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个千禧年的奇事小说。
祝有肉站在长沙的捞刀河,看到岸边停着一辆雅阁汽车,放着一双女鞋,一件外套。
他的手中有一封信,内容是:
我选择死在捞刀河,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
不好意思,把你给牵连进来,恳请你帮我完成最后一件事——去找一个叫做冬灵的女孩来处理我的身后事。
下方的署名是叶小蔓。
死在这条河里的人是叶小蔓,昨夜,趁着祝有肉睡着,叶小蔓偷偷来到河边,纵身跃下。
祝有肉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究竟是为什么会这样,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为什么叶小蔓就死了。
1200公里,叶小蔓从成都跨越1200公里,只为死在长沙,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有肉坐在地上,抓着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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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他在成都,恋人叶丽青突然不告而别,他感觉失落,去了一家酒吧喝酒。
就是在酒吧里认识的叶小蔓。
那时候是凌晨一点,叶小蔓走进酒吧,十分开心,对酒保说,“今晚所有客人的消费我买单。”
现场阵阵欢呼,叶小蔓拿着一瓶红酒,一个酒杯,一杯一杯地向每个客人敬酒。
她走到吧台,见祝有肉一人闷闷不乐地坐着,过来开导祝有肉,“出来玩,一定要开心。”
祝有肉苦笑了一下,问说,“你今天一定是碰上什么好事了吧?”
叶小蔓回说,“我问你,你觉得人生巅峰的时刻是什么?”
祝有肉说,书上说了,人生四大乐事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叶小蔓一笑,说,你还是太年轻了,你说的明明是人生四大悲伤。
为什么这么讲?
叶小蔓坐下,晃动杯中酒,说,你想啊,现在都2000年了,农业高科技,人工降雨,哪有久旱,庄稼不会死,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乡遇故知,多半是来借钱的。洞房花烛夜,现在离婚率那么高,分手的时候想到洞房花烛夜那一幕就是一场噩梦。
最后这金榜题名时,那就是做官了,仕途险恶,贪婪富贵,当官的,说不定几年后就牢里蹲着了,有什么好开心的。
祝有肉问,那你觉得新时代人生四大乐事是什么?
叶小蔓说,依我看来,最快乐的莫过于:
日日都是25,每天都是25度的天气,多舒服,没有寒冷没有酷暑。
学会断舍离,最好所有朋友都别来烦你,一个人逍遥自在。
婚离财产留,配偶爱去哪里去哪里,净身出户把钱统统留下。
最后就是告老还乡时,当官的、混职场商场的,能挨到光荣退休,这才圆满。
祝有肉听完觉得挺有道理的,看着乐呵呵的叶小蔓,想到什么,问说,“那你今天究竟是碰上了什么开心事?”
“我老公死了。”叶小蔓说。
祝有肉一惊,“不会是你杀的吧?”
叶小蔓笑到肚子痛,她解释,情况是这样的,她有一个丈夫,名叫陈忠,5年前死了,留下500万遗产,立了遗嘱,遗嘱有个条件,就是必须等满5年,5年后才能把遗产划入叶小蔓的名下。
而2000年的今天,刚好就是第5年。
“那确实是值得...”祝有肉想说“值得祝贺”,又觉得这么想对陈忠挺不尊敬的,索性就不说了。
接着二人就坐在吧台上喝酒。
叶小蔓,三十岁,人很健谈,也很幽默,经她一开导,祝有肉的心情逐渐转好。
二人喝了不少,一直到三点半酒吧打烊,才醉醺醺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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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停车场,叶小蔓按了一下钥匙,一辆香槟色的本田雅阁轿车。
祝有肉见叶小蔓喝得都站不稳,就说,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2000年很少查酒驾,也没有代驾司机这份工作。
“真看不出你年纪轻轻竟然会开车。”这出乎叶小蔓的意料。
祝有肉说,我可是老司机了。
他母亲是做矿资源生意的,有一块地,每逢暑假他都会在矿地帮忙——开着小货车在一公里之内来回送矿。
不过今天是祝有肉第一次驾驶正规汽车。
二人上车,祝有肉开车,叶小蔓坐在副驾驶座上指着回去的路。
凌晨四点半,成都的道路很宽,祝有肉将油门踩到了一百,摇下车窗,感受迎面吹来的劲风。
车内CD播放着张学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风》。
“想和你再去吹吹风,虽然已是不同时空。”祝有肉唱着,唱到高潮处,走神了几秒。
不想前方突然驶来一辆高速行驶的货车。
祝有肉回过神,一惊,急踩刹车,那货车司机也赶紧踩刹车。
速度太快了,感觉货车就要撞上来。
在最危急的一刻,祝有肉朝左,猛地一转方向盘。
“吱呀”地一声。
在货车与雅阁汽车的“右侧门”相隔半米处,两辆车都刹住了。
幸好没撞上。
货车司机摇下车窗,竖起中指,骂了句,“到底会不会开车啊!”
