想,那一首《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虽是描绘了黄山,可李白应没有真正登临,只是在外围静观。其时李白已过天命之年,即使身体再好,想攀援如此山峦,应跟登天一样难吧?”李和靖连连颔首,以为小楷读诗文以疑精进,的确有道理。一路上,两个人又争论黄帝轩辕升天所服仙草的成分。李和靖说,黄山一带高山之巅,盛产灵芝,吃过之后通体透亮、身轻如燕,黄帝服用的,应是灵芝。小楷说,西域所产一种曼陀罗花籽,虽有毒性,可是用酒调和服用之后,身体会轻若鸿毛,可以乘势上玉宇。黄帝当年来黄山,可能是想借黄山之山势入云端才是。两人各执一词,一时争论不下。

正说话间,后面马蹄声疾,有人大呼,李府丞,等一等。李和靖回头一看,原来是府衙的小厮汪二。汪二赶上来后,气喘吁吁地说:“知府请李大人疾回府衙商议,绩溪县东部胡里村有方腊旧党重新聚集造反。”李和靖就跟小楷商量,问小楷是否跟他同回徽州府,择日再去黄山。小楷眼见已到此云蒸霞蔚之仙境,哪里舍得返回呢!于是对李和靖说,兄长先回吧,我在这先住两日再说。李和靖见状,只得星夜赶回徽州府。

小楷继续骑驴向黄山方向行进。待到达黄山脚下之时,一条河流横亘在面前,只见对岸生有上百株粗壮健硕、奇形怪状的枫杨树,也称鬼柳。溪水清澈如碧玉,绿中泛白,白中有蓝,异常漂亮,感觉就像天上的银河一样。小楷从未看过如此华美的河水,弯下腰用手掌捧着水喝了几口,又香又甜,似乎带有羊奶的芬芳。仔细一看,水中还有石斑鱼,不时翻动着银鳞,闪动着一道道光。小楷怔怔地看着清澈的河水,心想自己要是变成小鱼该多好,“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鱼一定是快乐的,在如此仙境里生活,怎么会不快乐呢?小楷打开包裹,就着河水吃了一点干粮,感觉有些乏了,就平躺在厚厚的草地上。此时碧空如洗,天上的云,就在自己的头顶上飘荡。云和云之间,丝丝缕缕地连接在一起,仿佛纠缠,也仿佛恩爱。小楷不由感慨:原先自己以为云是一团雾,里面凝聚了很多水,可没有想到的是,它们竟跟棉絮一样,有着丝丝的纹理;又仿佛有生命,像小孩子一样顽皮地散开、聚集,伸出手臂……人在天地之中,是多么渺小啊,就像微小的尘埃,何必锱铢必较呢?小楷就这样一边看着云,一边痴痴作想。也许是这一段时间太累了,一段时间之后,心神莫名地变得恍惚,仿佛进入了一个如梦如幻的奇妙世界,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只觉得自己坠入难以言说的兰麝芬芳之中,竟然迷糊着睡着了。

待小楷醒来时,已是半夜时分,天幕上的白云早已无影无踪,头顶上是又大又亮的星星,星空浩瀚,闪烁着无与伦比的秩序美,仿佛围绕自己一个劲地旋转,转得小楷都有些头晕目眩了。小楷有些害怕了,睁大眼睛在黑漆漆的静夜里巡睃,发现高高的山峦脚下,似乎有一些亮光,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大约是村落吧?小楷想,现在这个时候,只有去村落找一户人家住下,才是最为安全的。他有些后怕,刚刚睡在河边时,若是被山上的老虎或者豺狼吃掉,那才是恐怖的事呢!小楷顺着蜿蜒的小路到了村口,村口有一棵硕大的乌桕树,树枝扭来扭去,看不真切,像是硕大无朋的精灵在跳舞似的。小楷看旁边有一户人家亮着微弱的灯光,走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问话声,小楷只觉得婉转如鸟语,不仅音调奇怪,还夹杂着诸多上古词汇。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老者站在门口,头发花白,目光里尽是疑问,脸上有着长时间不曾与人交际的僵硬。

小楷表达了留宿请求。由于心情急切,他做了一个双手合十放在耳朵边上的睡觉动作。对方听明白了,迟疑了一下,带着小楷进了院子,又进了侧屋,里面有一张简陋的床,有现成的棉被。也许是白天睡得太多,也许是到了陌生的地方感到不踏实,小楷辗转反侧,一时竟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上,小楷早早地起来了。老者已不在屋中,厨房灶上的陶碗里,留下两个炊饼、一点咸菜。小楷狼吞虎咽吃完后走出了屋子,环顾四周,吓了一跳,只见村庄坐落在大峡谷中,四周都是拔地而起的山峰。那些山峰真高啊,有半截掩没在云彩之中。山峰由硕大的黑色石头组成,石头的罅缝里,长有奇形怪状的松树。村落由于坐落在山坳之中,阴翳重重,幽暗朦胧,总体上却一派宁静,“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小楷不由想起了陶渊明所著的《桃花源记》,莫非这里就是真实的桃花源?

花白头发的老者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小楷面前,慢悠悠地对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在想陶潜的《桃花源记》吧?五柳先生所写的地方,就是这里。陶先生四十一岁那年,曾经在离此不远的彭泽担任县令,其间慕黄山当时还叫黟山的名声,曾经造访此地。此后,他对尔虞我诈的官场越发失去兴趣,辞去官职回到了老家。晚年之际,先生想起此地,情不自禁写下《桃花源记》,虽假托武陵人之名义撰写桃花源,可是一直没有透露详细位置。先生临终之前,将桃花源的真切位置和线路告诉了家人,嘱托家人若是遭遇风险,可以到此避难。随后天下大乱,陶氏家人按图索骥,找到了这里,也来到了这里……”

“这真的是桃花源?”小楷感到诧异极了。

“不瞒你说,在下就姓陶。”老者笑眯眯地看着小楷说,“凡村中陶姓之人,都是五柳先生的后人,因为时间不算长,他们还记得一些事。”

小楷真的去问了。就去了不远处的一个独屋,主人面容平和,童颜鹤发,穿着一件左衽的衣服,白色的头发直直地扎起来,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看到小楷敲门,脸上有惊异的表情。小楷一本正经地问他:“请问,你们是五柳先生的后人吗?”

