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死亡
馒头和家人｜受访者供图，果壳设计师赵志鹏
每当明瑞想起馒头，都会“像被人突然打了一下”，冷不丁地，又疼又懵。馒头是一条小马驹般的德牧。明瑞喜欢大狗，觉得威风、潇洒。她和丈夫从出生起就在一个大院、一同幼儿园、小学、初中......一路一起长大。结婚时，两人决定丁克，理由是有小孩会增加人生的不确定性。亲戚给他们找来这条德牧，大名叫馒头，生活里更常叫的是“儿子”。“儿子”刚进家门时才两个月大，认生，怎么招呼都不理人。明瑞一度以为它是聋子。直到有次丈夫不小心踩到馒头吃饭的碗，哐当一声，明瑞看到馒头的耳朵朝碗的方向动了一下，“都是装的！”感情在前半个月都没怎么建立起来。正好有个亲戚刚痛失爱狗，明瑞想着要不把馒头送过去好了。送的那天，馒头“意料之中”地欢天喜地，和亲戚家另外两条小狗玩得开心，理都没理正离开的明瑞。三四天后，明瑞又去亲戚家，再次离开时就不一样了。“亲戚打电话来说我们走后，馒头就不认人了，不让任何人靠近，靠近了就滋牙花子。”明瑞这才明白，原来之前这只傻狗只当是去别人家玩一会儿，现在才反应过来。她只好接馒头回家，这次再见到明瑞，馒头就像粘在了她脚上一般，死死跟着。“挺出乎意料，原来那时狗对你的亲近，重过了你对它的”，明瑞感觉心里“软软的，酸酸的”。人狗感情终于对上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大名叫馒头，生活里更常叫的是“儿子”｜受访者供图明瑞觉得，馒头除了不会说话，几乎就是个人。明瑞佯装生气说“我不要你了”的时候，馒头会立刻装着可怜，一瘸一拐走路逗明瑞笑；明瑞出差时，馒头看到行李箱就会长吁短叹，藏在角落里可怜巴巴地看着明瑞；明瑞睡觉时，馒头就趴在床尾，明瑞的每个翻身，馒头都探起身看看，确定没异常再趴下。如此12年，直到一方老去。馒头最先老化的是脊柱，如同人类的腰椎间盘突出，它的精气神立刻就下去一截。接着是馒头的左眼下方长了个小包。明瑞以为是蚊子包，一次给馒头洗澡时，随手摁了一下，硬硬的。更反常的是，一向怎么磕碰都不吱声的坚强馒头，这次支吾了一声，躲闪起来。不妙的感受涌上心头，明瑞立刻带馒头去医院拍片。结果显示那是颗肿瘤，“已经把鼻骨给腐蚀穿了”。回家的路上，明瑞一边开车一边嚎啕大哭，“（馒头已经）13岁了，救不救呢”，”但它已经好痛苦“，脑子各种声音涌进来。
馒头是一条小马驹般的德牧｜受访者供图馒头的虚弱已经无法掩饰。几天后的傍晚，明瑞惯例摸摸馒头，原本暖呼呼的身子有些发凉，明瑞拿来馒头喜欢的橘子，“馒头吃橘子”，没有反应，拿来山楂片，“这是它最最爱的”，也没有反应。那天下午五点，明瑞一一给妹妹和丈夫打电话，请他们回家带馒头去医院，然后是致电宠物医院的医生，哀求他们一定要等一等，等馒头过来后再下班。丈夫和妹妹立刻赶回，抬着馒头上车，明瑞没有跟去。关上车门的刹那，已经很虚弱的馒头突然蹭地撑起上半身，看向车门外的明瑞，“那眼神好像在说，妈妈你怎么不和我一起”。明瑞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那是他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故事二：殡葬
撒上玫瑰花瓣和香草｜受访者供图，果壳设计师赵志鹏吕骏隔着电话指导，对面是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声，“试探下鼻息，摸摸眼睛，有反应么。”电话的声音消失了几秒，“你把它趴着放着，我马上来。”立刻穿上衣服，驱车30公里，吕骏来到深圳一栋老住宅楼下，电话另一端的女生站在楼下，眼睛又红又肿。吕骏戴上手套，将一只已经没有呼吸的橘猫捧到宠物箱中，即刻启程赶回工作室。他是一名宠物殡葬师，那里有一连串不歇息的流程等着他。首先是清洗污渍，让宠物们重归最整洁的模样；接着是烘干、梳毛，把小小的躯体捧到铺着洁白布垫的推车上，撒上玫瑰花瓣和香草，把车推到工作室一角的树下。这棵树是吕骏特意设置的。北欧童话认为宠物去世后，灵魂会随着彩虹桥到达一片芳草地。宠物们在那里玩耍、生活，等待多年后主人也来到这片草地，再一同前往天堂，从此不分开。因为空间限制，工作室无法布置草地，吕骏便用这棵树代替，希望主人们能在这与宠物告别。
