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李世民和魏徵(也叫魏征)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史学界的主流看法是“君臣相得”,这两人分别扮演了“圣主”和“诤臣”的角色。
可在魏徵去世之后,李世民亲手推倒了魏徵的墓碑,并取消了自己女儿与魏徵长子的婚约。
李世民这样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和魏徵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今天我们就来简单分析一下。
之所以说魏徵是“诤臣”,主要是因为魏徵经常言辞犀利地劝谏李世民,可见不畏权势。
之所以说李世民是“圣主”,主要是因为李世民一再被魏徵气得面红耳赤,却始终没有杀魏徵,可见心胸宽广。
可在我看来,所谓的“圣主”和“诤臣”,不过是李世民和魏徵的人设而已。或者说,魏徵的劝谏和李世民的大度,往往都带着表演性质。
先说李世民的“圣主”人设。
李世民是怎么上位的?玄武门之变杀死两位兄弟及其子嗣,还夺了自己的弟媳,逼迫自己的父亲退位。
如果不带前后眼,单论李世民的这种行为,你说他能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好评价?骂他是禽兽不过分吧?
对于自己在玄武门之变的所作所为,李世民心里是有数的,他也知道自己这事干得不地道。
但尽管如此,李世民也不希望自己遗臭万年。所以李世民在登基之后,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要做一个能被后世子孙争相传颂的“圣主”。
当然了,“李世民定目标”这事儿是我猜的,但应该没猜错。既然玄武门之变没法彻底洗白,那就只能想方设法当个“圣主”,盖过这个污点。
我们来做一个假设:如果做某件事会让李世民本人很生气,却可以对李世民成为“圣主”有所帮助,那么李世民会怎么办呢?
答案自然是咬牙接受,比如说接受魏徵言辞激烈的劝谏。
很多时候,李世民听到魏徵劝谏的时候,都恨不得要杀了他,但冷静下来以后又反省自己的过错,然后不断封赏魏徵。
魏徵受到鼓励之后,继续变本加厉地劝谏,李世民再次被气得七窍生烟,但冷静下来以后继续反省自己的过错,然后继续封赏魏徵。
真是一种循环啊。
面对此情此景,大家不禁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只有魏徵可以这样犯颜直谏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就要聊聊魏徵的“诤臣”人设。
魏徵是个什么样的人?史书会告诉你,这是一个性直却毫无城府的人。《贞观政要》中记载了一个关于魏徵的小故事。
某天,李世民在朝堂上和文武百官商量政务,聊着聊着,魏徵又找机会进言了,他说了很多话,但最著名的应该是下面这段:
张子房,汉王计画之臣,及高祖为天子,将废嫡立庶,子房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争也。’终不敢复有开说。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张良作为汉高祖刘邦的重臣,当刘邦想废长立幼的时候,他居然只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就躲起来了。
稍微懂点汉初历史的人都应该知道,张良可不是只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他建议吕后请商山四皓出面力挺太子,致使刘邦废太子的谋划落空,这更不像躲起来的表现。
通过这件事,我们如果只看表面,那自然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魏徵这人根本不懂政治,他只能看到史书的表象。
可问题是:身为高官的魏徵怎么可能不懂政治呢?
故此,我认为这只是魏徵的一种表演,他给自己立好的人设就是一个“毫无城府”的“诤臣”。
“诤臣”这个人设是魏徵自己主动设立的,还是李世民暗示他设立的?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
当一个想要成为“圣主”的污点皇帝,和一个“毫无城府”的“诤臣”相遇,这俩人肯定在第一时间“天雷勾动地火”: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或许有人会指责我:明君贤臣被你说得如此厚黑,你的内心咋这么阴暗呢?
兄弟,先别动怒,这不是厚黑,而是常识。
如何劝说别人是一门艺术,绝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可以玩得转的,更不是直性子的人能做得到的。
父母劝说子女,或老师劝说学生,或领导劝说下属,即使有这种明显的“上下之分”或“长幼之分”关系,在进行劝说时都需要注意技巧,情况如果反过来,是“下劝上”,那岂不是更需要注意技巧?