那人点点头,又指了指屋子里的两个人,没有说话。小楷再次发问。那三人只是笑,也不回答。小楷有些急了,大声叫了起来:“你们倒是说啊!”引得那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老者淡淡地说:“年轻人为什么要执著于溯源和来历呢?世间之事,呵呵是哀哀,哀哀亦呵呵,若能超乎其上,避其之外,已是快乐逍遥了。”如此回答,让小楷无话可说,顿时觉得自己无趣了。

老者不再理会小楷,扛起锄头,去田里耕种去了,小楷只好走出屋子,在田野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该去哪。他百无聊赖地来到溪水边,溪水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小楷心念一动,不由赋诗一首:

既无相思苦,亦缺逐波情;

唯见天宇中,星汉似白练。

话音刚落,小楷就听到清泠泠的吟诗声,清丽婉转,像是飞鸟的啁啾,又有一种水草般的袅娜:

星汉似白练,却在枝头栖;

清辉松间照,灿烂若前身。

小楷凝神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乌桕树下,有一个美丽的倩影,肌肤如玉,姿容秀丽,却生有一头白发,如冰封的瀑布一样。小楷情不自禁地在内心惊叹:“世间哪有如此美丽的白发魔女呢!”她周身仿佛柔光皎洁,逸出了轻盈云层的月影,举手投足间,头发随之摇曳,仿佛柳枝在春风中摆荡。他好奇不过,身不由己走了过去,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大声说道:“好诗啊好诗,仿佛空谷幽兰!只是遗憾手边没有笔墨纸张,否则记下诗句,也留下姑娘的倩影,该多美好呢!”

没想到那边传来了清晰的回答:“竖子如此油腔滑调,实在是浅薄啊!你是从山外来的吗?知道吗,我已是你太奶奶辈的人了!”

话语冷若冰霜,声调寥远冷寂,这同样来自白发魔女。小楷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有一万个疑问。眼前女子眼神冰冷彻骨,她就像是白玉雕就的古神像一样。小楷忽然觉得这个地方的人真有趣,一个个奇奇怪怪的,就像是《山海经》上的人物。这样想着,他突然感到有些害怕,自己所到的地方,不会是妖怪的地盘吧?如果确实是这样,该怎么办呢?

“在我们这里,画像是没有意义的。”看见小楷走近,白发女子对他说,眼神中,有一些诡异,“绘画的功能,不就是将人的形象留存下来吗?想以此对抗时间,因为画像留存的时间比你们更长,所以你们很看重它。可是我们活得是如此之长,画像毁灭了,我们还活着,且容貌不变,干吗需要画像呢?”

小楷大吃一惊,从女子的话中,他似乎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与此同时,他觉得女子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诸多事理,的确与心相连,“理”不同,“心”自然也不同。这样一想,“心”与“理”的确是很玄妙的,没有一个基础,哪会有玄机呢?这样想着,他大胆地问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好像的确是这样。我只想问一句,你们是来自中原吗?真是像陶潜先生所说,早就迁来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我也不知道……我应来得更早吧?虽然我们不死,可是记忆却会丢失……像一滴墨在水中洇开,不断扩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了!”

“传说轩辕升天的地方,就是黄山。你们之所以长生不老,是吃了黄帝丢下的药渣吗?”小楷突然想起了“鸡犬升天”的故事,问道。

“我也不知道,”女子哀哀地说,“老辈之人,也曾有一些说法流传,说我们当初是跟着轩辕帝南下的军士和随从,来到这里后,轩辕帝攀援上黄山的最高峰莲花峰,找到了灵芝药草,煎服之后升天而去。诸多大臣及身边卫士,喝了剩下的汤药,也随之去了天上。至于其他军士和随从,只好分吃了些药渣,虽不担心死去,可药力不足,已无法升入天上,只好世世代代生活在峡谷里……”女子叹了口气,继续说,“……世事都是命,人也是。也许,轩辕等一干人只是去了山峰之巅,将我们留在山坳之中。具体真相是什么,已无法考究了,因为我们已将之忘却。我们虽然不死,可若是没有记忆的话,也算是另一种死亡吧……”女子的声调低了下去,似乎蕴含着无数忧伤。

“那你的白发……”小楷大胆地试探道。

“也许不会死,也许不会老,可是头发还是会变白……”女子凄婉地一笑,也不回答,径直走了。

小楷不敢贸然去追。他不知道女子确切的身份,也不知道女子到底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哪有女子一头白发,面容看起来却如此年轻,又孤身在这山峦之中的?女子走后,小楷怔怔地抬眼看着不远处的黄山,那真是好看啊!在阳光的映射下,黄山就像是巍峨矗立到天霄的丛林,该藏有天地之间最大的秘密吧?他看了很久,觉得自己还是看不透也想不透黄山,于是收回目光,目光巡睃眼前的旷野。眼前一片郁郁葱葱,尤其是旷野中的乌桕树,枝干婀娜,妖娆曼妙,就像在天地之间舞蹈似的。这时候雾霭也升起来了,山坳笼罩在金色的雾霭之中,宛若宫中收藏的巨幅山水图。小楷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这是现实的世界吗?一切都有些不真实,仿佛太古之风。这金色的祥云,不会有什么寓意吧?”

小楷那个时候还没有明白过来,这一个古老的村落,享天地之养,到处都是长生不老的人,到处都是深邃的理学家。人不断叠加自己的思考,自然会得到很多稀奇古怪的答案。这些精怪以为,活生生的智慧,怎么可以用僵死的文字去阐述呢?也因此,当地人普遍都有蔑视文字的观念,甚至慢慢远离文字,只有一些基本的识字教育,不读书,更谈不上参加科举考试了。当然,更多是无限的忧郁,因为世界的苦难和乏味,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村边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河流一样。他们虽然貌似恬愉自得,可是小楷已隐隐地感受到每一个人无知无求后面的忧伤,甚至感觉到他们对于死亡的渴望——一个人若是活得太长了,乏味、无聊和麻木,可能会成为最大的敌人。

回到住所之后,小楷百思而不得其解,就对老者说:“我有很多疑问,想请教你。”他吞吞吐吐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老者听过之后,木然回答说:“我哪懂得这些啊,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些……”

“你们这里,谁最有学问?”

