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湖北读书工作，前后待了十年左右，几乎成了半个湖北人。听听“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句话你就知道，湖北人脑子好使，精明过人。再听听“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更加觉得湖北遍地人精，一不小心就要吃亏。
我在湖北做业务那些年，跟各级经销商斗智斗勇，在长期磨练中，对湖北人的观感深有体会。总的说来，湖北人讲义气、精于计算，还捎带那么一点江湖气。
我的客户老金，乍看还挺像刘大成的，微胖，圆脸，头发贴着头皮自然垂下。老金样子憨厚，讲话慢悠悠，眼神飘忽，几句话后，就会抬头瞟你一下。就这一瞟，充满湖北风味，透着探询、揣测。
老金随和，笑容后面却隐藏着一股硬气。老金当过兵，汽车兵，专职给领导开车，一点都不累，别的兵练得够呛，他躲在车里抽烟。老金退伍后回孝感，本来是有安排工作的，但他嫌工资少，混了几年，分得一套集资房后，老金下海了。
每每讲起这段经历，老金总是按捺不住地眉飞色舞。
老金和一帮孝感同乡在北京做服装生意，搞全国加盟。办公楼选地段最好的，平时就在酒店包房住。在网上抄服装款式，然后在广东中山小榄找代工，贴牌生产。接着招商，报纸、电视都上广告。电话咨询、寻求合作、邀请参加、上门考察……看时机差不多了，就开始收割。
招商会上，大把砸钱，请专业模特表演，请歌星助兴。毫无破绽，如假包换，逼真得连他们自己都快相信了。加盟费是要收的，首批货款也是要收的。加盟商满怀期待回家开店，过段时间后，发现卖得不好。卖不好可以退货，合同里有这样的条款。于是，打电话，电话停机，上北京找人，人去楼空。
老金他们这拨人就这样，干一票换一个地方，换个招牌再继续忽悠。
老金感慨道，哎，也辛苦呐，白天西装革履满嘴跑火车，晚上各种纸醉金迷。感慨里，泛着成就感和幸福感，还有怀念。
说这话的时候，电视里刚好飘出一则服装招商广告，居然也是北京的品牌。老金扑哧一笑，对，就这样，说不定就是那些朋友在搞。
赚得差不多的时候，老金决定收手，脱离这个群体。钱是有的，但长此以往，要么栽了，要么废了。老金带着第一桶金回孝感，开了一家公司。他是个干大事的人，公司是幌子，暗地里走私香烟。
当年一起当兵的战友，退伍后在各地也混得风生水起。老金联络了几个人，开始走私香烟。车子挂部队牌，通畅无阻，直接从烟厂拉货，趁着夜色沿途放货。高利润背后是高风险，有几次给截住了，幸好人脉广泛，有惊无险，花钱了事。
有一次，老金被逮住了。打电话求救，托人说情，平时苦心经营的关系网再一次起到巨大作用。看守接个电话后，说要上厕所，老实呆着。老金意会，一瞅没人，溜出去翻墙闪了。
老金说，他的战友分散在各行各业，基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孝感地面，办事都能找到人，不敢打包票，但通常都是妥妥贴贴的。直到现在，战友们还经常聚会，找个僻静的农家乐，打打麻将，喝喝小酒，再钓鱼什么的，联络感情，也联络业务。
老金最喜欢讲的一个段子就是——有个厂家业务员到孝感来出差，在公交车上被人偷了钱包，不得已向老金求助。老金问清线路，打电话给孝感的“贼王”，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不一会，就有人将钱包送回，分文不减。
我赶紧配合，肃然起敬的样子。
老金白天的身份是一个批发日杂的小老板，猴精似的一个人，有一次居然也让税务局抓住小辫子——偷税。连补带罚，老金掉大头了。但老金神通大，又动用他的网络，硬是把价钱磨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类似的故事，老金时不时就抖出来和我分享。
老金代理产品，我代表厂家，彼此关系微妙，大家都是利益链中的一环。做生意，绕不开的就是人情世故。
记得刚到孝感，老金立马跑到招待所找我。翌日就帮我找到一处不错的租房，有意无意还亮出一张空头支票——要是合作愉快，房租帮我报销。
老金时不时带我上他家吃饭，说是改善生活。我要是回广东，老金会拎来一点孝感米酒。礼尚往来，有时候我也给他带点茶叶。糖衣炮弹不多，但润滑作用还是有的。总的说来，友情谈不上，交情还是有一点的。
老金知道厂家有费用支持代理商，就时不时要我申请。他总是嚷嚷，这么点费用，怎么够用，不够用怎么做市场，做不好市场你们公司也没钱赚。
不够，你自己添啊。
可是，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新市场投入大，没钱赚啊。
老金总是搬出一大堆理由，一大堆客观原因，绕来绕去无非就是那点费用。
合同规定，老金的销售范围不能超出孝感地区，否则罚款。有一阶段，老金的销量猛地冲了一下。一问，果然是老金把货卖到外地了。
老金嬉皮笑脸地说，就是新疆那边有朋友也在搞批发，弄了点货过去。放心啦，新疆那么大，抓不到的。
我登时气结，拿他没办法。
我离开孝感后，接任的同事后来在公司和我聊起老金，果然他把光荣史又讲了一遍。老金的故事真真假假，乍一听，很有吸引力，令人刮目相看，吹嘘里面带着炫耀，炫耀里面透着能耐。
有次开会间隙，我问老金，香烟的生意还在弄吗？老金呵呵一笑，没有了，来，喝茶，嗯，茶还不错，下次给我带一点来。要是能从老金嘴里套出真话，那就不是老金了。
后来我辞职回家，告别了湖北，跟老金的联系越来越少。有次年底，接到老金的电话，说到广东开年会，想起我就打个电话聊聊。
商场上的交情，人一走茶就凉，老金偏又不像这样的人。你说他市侩吧，却又带点真诚。你说他守信吧，却经常不按理出牌。你说他低调吧，却时不时来点显摆。你觉得这个人够意思吧，却又不得不防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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