他赶着送货,见又没什么大事,将车倒了几米,一踩油门开走了。
雅阁汽车上坐着惊魂未定的祝有肉和叶小蔓。
他们看着前方公路飘来的迷雾。
祝有肉喘着气,叶小蔓更夸张,她的表情像是经历了从错愕到不敢相信。
“你刚才究竟干了什么?”她激动地问。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祝有肉道歉。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朝左打方向盘?”
“朝左?”祝有肉困惑不解。
“你可以朝右打,为什么你要朝左打方向盘?”
这就要想象一个开车的画面:
如果在事发前,祝有肉朝右打方向盘,那么当货车撞过来的时候,就会撞到雅阁汽车的左侧。
也就是说,面对危险的会是司机这个位置上的 祝 有肉。
而祝有肉刚刚选择的是朝“左”打方向盘——那得来的结果就是,雅阁车的右侧、也就是叶小蔓的副驾驶位面对货车。
如果刚刚这两辆车真的撞上了,最先遇到危险的会是叶小蔓。
“你这是想让我死吗?”叶小蔓质问,那质问的语气中竟有一丝哽咽。
“我真的没想那么多。”祝有肉解释说,“这是一个本能反应。”
确实如此,作为人、作为一个开车司机,在面对突发状况时,本能的会先想到保住自己的性命。
将方向盘打左,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司机都会做的决定。
接着,祝有肉打开车门,走下车,朝着车内的叶小蔓一鞠躬,“实在对不起!我先走了。”
道歉后,他离开,低着头沿着公路缓缓前行。
迷失、彷徨,这几日他遇到的突发事件太多了,和恋人叶丽青来成都,遇上打劫,两人辛苦赚钱,却住进一家涉黄旅馆,被警察带回局里。
跟着他又被叶丽青的父亲打了一顿,之后叶丽青离开。(详见第二集)。
而今晚,好不容易才开心了一点,又碰上始料未及的意外,为什么人生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祝有肉真心感觉累,在公路旁的一棵树下坐下。
而此时,坐在雅阁轿车中的叶小蔓心情更是复杂万分。
没有人知道从凌晨3:45到3:48,这三分钟内车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分钟后。
叶小蔓擦去眼泪,走下汽车,走了两百米,到祝有肉身前停下。
“不好意思,刚才是我语气重了,我现在的状态实在无法开车,你能送我回去吗?”她问。
“可是我刚才差点撞车了。”
“没关系,小心点就好。”叶小蔓眼神恳求地看着祝有肉,“拜托了,请送我回去。”
祝有肉同意。他回到车内,再次发动汽车,开得小心翼翼。
每小时的时速只有20,一直开了半个多小时,车在一栋别墅前停下,这是叶小蔓的家。
祝有肉下车,“那我就走了。”
“要不你进来坐会儿吧。”叶小蔓说。
刚才在酒吧,她听说祝有肉是外地的,现在没地方住。
而她现在的心情很难形容,她需要一个人,随便是什么人在她身边,不然,她怕自己的抑郁症一定会复发。
抑郁症,陪了叶小蔓好几年。反反复复,好了又生。
她说,“我家很大,有地方给你睡。”
祝有肉看着别墅,别墅门前的灯,心想,都快早上了,他能去哪,经不起折腾,于是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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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屋子后,开了灯。客厅是欧式装修,布置得很豪华。
叶小蔓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马爹利,一盒药片,两个杯子,倒上了酒。
祝有肉看见在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
画像是一个人脸,看不清男女,只有一双眼睛,藏在一张密密的铁网下,一只手抓着铁网。
“黑色的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好画。”他忍不住称赞。