老者睁大眼睛问:“学问是什么?”

“就是懂得多啊,凡众人有难事,就去找的那个人。”

老者说:“哦,是说菩提子啊!我们这里,凡有事情,都会去找他。”

小楷就去找菩提子。菩提子住在一棵好几个人都围不过来的大树上,确切地说,是在大树的枝丫上,搭建了一个茅草屋,用麻绳编了一个梯子,从门口一直悬下来。小楷顺着梯子进入了搭在树上的屋子,见一个眉毛很长、仙风道骨的白发老人盘腿坐在屋中,房中还挤着四五个弟子,他们大概是在讲故事吧。见小楷上来后,菩提子中断讲话,众弟子都露出余兴未尽的表情。

小楷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蒲草席软软的。小楷想了想,问道:“先生,恕我冒昧,我只问一个问题:所谓的‘我’,到底是什么呢?”

“‘我’就是‘我’啊!”

“怎样才能没有‘我’呢?”

“睡觉啊!你睡着了,就没有‘我’了。”

“什么?”

小楷的疑问刚脱口而出,就觉得脑袋上挨了重重一棒,伴随着咄的一声大喝,有人大叫道:“生即有我,死即无我,这个道理还不懂!”

小楷晃了晃,感觉到眼前都冒出了金星。他努力站稳不让自己倒下来,忍住疼痛,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师长师兄的教诲,让我豁然开朗。我长年累月沉湎于思考,一直在泥沼里越陷越深,苦于无法突破自我,也无法脱胎换骨,故而痛苦不堪,以致将自己都忘了。这实在是不应该了。”

周围响起了一片哧哧的笑声。

小楷茫然四顾,不由问道:“你们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人,还是妖呢?”

菩提子不动声色:“你感觉到人与妖的不同了?”

小楷突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感动了,凭着本能的认知,觉察到黄山脚下的这些人虽然豁达智慧,却一点也没有诸多理学家的酸腐和固执。小楷还感觉,饱经风霜的菩提子就如同森林里的千年古树一样。除此之外,他还如菩萨一样,具有一眼能看透各种人心的洞察力。这也难怪,一个人要是能活上千年,还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呢?想到这,小楷只觉得内心莫名变得柔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言辞莫名有些慌张。小楷有些语无伦次地问道:“师父,在我的心灵深处,一直存在着某种纷乱、模糊的东西,它绝望、苦涩,像一条长蛇紧紧地缠绕着我,让我莫名孤独和忧伤……都说您是这个地方最有智慧的人,能给我以教导吗?”

没等菩提子回答,一个年轻的弟子抢话说:“你一定是外面来的吧?我知道山外的读书人现在误入了歧途,一心求得世俗的成功,不注重探究自然和社会之‘理’,这真是南辕北辙啊!若行为和思想,不对标源头,过程也不讲究实际,只执著于名词和概念,肯定难以明白真正的道理。众所周知,自古高士,国有道,则尽忠辅佐;国无道,则退而避之,纵情于山水。这种‘出入进退’的奥妙,你还年轻,想必难以明白其精髓。就人与事的本质来说,每一个人都不应顾及外部的虚荣,而要注重于自己的感受,磨砺出最美妙、最敏锐的状态。一切事物,离开了对于自然的直接感受,就仅仅是灰色的梦幻而已。你一定要明白,你的痛苦忧伤也好,或者这个世界的繁华和虚荣也好,都是不真实的……”

小楷听得云里雾里之际,另一个弟子挺身而出,接过话来:“不要执著于外部的虚荣,不要受各种各样的名词蛊惑,尽管深深地潜下心来,以敏感之心观察和聆听着大自然,观察蓝天、白云、微风、飘雪、淡蓝色的冰、摇曳的树枝、晶莹的晨露;聆听鸟声、风声、雨声、雪声,以及山谷的回响。这才是必要的。”

“是啊!”又有一个弟子接着说,“千万不要相信那些东西,也不要拿那些不明不白的词汇来约束自己。诸多话语也好,文字也好,只要现身,就已经是错了,它很可能将你导入歧途。严格地说,人们在说话时,不是心在说,是语言在说。语言控制着我们,按照一种习惯的方式去表达。众人所不知道的是,外面的世界之所以变得丑陋、杂乱、无法控制,其实是语言的缘故,是语言本身的毛病,让世界显出无法回避的丑陋来,我们应该从语言支配人的生活和行动中逃离出来,不用语言和文字来阐述某种道理……”

众多弟子争先恐后的话语传递的信息真是太多了,小楷听了一会,觉得有些凌乱了。虽然小楷不尽同意他们的观点,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众多弟子的表达,用的是一种接近于诗哲的方式。小楷甚至觉得如此的话语方式,比唐诗、宋词更美,暗藏着某种内在的本质和关联。有此等语言方式的人,自然让人不敢小觑。

这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有些熟悉,果然,就是小楷先前见到的那个美丽的女子。她一甩银色的头发,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小楷,说道:

“知道为什么这世界诸多觉悟和智慧者都喜欢莲花吗?因为它蕴含着世界的精神:莲花生长在污浊幽暗的环境中,却把污浊转化为生命的营养和能量,在泥不被泥染,在污不被水污,和光同尘,优雅洁净,倔强地向上生长,最后绽放出明艳如阳光的花朵。这需要何等的坚定、执著和勇敢,也难怪佛陀将之当作觉悟的图腾……”

弟子们争先恐后地发表意见时,菩提子一声不吭,一边聆听着弟子们的阐释,一边在手中揉搓两枚润泽的金黄色蜡石,目光充满着欢愉和慈悲。众人讲完之后,把目光聚集到菩提子身上,希望他能品藻一番时,菩提子竟露出邪魅的微笑,嘴唇嗫嚅着,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忘却吧,忘却吧……人生就是一次短暂的失眠,忘却它,继续睡——”随后再也不说话了。小楷听后,怦然心动,突然觉得全身拱动着某种智能,感觉到有一阵清凉之风,在他体内穿行循环。