在大庭广众之下劝说别人,却只知道直来直去,一脸严肃地给对方上大课,不分场合地瞎说大实话,这类人的人缘通常不会太好。
一个臣子如果想劝谏皇帝,要看这个皇帝的脾气如何,如果这个皇帝的脾气不好,他肯定得尽力维护皇帝的面子,然后拐弯抹角地提出建议。
如果遇到脾气暴躁的皇帝,他甚至不敢在大庭广众下提建议,只能私底下找机会。
对此,我们看看曹魏陈群是如何劝谏皇帝的。
十二月,癸巳,颍阴靖侯陈群卒。群前后数陈得失,每上封事,辄削其草,时人及其子弟莫能知也。论者或讥群居位拱默;正始中,诏撰群臣上书以为《名臣奏议》,朝士乃见群谏事,皆叹息焉。
普通人要面子,皇帝更要面子;劝说普通人需要技巧,劝说皇帝更需要技巧。可我们看看魏徵劝谏李世民的《谏太宗十思疏》,哪有半分技巧可言?全部都是硬怼啊!
魏徵从来不给李世民留面子,难道李世民是个性格温和的皇帝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李世民的性格不但不温和,反而经常是一副“天威难测”的样子。
房玄龄面对李世民,从来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玄龄虽蒙宠待,或以事被谴,辄累日诣朝堂,稽颡请罪,恐惧若无所容。
李世民经常无故找茬批评房玄龄,房玄龄通常也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低头认错。不管皇帝因为什么批评我,他只管认错,从不分辨。
上怒,引三品以上,作色让之曰……房玄龄等皆惶惧流汗拜谢。
上怒,让玄龄等拜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门小营缮,何预君事!”玄龄等拜谢。
看看房玄龄的表现,谁敢说李世民是个性格温和的皇帝?
李靖大败突厥,为大唐立下不世之功,够牛了吧?可李世民一见面就大骂李靖,骂得他不停磕头请罪。
看到李靖如此温驯,李世民才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大肆封赏他。
丁亥,御史大夫萧劾奏李靖破颉利牙帐,御军无法,突厥珍物,虏掠俱尽,请付法司推科。上特敕勿劾。及靖入见,上大加责让,靖顿首谢。久之,上乃曰:“隋史万岁破达头可汗,有功不赏,以罪致戮。朕则不然,录公之功,赦公之罪。”加靖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加真食邑通前五百户。未几,上谓靖曰:“前有人谗公,今朕意已寤,公勿以为怀。”复赐绢二千匹。
后来,李世民决定征讨辽东,想带着李靖一起去,李靖说我病重了,实在是去不了。李世民很淡定地说:“病得好啊,当初司马懿也是在病中为魏国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呢。”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当初司马懿也是在曹爽面前装病,回头就把曹爽灭了,你这是在学司马懿?”
李靖吓得赶紧表示:“我愿意带病从军!”
太宗将征辽,卫公病不能从,帝使执政以起之,不起。帝曰:“吾知之矣。”明曰驾临其第,执手与别,靖谢曰:“老臣宜从,但犬马之疾,日月增甚,恐死于道路,仰累陛下。”帝抚其背曰:“勉之,昔司马仲达非不老病,竟能自强,立勋魏室。”靖叩头曰:“老臣请举病行矣。”至相州,病笃不能进。
房玄龄见到李世民,就像猫见到老鼠;李靖见到李世民,就像孙子见到爷爷,说李世民性格温和,谁信呢?
由此可见,李世民面对犯颜直谏的魏徵,总是一再展现自己的耐心,这就是他对魏徵的特殊优待。
魏徵为什么受到李世民的特殊优待呢?我的看法就是:两人在心照不宣地演戏。
李世民和魏徵借着“圣主”和“诤臣”的人设互相刷声望,这显然是一件互惠互利的好事,李世民又为何一反常态,要在魏徵去世之后推倒他的墓碑呢?
这里面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魏徵把当初劝谏李世民那套说辞的草稿留了一份备案,并私自拿给史官看。
表演归表演,却不能出格。魏徵把自己的劝谏草稿整理出来,显然是一种出格行为。
李世民想要树立一个虚心纳谏的“圣主”形象,可魏徵这种做法,显然距离李世民的期盼有些遥远:虽然你李世民虚心纳谏,可你犯的错误未免也太多了吧?之后都快整理成一本书了!