“画中人是我的丈夫,我找画家画的。”
叶小蔓说着,将那盒药片打开,这药是治疗抑郁症的,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吃了,不过今天,她又吃上了这药。
就着药片,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看来你很爱你先生,一直把他挂在屋里陪着你。”
“他是个混蛋。”
在酒醉后叶小蔓吐了真言,说起这个已经去世的丈夫:
陈忠是一个疑神疑鬼的男人,经常怀疑叶小蔓在外面有人,但凡是有男人和叶小蔓说话,陈忠都觉得叶小蔓是不是背叛了他。
“他经常打我,虐待我。”叶小蔓脱了外套,一身暗红色的丝绸短袖衫,领口处系着一个蝴蝶结,手臂上有四五道淤青。
“他死了这么久,为什么你手上的淤青还在?”祝有肉纳闷。
“前晚自己揍得,被打得习惯了,他死后我就自己打自己,仿佛他还在。”
听完之后,祝有肉去厨房煮了两个鸡蛋。
他把鸡蛋敷在叶小蔓的手上,“受伤之后24小时之内是冷敷,24小时之后就是热敷。如果你以后还想打自己,顺序不要搞错了。”
叶小蔓很诧异,“你经常给别人敷鸡蛋?”
“我爸过去也常常打我妈,所以我很小就会煮鸡蛋。”
这个时候,祝有肉已经感觉到叶小蔓是一个很忧伤的人,之前在酒吧的那些开心都是装出来的,她的心里一直是不快乐的。
叶小蔓朝沙发上一靠,用手环抱曲着的双腿,转头看向墙上的油画。
把画挂在屋内,是提醒着叶小蔓无时无刻都不能忘了——要恨陈忠。
她继续说,“你知道吗?他一共留给我五百万的遗产,但要我在这房子里呆上5年,为他守贞5年,这钱才能全部给我。”
“那他确实挺可恨的。”
“现在终于解脱了。”叶小蔓仰头靠着沙发,“五年到了,500万是我的了。”
说这话的时候,一滴泪从她眼角落下,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二人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度过长夜。
“是什么声音?”
“鸟叫。”
他们看着窗外,清晨,外面的树上有一个窝,窝里有几只麻雀。
“我突然想回家了。”叶小蔓说。
“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我的老家在长沙,捞刀河边。”
“什么时候走?”
“吃点东西就走。”
肚子咕咕作响,他们出门,走了一会儿,路边开着一家飘着炊烟的拉面店,要了两份拉面,吃了几口,叶小蔓抽了根520。
这香烟的烟头有一个空心的“心形”,咬在嘴里,如同她空了的心被挤压、咬皱。
从成都到长沙一共1200公里路,叶小蔓决定开车回去。
祝有肉心想,自己现在是在成都,他是要回厦门大学继续念书的,身上只有600元。
若是能坐上这趟顺风车,等到了长沙再回厦门,这身上的钱就够。
“能带上我吗?”祝有肉问。
叶小蔓犹豫了一下,一笑,“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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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二人制定了这趟公路旅行。
叶小蔓计划开上两天,顺路接一些顺风车的乘客,这样还能赚上一笔。
“你都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事?”祝有肉很吃惊。
“我很讨厌这句话,这是一个病句,每当有人告诉你这句话的时候,就说明你身边没有一个比你混得好的人。”叶小蔓握着方向盘,“有钱,都是好习惯养成的。所以但凡有机会,就要赚!”
二人将车先开到成都的汽车客运站。
他们目标明确,先是要寻找一位前往重庆市附近的客人。
重庆是成都到长沙之间的必经之地。
祝有肉找了块纸皮,写了个牌子,拿在手上,对着来来往往的旅客叫道:“去重庆的有没有,一趟三百五。”
路边有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和他招了招手,“我要去重庆,现在就可以走吗?”