小楷有些觉悟了,之前的自己,一直在寻求世界的意义,却没想到去追求人生的幸福,也没有想到这样的追求是否真实。这是阴差阳错了吧?可是幸福到底是什么,真实又是什么?他也说不准。小楷决定在这里暂居一段时间,好好体会什么是幸福,也体会什么是智慧的幸福。于是,他开始依照当地人的方式在这里生活下来。食物在这里几乎不是问题,只是随意在空地里播撒一些种子,就可以长出足以支撑很长时间的稻谷。山野里有无比充足的香菇、木耳、蕨菜、野芹以及各种各样的野果,若是需要,可以轻松地捕猎到山麂、梅花鹿和野兔。当地人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小鸟每饮一次水时,都会抬起眼睛向上天表示感谢,对于人来说,更应懂得感恩才是。”这些,对于小楷都不是问题,比较困难的是忘却时间、忘却学问、忘却“心”与“理”的执念,以及忘却外面的世界。终于有一天,他有点想明白了:人们对于世界的理解,都是建立在各自生存的基础上,身体不一样,活着的状态不一样,思想和愿望必定是不一样的。身体和器官功能本身,是人认知的最大的限制,若能直接突破这一限制,会让人感到幸福;间接地突破这一限制,也是一种幸福。当他突然悟出这一点时,世界在他面前,已呈现出不真实的面目。与此同时,小楷也了解了自己的心思和欲望——虽然自己一直不喜欢女子,可是跟“白发魔女”在一起时,却有如沐春风的愉快。

小楷还知道,这一个类似“桃花源”的地方叫做蓬莱村,像一个独立的王国。住在这里的,可以称为人,也可以称为精怪,就是能活得很长的人或者动物。并且这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因为身体浸泡在深潭似的时光里,不得不进行深度的思考,这样的行为,就像鱼会游泳一样自然。他们既尖锐锋利、奇谲怪异,又端正平和、智慧勇敢。他们还热爱辩论,通过针锋相对的争论和辩白,彼此启迪和融合。在他们当中,有的人如摇曳的水草一样,聪明灵动;有的人如山涧里的娃娃鱼,游移不定;有的人如猫头鹰一般,怀有厌世的绝望……反正,山外所有思想的方式,这里都有;山外没有的,这里也有。至于那个白发魔女,小楷已知道她叫霓裳,这是一个异常好听的名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虽然在此期间,小楷对于美丽雍容的霓裳抱有浓郁的情感,可是他压根也不敢去爱,而霓裳显然迷茫于爱。这不仅仅是小楷忌讳霓裳的年龄,与之相关的,还有霓裳对于爱的理解和忌惮,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这样的精怪,感觉就像一条溪流,去拼命地爱大海一样。

霓裳曾凝重地对小楷说:“人世轮回,一生会爱一个人,可是我们呢,不生不死,不灭不亡……对于我们,爱太长了,就是负担了。”她继续说:“爱是一种极端的欲求,它会经常为了自身,阻塞一切其他的情感,甚至杜绝其他欲望。至于男女之性事,也是一种极端的欲望吧,一旦人与人之间拥有了关系,就会沉耽其中,爱也就停止了。性如此邪灵,竟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死爱……可是性又敌不过时间,只要时间稍长,就会感觉到它的乏味和寡淡,这样一来,好像随处都是陷阱,该怎么办呢?”霓裳表现出的无力感,颇有智慧意味。小楷听得目瞪口呆,有些似懂非懂,甚至有些如堕烟海,虽然心中对于霓裳涌动的情感丝毫没有减轻,却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疏离感。有时候小楷看着眼前神秘莫测的白发魔女,就像看着一个千年童姥一样。

虽然小楷认为霓裳的看法如此复杂,可是小楷还是喜欢跟霓裳在一起。让小楷难以抵御的,是霓裳浑身上下散发的魅力,就如同生命本身的魅力一样。每当小楷面对霓裳,会有一种由衷的亲切和温暖,甚至有大哭一场的本能愿望。跟霓裳在一起,小楷总要抓紧时间询问一些她的感受,从过来人的话语中,领悟生与死的真谛。譬如:生与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时光是有意义的吗?道德是有限制的吗?等等。每一次霓裳的回答都似是而非,可是基本精神是:万物都本能地逃避死,因为死是生的反面,生命必定在逃避它的反面时,才能觉察到它自身。也就是说,死是生的观照,只有在死亡的映射下,生命才有意义。若是无生又无死,活着反而就显得无意义了……每当谈及这个话题,霓裳在兴奋的同时,也有些黯然神伤。小楷想:她是因为自身已无死亡,已没有生命的激情而感到忧伤吧?确切地讲,她跟菩提子一样,以长生不老的永恒来谈论心性和道理,已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可是又不能不谈,因为没有死亡,所有的一切,更成为问题了。说实话,她跟菩提子,以及黄山脚下的每一个长生不老的人一样,关键在于对自己的态度,乐观和淡定,是一种态度;厌倦和嫌弃,又是另一种态度;这两种态度,或者在此之上的任何态度,都是合理的。

有一天,霓裳带着小楷向着黄山的腹地跋涉。他们在僻静的老林之中穿行,头上的树叶像阴天一样严丝合缝,身边是与人一样高的茅草、扭曲如蛇一样的古树,以及长满青苔的黑色岩石。他们踩着盘结缠绕的树根攀援上了崚嶒峭拔的陡峰。这时候已是正午,阳光明媚,碧空如洗,数百峰峦一起毕现,风中有一股浓郁的、带有松针的清香萦绕不散。小楷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里虽不是天宫,却已是仙境了!”

“是吗?”

