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本中的王维(压抑与转化解读王维)(1)

压抑是人生常态,人在生活中不可能不感到压抑,也不可能总是处于一种释放与张扬、激励与奋发的状态。问题是作为一种制约和压迫,它会引起怎样的效果。有压抑就一定会有转化,怎样转化、朝哪个方向,即发生了生命的差异。不同的方式决定了不同的人生,产生出迥然不同的创造和发现,更有不可思议的建设力。只要生命力足够强大,就不会在压抑下萎缩、委靡以至于变得一筹莫展。如果一个生命孱弱而畸形,那么除了萎缩一途,也就谈不上焕发创造的张力。某些学说主张用“无为”去应对一切,这有可能是一种极端的消极。王维在压抑中便采取无为的方式,好在认真而诚实:认定无为的必要性及其价值。这种处世之方和认识,最终需要佛道相助才能完成。

无为作为人生的一种应对方法,是经常发生的。因为一个人反抗的角度可以错位和转移,当它与现实胁迫的锐角不发生针锋相对时,也可能被视为一种无为。有时候这种隐性抗拒反而具有另一种强力,它虽然不完全表现为激烈和愤怒,也未必焕发出表面的激情,看上去并没有呼叫与怒号。比如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李贺、杜牧、李商隐、苏轼、陆游、辛弃疾等诗人,他们的表达就是各种各样的,并非总是在压抑中时时表达怒愤,不一定直接对立与反抗,而是发生了许多难言的、不尽相同的转化。这种转化可以移情他处,比如对大自然、爱情、亲情、友谊等种种抒发,这些抒发或浑厚深邃,或表现出迷人的柔情。这一切来自哪里?有时就来自压抑,没有压抑,就没有这些转化。此时生命的挥发富有张力,而且难以遏制,极具感染力。生命冲动原来可以表现在许多方面,激情可以转移,在转移中发生多种变异。强大的生命力只要存在,这种力量就可以随时移作他用,并照样有力。

王维虽有转化,更多的却是销蚀这生命力,让其锋芒磨失,渐渐消解,变得无力,然后真的松弛下来。激情在压抑中一点点消磨、发散,最后化实为无,也就真正无为了。这就丧失了那种避开锋锐而加以转化的能量,即转移的生命张力。虚假之“无为”,在王维这里只是时而出现,但毕竟太少了,他是真的“无为”:“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终南别业》)“终年无客长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答张五弟》)他一生最大的作品不是诗文,不是展现生命冲决和冲突的文辞;如果说有,也只是那些青少年时期表达儒家情怀的惯性文字、那些与青春朝气谐为一体的文字,而这样的文字在生命的其他时段是不多见的。

陶渊明四十多岁退居田园,晚年食不果腹,家徒四壁,灶无炊烟,穿着破棉袄在呼啸的寒风之中,还曾经写过“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杂诗十二首·四》)在大自然的安抚之中,在对激烈现实的观望之中,将王维和陶渊明相互比较,同样可以看到两者的差异。陶渊明之压抑在诗文中展现得十分明显,他的表述自然而直接,并没有隐藏起自己的抱怨、不平和愤懑。“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陶渊明与王维都经历了早年丧偶,陶渊明在物质与其他方面所受摧折远大于王维。王维的一生整体来讲还是富贵优游的,没有经历物质方面的困顿,所以陶之压抑转化的结果,就比王维强烈得多。谈文学艺术成就,原理复杂,不可一言以蔽之,但最终还是要看生命所凸显的力量与趣味,这二者需要同时,或起码有一项是鲜明和强烈的。“力”指进击力、反抗力,是深度和强度,如同测试地震所用的“烈度”;“趣”是指独异鲜活的个性,即它的丰富性和诱惑力。

王维自然不可以谈“力”,因为其性本软弱,愈到老年愈是如此;但是在其极淡泊的方向上,就可以谈“趣”。王维之淡然、超然,即“趣”之所在;但是仅有此“趣”或许不够,还需要更丰富,这是由精神特质所决定的。

在压抑中、在极复杂的生命转化中理解王维,是王维诗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命题,也是一个棘手的命题。我们需要分阶段来看取王维,并防止陷入歧途:夸大消极本身的美学意义。(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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