“当然。”
上车之后老人坐在后座,他说自己叫老猫。
“这是你的真名?”祝有肉问。
“笔名。”他说。
老猫的头发很长也全是白色,用发蜡整齐的梳到脑后,穿着白衬衫,棕灰色的西裤头系着一条牛皮金边腰带。
老猫坐在车后,优雅地翘着腿,露出他的黑色透气丝袜,看得出老猫是一个沉浸在OLD FASHION品味中的人。
他从保温壶里倒了一杯咖啡,香气四溢。
他将旅行包拉链拆开,放着几朵玫瑰,包里有大几十封印着邮戳的信件。
他说自己是台湾人,来一趟不容易,先从台湾坐飞机到成都国际机场,再从机场转客车站,从客车站去重庆。
“其实你可以选择坐大巴,更快且便宜。”祝有肉说。
叶小蔓瞥了一眼副驾驶的祝有肉,好不容易到手的生意,可别搅黄了。
“不碍事,一路有人说话的感觉挺好的,况且我现在也挺紧张的。”老猫搓搓手。
“紧张?”
“是啊,我这次来是见一个笔友的。”
“是女的?”祝有肉八卦地一问。
老猫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张女子的照片,给祝有肉看。
递照片的时候,老猫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色的戒指。
祝有肉接过照片,相片中的女子大约三十四五岁,很有气质,相片是在巴黎铁塔下拍得,写了时间,1980。
换句话说,这个老猫想要见的笔友,今年也已经五十多岁了。
老猫说,“我和她通信有20年了,今天是第一次见。”他擦了擦手上的汗。
车上了高速,叶小蔓放了鲍勃迪伦的歌,她觉得老猫会喜欢这些歌。
不过老猫从包里拿出一张歌手王杰的CD,“听这个吧”。
一首名叫《安妮》的歌,从车载音响内传出。
“安妮,我不能失去你,用生命呼唤你。”
老猫唱着,声音洪亮,翘着腿,黑色透气丝袜在空中来回折荡。
“你对于旋律的把控真的不错。”祝有肉啧啧称赞。
他听过这歌,老猫唱的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对于每一个音符节拍的把握,确是相当的准确。
老猫说,这都被你听出来了,我过去是一个钢琴家。而我最爱的人,就是安妮。
伴随着这首歌,他靠着车窗,说起了与这名即将见面的笔友往事,说来也巧,这个笔友的笔名也叫安妮。
而说起安妮,又不得不提他那段糟糕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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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猫的真名叫志远。
他的妻子名叫惠娇,是个护士,二十岁那年在音乐馆听演奏会时迷上了老猫。
是惠娇倒追的志远,算是他一个不折不扣的迷妹。
志远才华横溢,身边有不少追求者,惠娇是铁了心要和他一起,每场演出都来,给他买早餐、晚餐。
二人交往,顺其自然地成婚,很快有了儿子。
产后妻子身材走样,不断发福,也不化妆,似乎已经不想再努力了。
有次志远问妻子:“你就不能减减肥吗?”
妻子笑说:“你不觉得我这样让你很有安全感吗?”
而在婚后,妻子的脾气也不像从前,志远想去看电影,妻子说“花那钱干嘛”。
“志远,你就不能把家里收拾收拾吗?一回来就躺在沙发上。”
“儿子在哭,你就不管吗?我也要上班的。”
“这个月工资呢?花哪了?”
这些都是在婚后他最常听到妻子的问话。
志远是个浪漫之人,浪漫难敌柴米油盐,他对妻子、对爱情没了希望。
他三十出头,风华正茂,内心感觉这个黄脸婆与他太不相配。
他忍着,因为有了孩子,怎么样都要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
偶有追求者,有些年轻女孩靠上他,他感觉与随便一人都谈得来,那些人在得知他已婚后又离去。
他受过传统教育,有一种婚姻的负罪感,他从没肉体出轨,但与妻子鲜少触碰,爱便消失了。
他想过离婚,几次鼓起勇气,但看到儿子呀呀学语、看到儿子背着书包上学,他总认为让儿子太小在单亲家庭长大不好,大一点再说,
到初中又怕错过高考,那念头被一次次压下去。
生于1935年的他,那个年代的人,对于婚姻更多是隐忍。
志远渴望妻子能先提离婚,但哪怕三年无性事,妻子也没说什么,还是忙碌柴米油盐水电。
有次他问妻子:“你不觉得我们的婚姻很平淡吗?”