“我现在明白了,你们之所以忘却时间,不是因为活得长记忆丢失,而是记忆没有意义,会知趣地离开——这里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生命,可以觉察到季节的轮替,生命的演变。一切都在变化和更替中,春天生长,夏天繁荣,秋天落叶,至于冬天,让你意识到一种既简单又广博的纯粹……”

霓裳微笑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小楷有些羞赧,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便不再说话了。立于山顶之上,目光穿过连绵不断的青翠,可以一直看得好远。群峰层峦叠嶂,一座座拔地而起,像硕大无朋的竹笋一般。不远处一座山峰尤其奇怪,平地拔起,直直的如一支巨大的毛笔一样。笔峰上还长有一棵松树,虬曲苍劲。小楷不由惊叹道:“这一座山峰,怎么如此奇特呢?”霓裳抬头看了看,说:“这一座山峰,叫‘梦笔生花’,说起来,还有一个故事呢!”

“什么故事?”小楷急切地问道。

霓裳微笑着说:“你知道吗?这一座山峰,就像天梯一样直入云霄,有人以为可以一直连着天宫,甚至在某个时间可以踩着云层去天上。天庭的王母娘娘有一个小女儿,对人世间很好奇,顺着天梯下来了。她乔装打扮到了歙州,见到一个才华横溢的书生,两人一见钟情,私下好上了。王母娘娘在天上看见后很生气,派人将小女儿召回。女儿舍不得书生,走之前告诉书生,黄山高耸入云,从‘梦笔生花’之上,可以直入天宫。她让他每个月的最后一天,来这里看山峰的顶端,如果有一朵花绽放,说明她在想着他,也活得好好的,会瞅准时机下凡跟他相会。书生很痴情,每个月的月底会按时赶到黄山,到了最后一天,就攀登上‘梦笔生花’对面的山峦,仔细注视着峰顶的变化。最初一段时间,每到月末那一天他都能从山峰之顶看到一朵盛开的鲜花,有时候是红色的映山红,有时候是白色的百合,有时候是粉色的玉兰,有时候是黄色的蔷薇……每次看到盛开的花朵,书生就会感到幸福满满。可是有一个月末,仙女忘记从天宫的花园里摘花掷到山峰上,书生攀上对面的山峰后,看见‘梦笔生花’上没有花,心里失落极了。一直到夜幕降临,仍没有看到花,他以为他的情人死了,于是也跳崖自杀了。”

“真惨!”小楷说。

霓裳幽幽地说:“我现在知道,所谓得道升天,其实就是忘却。如果不是忘却,我们活得如此之长,一定会满载痛苦和忧伤。我们在这高山峡谷中播种、收获,白昼漫漫,长夜寂寂,伏枕静聆雁鸣,才知道又一年过去了。只有如此简单,我们才会活得如此从容吧!可是这样的方式,又太无趣了,很多时候只能彼此安慰,或者将一些经文反复抄写。于我们来说,死反而不是我们畏惧的,永生倒成了我们的问题了……正因为如此,让我最羡慕的,其实是那个书生毅然决然地去死!”讲到这里,霓裳顿了一下,突然哭了起来。

小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怔怔地想着她的话语,揣度着她的心思。

“其实那一个书生并没有死去,反而从轮回中获得了意义。他的肉体坠入了悬崖,灵魂反而一跃而起,变成了一棵奇松,生长在山尖之上。”她指着“梦笔生花”上的苍虬的青松说,“你看,在这绝壁之上活着,难道不是更有意义吗?”

小楷抬头看了看,只见“梦笔生花”之上,的确有一棵虬劲的松树。天蓝得像一个巨大秘密,松树上有丝丝纠缠的云丝,更像一个难解之谜。

在回去的路上,霓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小楷说:“年轻人,我也不好给你提意见,因为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当然知道你们是靠记忆来活着的,可是我们呢,是靠忘却活着的。我们活得太长了,若是不会忘却,我们将无法活着。也可能只有忘却,才会让我们变得轻松一些。”说到这里,霓裳的脸上露出了忧苦的表情。

小楷不说话了。霓裳如此态度,让他觉得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霓裳突然对小楷说:“看你是一个书生,学问过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是看上去你的身体却病殃殃的,柔软有余,力量不足,怕是没有练过武艺吧?”

小楷一笑,说:“我少年之时,家中曾经安排高手教授武艺,可是我一直兴趣不大,对此也怠慢了。”

“你在此地一直执著于理与道,如此殚精竭虑,对身体必有所损。这样吧,我来教你剑术吧!也许有一天你会用得着。”

“剑术?”

“是的,我在这里独创的剑法,也可以称之为黄山剑派吧?”霓裳一笑,接着说,“这剑法不在乎形,而在于一招制敌。”霓裳笑眯眯地说,“你知道吗?剑道与诸理相同,也需实事求是。世人对于剑术,多理解有误,或是将剑用作砍杀,或是以剑术为舞蹈,这都是失之偏颇,关键在于对于剑之‘理’,没有对照源头进行鉴别,也没有在演绎过程中保证实效。结果很多练过武术的人,反而不如没有练过的。其实剑法之要义,最重要的,还是‘快’,天下剑术,唯快为最,若是有了速度,其他一切都自然而然甘拜下风了……”

“怎么才能快起来呢?”

“世人都以思考为要义,击剑之时,总是想着如何攻击,这就错了。应让事物与心直接对接,这就省去了诸多中间环节,以肢体之‘心’本能应对。这应是最短的捷径。”

按照霓裳的说法,所谓快速之法,其实就是这样的:想要变成某个东西的心意纯粹专一到了极致,强烈迫切到了极致,杂念消失,身体心灵合一,你最终就变成了那个东西。所谓的剑道修行,就是学习如何将自己的心意聚集成一种纯净无垢、强烈无比的东西……如此修炼自然是很难的,可一旦到达了那样的境界,就可以一劳永逸、随心所欲,不必花费巨大的气力了,只需将心意集中到空中的某一个点上,这样,身体之中仿佛有神力融入,可以快速地穿越不同时空,现实的一切都不能形成障碍了。听着霓裳的话,小楷似乎有些明白,也似乎有些不明白,不过总体上,却有些通透了。