吕骏便用这棵树代替，希望主人们能在这与宠物告别｜受访者供图“凡事皆有定期，万物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感谢你曾经来过。”吕骏口念圣经中的祷告词。女生低头摸着橘猫，毛发的手感已经干涩，她一言不发，止不住地抚摸，好像永远都不想撒手。50分钟后，这只三公斤的橘猫变成了十几克的骨灰。宠物享有和人类相同殡葬仪式的历史可追溯到1.4万年前。研究人员发现，那时有一只小狗葬在了德国的波恩周边，它和一男一女躺在一起，像一个家庭成员一样。那时人们甚至会破坏先人的坟墓，好让刚刚离世的宠物下葬。今天，不止狗，猫、仓鼠、蜥蜴……一些宠物的殡葬待遇甚至会好过很多人。在上海，宠物可以有专门定制的棺材，被好几个白衬衫白手套的管家抬着上灵车；在广州，宠物可以盖上写有经文的“开光”布，若是加够价，还能请僧人直接来现场超度。吕骏工作室的火化费590元，车费100元，清洁费根据动物体型大小，在80-200元之间，整体费用和养宠一个月的支出大致相当。筹备一家宠物殡葬店不太复杂，几十万的投入，两三人的配备即可。麻烦在资质。现有的殡葬管理条例只针对人，动物尸体的处理则是要符合大气污染、危险废物、恶臭污染物的排放规范，更像是处理垃圾。
一些宠物的殡葬待遇甚至会好过很多人｜站酷海洛卡在中间的宠物殡葬没有对应的管理部门，也没有法律法规认定。吕骏曾在民政局和环保部间来回跑，了解宠物殡葬应该如何获得资质证照，皆无果。最后在工商局备案时，他只能登记为宠物服务公司。两年前，防疫部门和市场监督管理局曾一同上门，以宠物殡葬没有资质，且可能传播新冠病毒为由要求吕骏即刻关闭公司。“动物遗体可能有细菌，疫情期间，万一出了事整个片区都要受处罚。”工作人员对吕骏说。抽泣的橙猫女主人，隔着手机频幕向好友哭诉着悲伤。吕骏已经习以为常。他接待过同性伴侣，抱着宠物直到火化前也舍不得松手；也接待过满嘴念叨着舍不得，但实际根本不管宠物，任凭其身体发烂发臭的有钱人；也有员工在陪伴众多宠物走过最后一程后，亲手在这里送走自己的宠物。记得有次接待一位大叔，五十几岁，背着个“骚气的”LV包，带着一条金毛来火化。大叔从进门起就态度恶劣，什么流程都不配合，一屁股坐在工作室一角，不拿正眼瞧人。火化结束后，吕骏偷偷看了大叔一眼，大叔挺直腰板，满脸横肉颤抖，正在流泪。拿到骨灰后，客户可以选择带回家或交由商家处理。如果主人需要，商家们还能提供骨灰制成的饰品、钻石，或者把宠物做成标本。有一位开猫舍的女孩把店里30几只猫的毛发各撸了一把，加上自己的小戳头发，做了颗2克拉的人造钻石。“像把它们的灵魂都封印了一样。”
故事三：基因保存
噼噼｜受访者供图，果壳设计师赵志鹏如果想更进一步地留住宠物，有人会选择在生前就为宠物保存基因。这是宠物克隆的前一步。全球有几家机构提供宠物克隆服务，针对拿不定主意的主人，机构会推荐先保存基因。他们号称这些基因可以永久保存，随时可用于克隆——如果主人打算用这种方式“延续”宠物生命的话。敬嫄决定买下这颗“后悔药”。她的分离焦虑来得很早，噼噼3岁时，她就开始担忧没有它的日子。噼噼是一只缅因猫，当敬嫄决定离开北京到杭州创业时，她从一位俄罗斯网友手中买下了这只长得像小狮子一样的猫。“它陪我创业，我陪它生娃。”
“它陪我创业，我陪它生娃。”｜受访者供图敬嫄在网上找到宠物克隆机构的电话，谈好价格确定好时间，她来到机构的手术室。手术室不大，和宠物医院手术室差不多。噼噼依偎在敬嫄怀里，安静柔软。医生在噼噼的大腿内侧寻得一块地方，用小镊子一般的手术刀，迅速剔下一块皮肤组织。敬嫄赶紧摸着噼噼的肚子安抚，小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没叫一声”。它的皮肤组织飘在装有淡红色培养液的试管里，像一片灰尘。手术室墙角摆着三只液化气罐般的容器，里面是-186℃ 加压液氮，保存了1000只等待“培养”的动物体细胞。在需要的时候，这些体细胞会再次复苏，成为生命。敬嫄选择了19000保存十年的套餐（还有保存一、三、五年的套餐），这让她有一段漫长的时间考虑是否进行克隆。一个月后，机构快递来了基因保存证书，上面列着噼噼可供克隆的冷冻细胞总数。敬嫄并没有拆开包裹，“后悔药已经买好，心已经放下了。”
故事四：克隆