妻子说:“生活就是这样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
面对一百四十斤、不化妆的、容颜老去的妻子,志远没了一点兴趣。
他幻想着无数情人,看电影《罗马假日》、《蒂凡尼的早餐》,把剧中人当作幻想对象。
他心中完美的爱情是相伴到老,双方都保持着最优雅的姿容,每日亲吻,抚摸皱纹,就像电影拍得那般好。
可现实却令他灰心丧气。
到了四十五岁,他觉得自己的爱情没了,人生也就这样。
在志远的心里,潜移默化将自己不完美的爱情归因于妻子。
而就在此时,安妮出现了。
1980年的一天,他在单位收到了一封陌生女子的来信,那个女人叫“安妮”。
信上说:“我是你的粉丝,上次来台湾看你演出的时候,你在台上弹琴,样子好帅啊,我被你迷住了,你是我的白马王子,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你的联系方式。”
安妮附上了自己的照片——三十岁的优雅女人站在埃菲尔铁塔下,她说自己是个旅行家。
信末还附上自己在重庆的地址:“希望你能来重庆,我们见上一面。”
起初志远不以为意,但这安妮的信月月寄来。
安妮会和他讨论音乐、电影、旅行:“上个月我去了维也纳,我看过冰岛的昼夜流星,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安妮美好又浪漫,他忍不住回了信,又怕哪日信会被妻子发现,于是署名“老猫”,渐渐你来我往。
八十年代,大陆、台湾关系紧张,去一趟很难,他也始终找不到什么借口去重庆。
不过他们有打电话,约好时间,安妮的电话会从重庆打来,他们无话不谈。
“我觉得能和你说话很舒服,不像我家那位。”
“你的声音真好听。”安妮声线甜美。
志远勾着电话线,跨越海峡两岸的幻想,那零星的爱情火苗被燃起。
只不过有天,十几岁的儿子贪玩,找了个纸杯当电话放在门边听,无意听到志远正在和安妮打电话。
一次吃饭,趁着母亲离开,儿子放下筷子对志远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
志远惊慌,他怕毁了儿子的成长,于是与这个维持半年的秘密情人断了联系。
儿子长大,高考落榜,创业,创业失败。
妻子每日唠叨,上班,退休。他弹琴给别人听,给小孩教琴,继续过他的人生。
到六十岁,退休了,单位分了一套房。
他仿佛看到了希望,找了个理由搬出去住,他住一套房,妻子住一套房,两人没离婚,也不再往来。
那几年他过得快活,终于没人管他、没人唠叨了,他每月有4万台币退休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但他开始要每天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
有时候志远抓着冷冰冰的衣服、吃着冻牛奶会想:若是妻子在身旁,早上醒来就有人给他端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那样多好。
可是他固执,既然已经分开住了,又怎么能再回去。
在夜深人静时,他也觉得孤单。
1995年的某日,他想到了安妮,于是提笔写了一封信寄到重庆,没过多久,那边回信了。
“我结婚了。”安妮说。
“祝你幸福。”他回了一封信,看着镜子里六十岁的自己。
可没过一个月,安妮又说:“我离婚了,心情不好,你陪我聊聊天吧。”
他们的书信之旅再度展开,其实这时候电脑已经普及,有Email。
不过他们还是享受纸质的墨香,看着安妮秀美的简体字,志远有一种“见字如面”的感觉。
只不过此时的志远已经不渴望见安妮了,安妮已经四十多岁,他也六十岁,有些爱情不见更好。
安妮又寄来一张照片,他将照片挂在镜子边,每日都能看到二人同框,对着镜中照片说,“你好,安妮。”
从1995年到1998年间,他收到安妮的九十九封回信。
就在此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
妻子惠娇死了,癌症晚期,惠娇在被检查出来后已经是不可救药,惠娇选择对所有人隐瞒。
在某夜,她独自一人死在老家,几天后才被发现。那场景有多凄凉。
这件事在志远心中造成了重击,但凡是那晚家里有一人在,将妻子送去医院,妻子就不会死。
儿子不在,他也不在。
为什么?他心里想不通,为什么惠娇什么都不肯讲,连得病了也不肯说。
那段时间,幸有安妮的安慰,他才得以撑过。
他们又断续往来了几十封信。
终于在今年,现在,2000年,65岁的志远鼓起勇气对安妮说:“我想要去重庆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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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到重庆郊外,有一所白色洋房,是养老院。
老猫(志远)深吸了一口气,“就是这里了,你们等我一小时,可以吗?”