自此之后,每当小楷与霓裳在一起,已不执著于“心”与“理”的辩白和深究,而是刻苦地练习着剑法。在如此的状态中,小楷每一次与霓裳的对练,体内都行走着一团熊熊之火,有无限的能量呼应着外部的星辰日月在旋转。这真是一种无比美好的感觉,仿佛身体中的某一个东西,一直在突破界线,努力达到难以抑制的自由。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一天,当小楷蓦然面对一只向他飞来的小鸟,不自觉地眨了下眼睑时,他猛地顿悟了:人的反应是第一的,自己为什么会眨眼睛,其实是身体里的“神”在起作用啊!“神”暗藏在人体中,不为人所知,也不为己觉察,当人没有意识到它、意志不对它形成干涉之时,它会显出灵性的一面,悄然处理意外事件。而人的意志过强的时候,它便会远远地躲在一边睡大觉,对人们愚蠢的思想和行动不闻不问。怕死往往随之就有本能的反应,人的意志不存在时,神就自然呈现。因此,最快速的行为就是本能,而不是等着头脑指令。

在拥有了如此的认知和境界之后,小楷觉得自己身上正在发生某种脱胎换骨的变化。虽然在骨子里他知晓自己并没有变得更聪明,可已能感觉到身体内的轻灵之气——之前的行为也好,动作也好,是那样的笨拙,可现在呢,一阵轻盈的风,都能让自己飘起来。尽管外表毫无变化,可内里却变得空空如也。当然,小楷知道,这是一种别致的“空”,是生命的盈满,而不是失去生命的空虚。

在此之后小楷与霓裳的练习中,小楷也有取胜的记录,比如,以自己的剑刺中对方的咽喉。当然,如此“刺中”,是“刺而不中”,也就是说,小楷一击而中时,根本无心用力,而是恰到好处地中止了。霓裳对待小楷也是如此,很多时候,霓裳会用剑背迅捷地击打小楷的肩背。有了这样明确的暗示,小楷自然心悦诚服地甘拜下风了。

比武并不等同于实战,这是双方的共识。对于势均力敌的对手来说,胜利属于冥冥之中未知的力量,属于上天的意志。上天垂青于谁,谁就会获得胜利;上天抛弃了谁,谁就会不可避免地失败。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小楷一直试图跟霓裳来一次完全的比武,这一个“完全”,是指除了真刀真枪之外,还有着全身心的投入,存有一种将对方杀死的极端的愿望。如果一个人在跟别人练剑时,缺乏这种孤注一掷的勇气的话,那么,他一定会三心二意,剑术削减三成以上,甚至还不止。有一天在野地里比武,当小楷固执地向霓裳阐述如此的想法时,霓裳只是淡淡地回应:“我也希望能跟你这样的高手一决雌雄啊!”

“可是,可是……”

霓裳嫣然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为什么要将生死看得如此之重呢?人生一世,只是在过一座桥。为什么要久久地停留在桥上呢?”

小楷怦然心动,还想问些什么。这时候,身边突然有几道黑影扑拉拉地腾空而起,定睛一看,才知晓是两只长尾山鸡,红嘴蓝身,有着华丽修长的尾羽。双方对视一笑,没有继续谈论这一个话题了。

赵楷来到黄山脚下,在一年后的某一个傍晚,终于跟霓裳完成了一场“完全”的剑术比拼,地址在小楷最初来时的河滩边上。这是一个深秋的傍晚,霞光穿过不远处的黄山之巅,映射在这一块地方。芳草萋萋的河滩上,不仅是鬼柳叶子看起来金黄,连那些水杉、乌桕树的叶子也变得金黄。河中央的芳甸绿草如油,野花开放,白鹭随起随落。“这一切真美啊!”小楷大发感慨,随之变得迟疑,他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起因,又不知最终的结果会怎样。正当他犹豫而专注地反思自己的虚荣时,霓裳已执起剑来,站在他面前。

小楷凝神屏息,将自己沉潜于一。也就是说,外部世界所有的一切,已虚化为身后的一张白纸,剑由心出,心随剑走。身体如纸片一样腾空而起,甚至在不自觉中触碰到柔软的树梢。霓裳也是,像一片飘舞的花瓣,在霞光中翻飞。一切真是快啊!如刺眼的光线,如变幻莫测的云。若是有外人在一边看,反而会觉得一切很慢,慢得像鹰隼飞翔时的翅膀般一动不动。相关的联想是:鹰在天空之上,翅膀一点不动,靠什么飞得如此之快?难道快极的时候,反而会给人以慢的感觉吗?

于无限的专注之中,小楷体味到了一种真正的空:一只斑鸠从草地里飞起,划出一道褐色的线;树林满是风拂叶落的声音,还有虫豸细小的交谈,溪水湍湍的流淌声像音乐一般,那些柳叶鱼的啜啁也加入其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时候有一只带着黑色斑纹的豹子沿着河边的草地悄然过来,默不作声地蹲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过了一会,豹子仿佛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杀气,毛发突然竖起,直直地站立起来。这个时候,小楷已退到了河畔,霓裳则已飞升到高高的树枝上。豹子纵身而起,跃上河中间的大石头,又借助散落在水面的石头,跃过小河,飞也似地向黄山方向奔去。

终于,一切归于寂静,仿佛时光停滞的寂静。也可能是小楷一击而中吧,霓裳竟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宛如风的哀鸣,随后渐渐细弱。一缕闪亮的白雾,从草坪上袅袅升起,摇曳着向黄山的方向逸去。待小楷恍过神来,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袭白色的裙裾平铺在绿色的草地上,像失去灵魂的影子。霓裳曾站立的那棵鬼柳,被剑齐刷刷地斩去了树梢,树梢落在了数丈之外清澈的河流中。暮色夹杂着雾霭从四面八方慢慢涌上来,之前的那些人也好,房屋也好,都掩映在一片黑暗之中。四周哀婉的鸟声响起,此起彼伏,像剑气般穿行山林和山峦,小楷第一次领略到沉入生命至高境界的苍凉和诡异。