就好像“老实”原本是一个褒义词,可“老实到窝囊”却实在算不上什么褒义词。
魏徵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提前通知李世民,但这个原因只能算是次要原因。
第二个原因,即主要原因则是:李世民怀疑魏徵在玩两头下注的把戏,私下与太子李承乾来往密切。
魏徵曾向李世民大力推荐过两个所谓的人才:一个叫杜正伦,另一个叫侯君集。而魏徵推荐的这两个人,最后竟然倾向于效忠太子李承乾,而非效忠皇帝李世民。
初,魏徵尝荐正伦及侯君集有宰相材,请以君集为仆射,且曰:“国家安不忘危,不可无大将,诸卫兵马宜委君集专知。”上以君集好夸诞,不用。及正伦以罪黜,君集谋反诛,上始疑徵阿党。
贞观十年(公元636年),杜正伦出任中书侍郎,兼任太子左庶子,竟然把李世民对太子的一些敏感评价告诉了太子。
太子得知老爸李世民对自己感官不佳,立刻上表解释。李世民当时就火了:杜正伦怎么敢把这么私密的内容告诉太子?你到底是谁的心腹?
尽管杜正伦一再解释,自己绝不是向太子表忠诚,只是希望太子知错能改,但李世民还是把他调离了权力中枢。
初,太子承乾失德,上密谓中书侍郎兼左庶子杜正伦曰:“吾儿足疾 乃可耳,但疏远贤良,狎昵群小,卿可察之。果不可教示,当来告我。”正伦屡谏,不听,乃以上语告之。太子抗表以闻,上责正伦漏泄,对曰:“臣以此恐之,冀其迁善耳。”
杜正伦的所作所为虽然过分,但李世民至少还惦记着自己的“圣主”人设,没有杀他。
但侯君集可就不一样了,这位爷是太子李承乾的得力干将,李承乾决定造反的时候,侯君集也是参与制定叛乱计划的人。
吏部尚书侯君集之婿贺兰楚石为东宫千牛,太子知君集怨望,数令楚石引君集入东宫,问以自安之术,君集以太子暗劣,欲乘衅图之,因劝之反,举手谓太子曰:“此好手,当为殿下用之。”
侯君集被收,贺兰楚石复诣阙告其事,上引君集谓曰:“朕不欲令刀笔吏辱公,故自鞫公耳。”君集初不承。引楚石具陈始末,又以所与承乾往来启示之,君集辞穷,乃服。
看看魏徵大力推荐的这两人,一个疑似太子党(杜正伦),另一个实锤太子党(侯君集),再结合之前魏徵保留草稿的做法,你说李世民会脑补出什么画面来?
魏徵推荐了两个人才,一个塞到我身边传递消息,一个塞到太子身边谋划造反。如果他们造反成功,魏徵(或其后人)就把草稿公布于众,让大家看看太子篡位有多么英明,让大家看看我李世民有多么废物,要不是魏徵整天犯颜直谏,恐怕我李世民犯下的错误已经车载斗量了!
魏徵!你真不是个东西!
幸好此时的魏徵已经死了,他要是还活着,李世民肯定会给他颜色看的。就算他死了,墓碑照样推倒,子女联姻照样作废。
推倒魏徵的墓碑不难,可推倒这块墓碑之后,也意味着李世民否定了自己对魏徵的评价:魏徵根本不是什么“诤臣”,只是一个奸险小人,配不上自己给他写的碑文。
这样一来,魏徵的“诤臣”人设自然会崩塌,可李世民的“圣主”人设也保不住了:整天被一个伪装成“诤臣”的小人训来训去,他明明被这个小人气得半死,却还总认为人家说得非常正确,有这样糊涂的“圣主”吗?
后来,李世民东征高丽,被打得狼狈而回。在这时候,李世民算是想办法把“圣主”的形象兜回来了。
要是魏徵还活着,他一定会犯颜直谏的,因为魏徵是一个“诤臣”啊!
有了这句话,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李世民召见了魏徵的家人,给了他们不少优待,又重新把墓碑树立起来。
辽东之役,高丽、靺鞨犯阵,李勣等力战破之。军还,怅然曰:“魏徵若在,吾有此行邪!”即召其家到行在,赐劳妻子,以少牢祠其墓,复立碑,恩礼加焉。
魏徵恐怕到死都想不到,自己的墓碑还能配合李世民玩一次“犯颜直谏”的游戏,也是十分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