“没关系,我们不赶时间。”祝有肉说。
“谢谢。”老猫带着那个旅行袋下车。
看老猫走远,祝有肉摇下车窗,透了口气,说了句,“他可算走了。”
祝有肉实在不明白,老猫为什么要在车上说这件事,还讲得这样详细。就好像是一个老男人沾沾自喜他的风流史。
可毕竟老猫是客人,所以刚才祝有肉一直忍着,听完这个六十几岁老人的“偷情”故事。
而叶小蔓紧紧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养老院。
在三层楼的阳台,一道阳光照射在一个坐在轮椅的妇人身上。
她穿着棕红色的开领毛衣,气质优雅,她就是安妮。
安妮坐在轮椅上,老猫见到了安妮,他蹲下身,从包里拿出玫瑰花,送给了安妮。
在这样的画面下,叶小蔓的心中蓦然出现了几道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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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忆起自己与亡夫陈忠的过往:
他们原本是病人与医生的关系。
叶小蔓患有很深的抑郁症,她耿耿于怀十年前的某夜,父亲醉酒后杀死了母亲被服刑。
她一直活得孤独。
是心理医生陈忠陪着她,让她的抑郁症得到缓解。
20岁那年,叶小蔓嫁给了40岁的陈忠,陈忠是二婚。
别人窃窃私语,说这女孩喜欢那男的什么,还不是因为陈忠有钱。
可只有叶小蔓心里清楚,她深爱陈忠。或许这爱来自于陈忠的成熟、细心,让她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在婚后他们快乐地度过了五年,陈忠每天下班会用报纸包一支玫瑰送给她。
他们去舞厅跳舞,在电影院看了《生死时速》《真实的谎言》。
叶小蔓成为家庭妇女,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陈忠做饭,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
可这样的好却在五年前的某天发生了突变,自从有一次她与一个咖啡店的店员多说了几句,留了电话。
陈忠就对她疑神疑鬼,“你今天去哪里?”
“为什么又去那家咖啡馆!”
“你到底是去喝咖啡还是去偷人?”
她很快和那咖啡店员划清界限,但陈忠心中猜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激动时,他会用绳子捆住叶小蔓,抽出皮带,一下一下的抽在她身上。
而这只是开始,有一日她知道了陈忠有了别的女人。
是个叫做Monica的女人,也是他的病人。
如此的同出一辙,那时候的叶小蔓才领悟,原来陈忠所做的一切,是在逼着她主动提出离婚。
她不甘心,她恨陈忠,她想将被动化为主动。
她约Monica出来见面。
“我想让你勾引陈忠。”见面时叶小蔓对着Monica说道,“拍下一段情爱视频,作为我离婚交给律师的证据。”
回忆与痛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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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尽,叶小蔓看着养老院的三楼,阳台上的二人。
老猫跪着,趴在安妮身上,安妮用手抚摸着老猫的头发。
真是可耻的背叛!男人都是这样的吧,将背叛说得冠冕堂皇,他对得起自己死去的妻子惠娇吗?
一股莫名的怒气油然升起,叶小蔓走下车。
祝有肉问,“你要去干吗?”
“我要去教训这个人,他都六十五岁了,他应该清楚,他这么做,是不对的!”
叶小蔓上了楼,祝有肉心想,这可不好,别人的事怎么管那么多,于是跟着去追叶小蔓。
叶小蔓上了三楼,看见老猫正拿出旅行袋里的几十封信,在念信给安妮听。
可耻,真的太可耻了!
叶小蔓气不打一处来,冲了过去,抓起那个旅行袋,将旅行袋从三楼抛了下去。
一封封写给安妮的信散在空中。
“你这么做是不对的!”叶小蔓大喊,“你就不应该来!你已经错了二十年了,你对得起死去的太太惠娇吗?”