也不知在鬼柳林里睡了多长时间,待赵楷醒来之时,已不知是猴年马月的清晨黄昏了。残月辉冷,白露满地,鬼柳林间寒风阵阵,预示天将破晓,不远处的那些房屋,已浑然不见踪迹,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这是怎么回事?”赵楷突然想,“这不会是梦吧,那些曾经的人,该不是这些鬼柳变的吧?”虽然固执地以为不会,不过从那些奇形怪状的鬼柳身上,好像真能看出某种人形。赵楷不由心惊胆战,好不容易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这时候他又一次抬头远望,不远处的黄山仍在那里,巍峨耸立在云里雾里,就像滔滔大洋中的一排岛屿似的,眼见得更加高不可攀了。小楷想:“我其实是广袤天地间的一粒微尘啊,又何必追究意义呢!”想到这,他专注地看了看眼前的黄山,深深地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用想得道成仙,也不用想去天庭了,如此高耸入云的山峦,我哪里攀登得上去呢?”于是,他悻悻地离开了黄山,这一次他没有去南边的徽州府,而是从北边的池州东下长江,转道大运河回到了开封。

当小楷回到了汴京之后,已是一年之后的靖康元年,其时我已内禅,也从崇德殿搬到了龙德宫。我听到消息后又惊又喜,在龙德宫内室召见了他,当我听到他较为翔实的讲述后,惊的是南方的黄山脚下,竟有这样的独立王国,喜的是小楷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境界上突飞猛进。毕竟,突破只能自由发生,人所拥有的境界,是无法通过训练达成的,它一定是心怀慈悲和释怀才能得到的。

至于之后的事情,就有些不堪回首。小楷从南方回来后,终日幽居在高院大宅中,寝食俱废,长夜寂寂,对于歌舞管弦也无了兴趣。读书练武之外,只是伏枕静聆雁鸣,有时候想着黄山脚下的那一块地方,心意悠悠。我听报后很着急,一直想着如何帮助他,可金兵再次南下,汴京危急。这期间小楷曾自告奋勇,几次随同使团与金人谈判。之后,东京失陷,凡宫中之人,都成为女真人的牛羊。之后,金兵陆续押送大宋君臣共一万五千多人,分七批队伍北上。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九日黎明,我自刘家寺启跸,车共八百六十余辆,一千九百多人,小楷也列其中。小楷极不情愿北狩,一路目睹金国将士的跋扈行径,时常夜半啼哭。五月十三日到达燕京之后,停留数月。九月下旬再度启程,十月十八日到达中京。没想到的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赵楷突然就疯了。他来到中京的大街上,用一把乌黑的木剑在地上画一个圈,赤裸上身,跏趺坐于布垫之上,说自己是大宋的皇子,所画线内,是大宋的领土,若是外人闯进来,必定杀死。若金国勇士单挑而胜,不仅可以杀死自己,同时还将这一把宝木所制之剑相送。如此疯癫行为,让金国勇士气急败坏,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拔刀相向。赵楷武艺如此之高,虽然用的是木剑,不及钢铁坚硬,可那木剑由阇婆国铁木制成,剑身泛着黝黑暗沉的光泽,唯剑锋处留有一线白光。先后有六七个金国武士前来挑战,都被他一剑封喉。金国勇士一时有些慌乱,有人提议一拥而上,将赵楷胡乱砍杀。更多的人觉得如此胜之不武,况且大宋本来就是大金的手下败将,又何必授人以柄,让败军之将不服呢!商议的结果是,去上京请得年轻的驸马爷,也是金军统帅粘罕的次子宝山来与赵楷决一雌雄。

我在营帐里听到消息后,异常着急,令之前的中常侍内丞徐义良去传话,代表我向金国将领赔不是,以求保全赵楷性命。可是这时候,金国将军义愤填膺,静候金国第一勇士的到来,已不放赵楷出圈了。徐义良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挤到赵楷面前,只见赵楷坐在那里闭目养神,让徐义良感到无比吃惊的是,赵楷除了穿一件白绸缎的裤子之外,上身赤裸,对他的到来熟视无睹,安然用毛笔蘸着朱砂,在自己的头、脸、颈、胸、背、腹、手、脚等处,密密麻麻地写满《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此时,圈内的积雪早已化了,黑黑的泥土冒着串串热气,金国将领的尸体已清走,地上留有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深的地方,分明是死去的勇士的血迹。

徐义良大叫一声“殿下”,赵楷睁开眼睛,认出了是徐义良,木然地跟徐义良点头示意。徐义良着急地说:“上皇让我转告你,作为一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为了舞枪弄剑意气用事,实在是不值得啊!”

赵楷怔怔地看着徐义良说:“你转告上皇,此番北狩去那冰天雪地之地,茹毛饮血,难见人影,即使我有满腹经纶之才华,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在半途中,以我之剑,证明华夏之人不可轻视!”

徐义良一时咽哽,竟不知如何对答。

赵楷脸上绽放一丝诡异的笑,说:“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想试试我练的剑术,当年从黄山脚下习来,到底到了哪一个层次。若没有在战场上体验斩人之道,剑术又有什么用处呢?”小楷想了想,又说:“上皇常说,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时常感觉有另外一个我,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这是见自己了吗?我又以我的心,去揣度万物之心;以众人之心,寻找共鸣共情与共性,觉得生命本不属于我,属于跟自己有关联的山川河流、飞禽走兽。这就是见众生吧?我见过自己,见过众生,却一直没有见天地,还是不明白天地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样……

可能,到死也不会。我热衷于‘性理’之路,走了这么多年,差一点走邪了。我没法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现在,我有点明白了,的确是‘心即是理,理即是心’啊!我若是死了,不在了,这个世界不就消失了吗?”说罢一笑,重新闭目养神,那姿态明显是想养精蓄锐,连多说一句话的精力也不肯浪费了。在他们说话之时,周边一片喧闹和愤怒,小楷处于白雪中的黑色圆圈之中,就像处于冰雪暴的中心一样。

虽然徐义良不会武功,也不懂义理,可他还是感觉到赵楷言辞中的微言大义。徐义良想了想,只得洒泪而别,奔赴大帐来告诉我,对我说,高手就是这样吧,双方角力之时,一张纸的重量,都可以压垮一个人,实在不忍心耗去他的一丝精力。我听后不禁潸然泪下。

