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大家经常会在诗文中看见“黍离之悲”这类的词语。“黍”黏黄米?《管子·轻重乙》解释为:“黍者,谷之美者也。”孟浩然《过故人庄》,友人招待他的就是这个,“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那“离”呢?则为罗列,陈列之意。合起来就是黍子长得真好,一行行生长排列着。那么,有点好奇了,庄稼长势喜人,随风摇曳,生机勃勃,怎会引起悲伤呢?
不想其他,我们不妨先将眼眸放到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上。每次看这首词时,其实我都会忘记前面那篇小序,可是正是因为这首小序,它仿似卷着冬日寒风袭过,让我们声临其境,听着呜咽的号角悲鸣,当砭骨碧水吸纳最后一丝暮光,止步远望,此时,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恐怕这时,我们才能触碰到姜夔的心中所想,知他因何而悲吧。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维扬便是扬州。我们印象里的扬州是怎样的呢?该在阳春三月里,伴着如烟的繁花,随波而去,“烟花三月下扬州”。张公子迷恋扬州,竟许其生死之事,“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而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更是妇孺皆知的名句。
扬州如此好,却被金兵毁了。昔日的傲骨被金兵使劲折断,他们双脚踏在其上,让其臣服于其下,不得喘息半分,硝烟弥漫,烽火舔舐扬州的最后,让其在烽燹里,焕发余彩。熙熙攘攘,生灵涂炭,一念之间。
假借小序,我们就能明晰“黍离之悲”是何意。因为,这里的“悲”不是叹“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离别憔悴,也不是叹“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伤春悲秋。这里的“悲”裹挟着黄河的怒啸而至,让我们于巨大声响中感无尽悲哀,因为他哀国家破败,哀山河倾圮,哀今不如昔。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故此,全文就这样飘然而至。字字柔和,情却悲催,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般图景,昔时的城,今日的景。斑白者口中道的再不是繁华时期的“不识干戈”,而是饱经风霜后的“犹厌言兵”。国家之痛总会压住其他之悲,姜夔怀念的,杜公子怀念的,其实哪可能只是单纯的扬州城,还是那段国家富强的繁华岁月。
当然,“黍离之悲”的真正来源还要追溯到先秦,没错,就是诗三百。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黍离》
想要把握这首《黍离》的涵义,就得明白其背景。《毛诗序》有言:“《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一目了然,西周时期,诸侯皆俯首系颈,委命下吏,称拜高高至上周天子。但至后期,权力的诱惑早已让诸侯不满于现状,纷纷崛起。挟天子以令诸侯,烽火狼烟,纷争不断。天下大宗,周室天子,此时,只能带着周室跋山涉水,一路东迁,如丧家之犬。这便是《黍离》的写作背景。
有道是,“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黍稷这类的农作物自然也无情,它们不顾昔日的繁华今时的疮痍,薄情寡义般从地底冒出来,随风摇曳,一眼望去,郁郁青青,生机盎然。
后世杜甫的《春望》写作方法也是这样,借无情之物的“懵懂无知”抒有情之人的凄怆摧心,“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国越破越废旧,越讨它们的欢喜,因为无人割除它们,它们带着他人的泣泪肆意生长,最后将昔日的踪迹一并掩盖。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所以,周大夫来到曾经的镐京,想到曾经,看到现在,心脏如被大拳紧锢,痛不欲生,脖颈也被厉鬼环绕,无法呼吸。四周寂静无人,平原无边无际,黍稷根茎牢牢扎紧地里,风在呼啸,他蜷缩在地,不禁悲从心来。
“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的《思旧赋》也是这种情感: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向秀为什么要写《思旧赋》呢?因为他的故友嵇康和吕安不在了,他们在那个黑暗社会,在那个猜忌满满,嫉妒不息的社会被残忍地杀害了。而向秀经过山阳旧居时,忽闻邻人吹笛“追思曩昔游宴之好”遂感其音而叹此赋。
文章似乎有种不确定性。何为不确定性呢?因为他是偶然路过山阳旧居,也是偶然听到邻人吹笛,当时残阳如血,寒潭凄冷,忆往昔种种,此赋遂成。
这篇赋写得如此小巧,不似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要铺采一切文字,才能将他心中所感表达出来,穷极貌而写上林。《思旧赋》不是这样的,里面甚至连二子如何被杀都没有谈及,轻描淡写,宛如雁过留痕般轻巧。可细细感之,又会泪流满面。
落日余晖下,原野萧瑟,风从山顶吹下,经处,洞穴呜咽,树孔呼啸,满山若鬼魅哀鸣,瑟瑟发抖。曾经故庐,而今室迩人远,蛛丝缠绕。最令人不忍卒读的则是,他回忆昔日的光影,嵇康赴死前回头看那日影斜斜,一曲《广陵散》断天下肠,可叹故人无处寻。所有的情结都凝成两句,“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伤嵇康之顾影兮,悲吕安之形逝。
我真的会想象向秀是如何落笔的,他握着细毫,文章内容如未发酵的新酿之酒感情淡淡,似信口拈来,手臂却是颤抖着的,再移镜于脸上,泪如雨下,不可止住。一再品味,酒已酿好,醇香肆起。最深的情,最浅的笔,鲁迅先生评价《思旧赋》,说其“刚开了头却又煞了尾”,的确如此,情感酝酿至最佳处,只待喷薄而出,便可吞噬天地所有,但向秀却没有,他及时止步,留下无尽余绪供我们心烦。
俗话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好像真的是这样,国破家亡、今不如昔的无尽悲哀总会吞噬掉曾经闲适的风花雪月,此时的文人便在拿血泪写诗,将最后的热血挥洒在曾经哺育他们的土地上。
朝廷政权更迭,你方唱罢我登场,故“黍离之悲”这类的诗句便太多了,刘禹锡的《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李商隐的《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戴复古的《淮村兵后》: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当山河破碎时,这些文人就会涌出来,他们用那双看遍经史子集的慧眼重新审视这个世界,落笔,颤抖……
当麦秀再一次长满旷野,我希望这里曾经没有悲哀。
-作者-
盈昃,一个爱诗词、爱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间”,愿望是“一生好入名山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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