老猫看见那信从空中落下,落得满地都是,他像是疯了一样快速跑下三楼,捡着一地的信。
山中忽然刮来一阵大风,风将信吹得更远。
“惠娇!惠娇!”他拼命去追信,有些失控的大喊大叫,“你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脚步没站稳,他摔在了地上。
祝有肉看到这一幕,赶忙下楼,想扶起老猫,老猫说,“你别管我,快帮我捡信,那是...那是惠娇写给我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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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娇?不是安妮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三楼的叶小蔓愣住了,而后坐在轮椅上的安妮缓缓开口,“我想,你们误会他了,他已经很内疚了。”
安妮叹了口气。这真的是一段极其复杂的往事。
其实重庆的安妮与台北的惠娇,一直都是认识的。
惠娇是护士,安妮原先是她的一个病人,治好病之后回到重庆。
而这所有的来信,其实都是“惠娇”写的。
与丈夫结婚多年,丈夫已经不和她说话了。
一开始,惠娇只不过想试试丈夫,看看这男人有没有别的想法。
于是拜托安妮给丈夫写信,信的内容都是她写好发给安妮,安妮再手写一遍,从重庆寄到台湾。
当收到丈夫的第一封回信,看着那字里行间的暧昧,她先是气愤,但还是继续回信。
回着回着,她觉得这事挺有意思的,自己用双重身份控制了丈夫的精神和肉体,所以丈夫还是爱她的吧。
与其让丈夫被别的女人拐走,倒不如她自己来。
书信持续了半年,她还拜托安妮给丈夫打电话增加信任感。
一天她从厨房端菜出来,听到了儿子和丈夫的谈话。
儿子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了什么。”
此后丈夫不再联络安妮,她也将这事停了。
惠娇五十多岁那年,丈夫单位分了套房子,他搬出去住了。
她和丈夫断了往来,只有逢年过节象征性地吃顿饭,她还是不知道丈夫心里在想什么。
这些年,她做得最多的一个梦就是:丈夫在人海中一直往前跑,她在后头追,怎么也追不上。
1995年的一天,重庆的安妮打电话告诉她:“你丈夫又给我来信了,我已经回说我结婚了,叫他别写信了,你也别再等这男人了。”
“可以再帮我一次吗?”惠娇说。
她很孤独,渴望和丈夫聊天,哪怕是用别人的身份,只要他们能说话就好。
安妮同意了,惠娇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又给志远回了封信:“我离婚了,心情不好。”
二人继续发了九十九封信。
直到1998年的一天,惠娇给安妮打了一通电话,告诉安妮:“我得了绝症,活不了多久了。”
“天呐!怎么会这样!你去医院了吗?”
“没用的。”惠娇说。她做过护士,知道那病治疗没意义,于是开了止疼药,这能做到无痛而终。
她拜托了安妮一件事:“在我死后,希望你能继续和志远联系。”
“为什么?”
“他很孤独。”
这些年,儿子不孝,志远一个人生活,他最大的精神寄托就是安妮,如果没了安妮,惠娇担心志远会垮掉。
“拜托你了。”惠娇对安妮再次恳求。
在一个月后的夜晚,惠娇多吞了几颗药,在睡梦中死去。
此后的两年,安妮信守诺言,继续和志远书信往来,直到有一天,志远希望来重庆和安妮见面。
犹豫了一整夜后,安妮给志远回了最后一封信,将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
“这个世界只有惠娇一人是默默爱着你的。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传话的替身。”
志远终于明白了,但以为时过晚。
而这次老猫(志远)来重庆的真正目的,见这个笔友安妮的真正目的,是想要从她口中听到关于惠娇更多的事。
有些人,再也见不到了,只能在怀念中、悔恨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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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安妮将这一切告诉给叶小蔓的时候。
她并不知道,她的这番话会对于一个陌生人叶小蔓造成什么影响。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叶小蔓喃喃自语。
她的脑中嗡嗡作响,又想到了陈忠。是抑郁症的后遗症,患有抑郁症的人通常会想得很多很多。
叶小蔓回忆起1995年的那天,陈忠死的那天,他们二人坐在车上。
是深夜,叶小蔓肚子饿,想吃一碗甜汤圆。
她的手里有一份光碟,几张照片,这都是陈忠出轨的证据。
可她想给陈忠、想给这段爱情最后一个机会,那家甜汤店,陈忠常带她去吃,她期待“招”回一颗离开的心。
前方有路灯,飘散着迷雾。
陈忠开车,她看着陈忠问,“你是不是一点都不爱我了?”