金军统帅粘罕次子宝山在上京接到通报后,即火速往中京赶来。宝山一向以剑法的轻盈著称,曾经打遍燕云十六州无敌手。宝山全副武装骑马而来,金色的铠甲,上缀菊花状的革片,内里是麦黄色的衬袍,挎一把赤铜作装饰的龙泉剑,背一筒白羽箭矢,腋下是千年古藤所缠之弓。这一身装备,本是汴京宫中之物,宝山不知道的是,这宝剑、铠甲之类,原本就是小楷放在汴京皇城紫宸宫中的,是小楷习武时我赠予他的。

看见宝山到来,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路。宝山踏入圆圈之后,对小楷施了一礼。因为身材高大威猛,全副武装的宝山看起来就像一位天神似的。小楷蓬头垢面,一脸杂乱的胡须,像一个乞丐似的。那一把木剑就随意放在膝盖上,黑黑的、长长的,就像一根打狗棍似的。赤裸的上身乱七八糟写满经文,表面上是盘腿而做,其实是跏趺坐姿,这都是在黄山脚下所学的。

这个时候,徐义良已被金国那些高大威猛的武士们挤到了外面,里面发生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听见里面喊声如云。徐义良急了,干脆趴在地上,从人腿的缝隙中向里窥视,努力看两人比武的情景。可是,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见到两个纸人在空中不紧不慢地飘动,刀身飘散的神气如烟霭。是时,平地惊雷,狂风突起,漫天飞沙走石,房屋为之摧毁。一团团鬼火在旁边的野地里上蹿下跳,将圆圈内照得亮如白昼。

小楷不动如山,双目微合。此时,天已下起了暴雨,如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快点出招吧,我还要回营房喝酒呢!”宝山在大雨中呵斥,无数雨滴流入他的口中。小楷沉静不动宛若磐石,可是在宝山眼中,大雨中的小楷像湿透的老鼠。

宝山大叫一声,执起手中宝剑直刺小楷。小楷猛地睁开了眼睛,一刹那间,小楷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知晓了对方身上所有的着装都曾属于自己,身体内部油然激发了一股激愤的力量。如此心理和力量的变化,更使得小楷之剑决绝无情。徐义良从人的缝隙中见得最后的场景:小楷身影一晃,一道白虹闪过,鲜血从宝山的喉颈部渗出。再看宝山,庞大的身躯先是一顿,随后如庙里的泥塑一样轰然倒下。

四周一片苦叹,那些圈外的金国勇士,情急之下一拥而上,全然不顾规则和约定。小楷神色骤变,颜面赤红好似朱砂染过一般,头发蓬乱披散到膝盖,白眼吊起,口喷热气,其状极为狰狞。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先接近小楷的几个金国勇士,皆为他木剑所杀。可金国军士目眦欲裂,拼命地围拢过来。赵楷哪里敌得过成百上千的金国勇士不讲招数的搏击呢?大雨倾盆之下,他的脚步不慎一滑,倒在地上,转眼间被砍成肉泥,鲜血随雨水小溪般流入洼地。

徐义良忙不迭地逃遁而去,一边跑一边大哭不止。众金国将领想出手阻挡,这时赶过来的金军元帅粘罕摆了摆头,示意放他而去。待徐义良到了我处,双眼失神,失魂落魄,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对我描述:待金国众勇士围上来之时,小楷眼看招架不住,情急之下向空中大声呼唤:魔女安在!魔女安在!只见天空中哗啦啦飞来一只从未见过的白色大鸟,恍若白色凤凰,长长的翅膀一摆,飞沙走石的同时,众多的金国兵将也如中了邪似的,手舞足蹈起来。徐义良远远地观望,只见人群中小楷身形渺然一晃,如烟雾般销声匿迹。那一只白色的大鸟也“呀”地叫了一声,飞得杳然无踪。在此之后是乌云遮天蔽日,天空暗黑无光,如梦如幻,一时不知猴年马月。

我知徐义良也近疯魔,是想竭力安慰我,怕我伤心。于是,我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话,独自哀伤不已。等到周围一片喑哑,我叹了口气说:“小楷虽然剑术高妙,其实还是一个文人,只是凭着情怀和正义比拼,殊不知搏击最为重要的,还是蛮力。小楷一直身体孱弱,以如此方式惊天地泣鬼神,已是很不容易了……”我沉默了一会,继续说:“生死有命,如此结局,已是死在怜悯他了。”

我不再说话了,只是挥挥手让徐义良离开。我知道今生今世是不可能见到小楷了,来世若再次相见,虽然彼此会感到亲切,却无法追怀相认。此生已成苍茫,心中不免忧伤。

小楷消失之后,连我身前左右不曾熟悉的侍女内官,也都暗自悲伤,常常叹息追怀。我自然更是惋惜,每听到管弦之声,或听到有人诵读《古诗十九首》时,会想起赵楷,随后总是喃喃自语:“可惜啊,小楷!”这一句话,身边人听得熟了,每每听到,都让人黯然泪下。我念念深思,乃手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怀念于小楷。可北方寺钟难闻,哪有寺院可供放经卷呢?无奈之下,只得将手书经文带到五国城,于冰天雪地里,让人用泥土堆一小屋,状如土地庙,选择在盂兰盆节这一天,在东方渐白晨鸟啼唱之时,将经文置放其中,并化用刘长卿原作,赋《谪仙怨》一阕:

雪国落日初低,惆怅孤寒解携。

鸟去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

长笛此时吹罢,何言不为婵娟。

平仄不合辙,唯有悲恸。待我写完,上弦月已移到中天,雪地里又多了一层白。好的文字,必是神鬼莫测的,字词与语句的韵律,并非铺路的砖与石的关系,而是花草与水流、墨色与书法、荷塘月色与清风明月,甚至晨曦、星月与天地万物的关系。对于小楷,我说不出其他话,也回忆不起其他的事,只能将他人生的几个篇章,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避免遗忘。人老了,原先最为惧怕的事情,也变得无所谓了——就像生死,于岁月的薄凉与杳茫中,已懒得睁眼分辨了。(作者 赵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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