小淑媛们｜受访者供图，果壳设计师赵志鹏李先生和李太太蹲着，殷切看着隔在围栏后的小奶狗，“宝宝我是谁”，他们在问。小狗们反应不大，李太太很自然地把手伸到了玻璃缝隙，小狗靠近，伸出舌头一点点舔着。他们在一家叫希诺谷的宠物克隆机构里，眼前的是他们宠物狗李淑媛的克隆体。李淑媛是一只混种狗，2001年在街上遇到时，李先生的女友对它一见钟情。他们买下它，起了个人名。之后女友变成李太太，一家人从北京搬到海外、又再回国、拥有小孩……李淑媛都和一家人在一起，直到它在2018年因乳腺癌去世。科学家将养宠物的行为分为基本（有水有食物，有人照看）、标准（每天有人陪着玩）、丰富（有自己的玩具，可以随意出入家中的任意区域）和奢华（专门的生日会、宠物娱乐视频，会被带着参加专为宠物举办的活动）四个等级。研究发现，主人对宠物的依赖度，与其提供了哪种程度的照顾相关。以这个标准，李淑媛的生活远超奢华。它很早就不吃狗粮，会吃高级羊肉和海鲜，跟着主人跑遍海边、沙漠和草原，见识几乎地球上的每一处著名风景。它是这个家庭的第一个成员，以至于李先生后来生的小孩都只能称为弟弟。因此当李淑媛离开时，李先生觉得自己心中挖空了一大块，急需填补——他想克隆李淑媛。
克隆猫大蒜｜受访者供图半小时后，交接仪式开始。小淑媛被工作人员从围栏里抱出，交给李先生，拍照。照片里，小淑媛的眼神，嘴的张合程度，眼睛像埃及艳后一般往上扬的程度，都与当时李太太给幼年李淑媛拍下照片的一模一样。她也好久没有抱过这个重量的李淑媛了，一只手就能抱住的、轻轻的李淑媛。克隆一只宠物没有想象中难。但需求始终小众。目前在中国，只有三家企业提供类似服务，全世界，也仅有韩国和美国的少数公司公开宣称提供此项服务。希诺谷会促销克隆，但折后价的克隆猫依旧需要10万一只。狗则很少促销，最近他们上线了克隆名种马的服务，一听便知道门槛的高度。
克隆犬果汁｜受访者提供克隆并不意味着100%还原，遗传信息不仅存在于细胞核，也存在于核外的线粒体。克隆时，后者将来自卵细胞的供体，因此克隆宠物的某些性状可能并不同于本体。希诺谷解释了真实的克隆过程：代孕犬来自使用国际通用的标准实验犬比格犬。当一只比格犬身体特征成熟，又正好处在发情期时，它就会被挑选。技术人员在它的输卵管冲出成熟的卵子，体外去核，移植进克隆本体的细胞核，经体外激活后，再将胚胎移植回代孕犬输卵管。为了提高克隆犬的成功率，通常会从多个比格犬身上提取30个成熟的卵母细胞，分别移植入三只代孕犬的子宫。如果代孕犬没有流产，也没发生体内吸收胚胎，60天左右，它就会产下克隆犬。刚生下来的克隆犬将在机构的培养室观察两个月，之后再交接给主人。而代孕犬则会重新回到基地调养生息，条件适合时，它们将继续履行实验动物的职责。希诺谷强调整个过程里都会保证代孕犬的动物福利，也一度曾开放领养代孕犬的活动。但因为实验动物有专门的处理规定，这个活动最终暂停。“狗的命运是不同，但人的命运也有不同啊”，李先生说，“自然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难题，克隆出来的李淑媛，是两只。
告一段落
宠物们｜站酷海洛，果壳设计师赵志鹏吕骏的殡葬店开了分店，也重新装修了。他新增了“中式”告别区。摆上经被、酥油灯、抄经台……他的生意继续承载着主人们对宠物的爱或遗憾。明瑞决定克隆馒头，她要馒头回来。她庆幸在馒头生前为它做过基因采集和保留。顺利的话，5月份，小馒头就会出生。她坚信克隆出来的就是馒头，她期望小馒头能100%还原曾经馒头的样子，也知道期望越大忐忑也会越大。但她决定了，小馒头哪怕长相、性格都和馒头不一样，也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也要爱它，“它是用馒头的细胞培养出来的，有这样的延续就很好了。”敬嫄思考再三，决定放弃克隆。后来她有了自己的缅因猫舍，成为几十只缅因猫的照顾者，也亲手埋葬了几只刚出生就不幸夭折的小猫。她觉得自己也借此逐渐学会了接受生老病死。李先生决定把两只李淑媛都带回家，起名叫“李淑媛一号”和“李淑媛二号”。回家后不久，疫情来临，小淑媛们没能经历李淑媛云游四海的生活。现在的它们一个喜静，一个喜动。有一点他很坚持，小淑媛们是全新的生命，拒绝把她们与大淑媛对比，“她们的关系就像三胞胎，她们有自己的生活。”克隆填补上当时心中的空缺了么？李先生沉默了一下，“也可以说是填补上了吧”，他说，“不过我自己的生活也变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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