陈忠握着方向盘,没有回答。
“你说啊,你是不是有了别人。”
陈忠一挥手,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想和我好好过,你什么事都得忍着,我给你吃、给你喝,你别不满足。”
叶小蔓被打,头发乱了,她问,“那女的是Monica吧,你的病人?”
陈忠又给了她一拳,“查我?”
这一掌很重,叶小蔓的嘴角出血,她冷笑,她醒了,她咬着流着血水的牙齿问,“我最后问一次,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是。”
陈忠转过头,看着她。
在那一秒钟、分神的一秒钟,前方一辆急速行驶来一辆货车,越来越近,避闪不及,就像是钢筋铁皮、冷酷的庞然大物朝着他们撞来。
在最后一刻,陈忠用力朝右打了一把死死的方向盘。
陈忠死在车祸中,而叶小蔓受了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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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尽,叶小蔓呆呆矗立在阳台,看着楼下的祝有肉和老猫正捡起那一封封的信。
捡完后,老猫将信装进旅行袋。
叶小蔓快速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走下楼,对老猫说,“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
“没关系,很久都没人这样骂我了。感觉挺好的。”老猫全白的头发乱在脸上。
关于那些过去的事,他是故意说出,他想等人骂他,随便是什么人,让自己好受一点。
他朝着阳台上的安妮挥挥手,“我走了。”
安妮对他报以微笑。
之后老猫回到车里,叶小蔓和祝有肉上车。
“现在我们去哪里?”叶小蔓问。
“送我去重庆车站吧,我坐车回成都。”老猫说。
车开到车站,有一个炊烟四起的面店。老猫说,我请你们吃面。
叶小蔓不饿,祝有肉说要吃。
他们点了两碗牛肉面,老猫用筷子拨开葱,夹起面。
场面沉默,饭后,老猫分给叶小蔓一支烟,付了三百五十元的车费。不知怎的,那湛青色的钞票让叶小蔓莫名有一丝失落。
老猫留了自己的EMAIL,和祝有肉、叶小蔓告别,“有空来台湾玩。”
随后老猫的手插在裤袋,一手将提包甩在肩后。
他那很长且全白了的头发在风中飘着,这头发,是在惠娇死后、他得知真相后一夜之间全白的。
白发苍苍的老猫钻进了人来人往的重庆汽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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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叶小蔓坐在车里,祝有肉找了块纸皮在路边等客人。
一个穿着咖色风衣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问,“能带我去铜仁市吗?”
从重庆到铜仁市大约500公里,开车需要6个小时左右。虽然是往长沙一条路上的,不过会绕一些路。
叶小蔓不太想接,说,“要不你坐客车去吧?”
那女人说,“我多加点钱,从国道走,我付一千元,你看怎么样?”
女人的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包,看起来沉甸甸的。
祝有肉咳了一声,毕竟是个大单。
叶小蔓说,“那好,上车吧。”
“太谢谢了。”女人小心翼翼的将黑色的包先放上车,而后坐在后排座上。
车朝着铜仁市的方向开去。
叶小蔓从后视镜看着这个中年女人,四十一二,化着精致的妆容,耳垂上有一个鸭蛋形的宝石耳环。
三人说了名字,这个女人名叫金娜。
金娜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是很在意那个黑色的袋子。
“不介意的话,我想要把袋子拆开可以吗?”金娜问。
“可以的。”祝有肉答。
金娜小心将黑色的包打开,里面是一个棕色的盒子,檀木雕花,散发着幽幽香气。
祝有肉说,“这个盒子很漂亮啊,里面装了什么?”
“装着我老公。”金娜将手放在这个棕色的骨灰盒上。
她的话瞬间堵住了祝有肉的嘴。
天色渐黑,雅阁轿车行驶在只有微微灯光的国道路上,路中间偶尔站着一头牛,转过头,眼光发亮。
叶小蔓双手抓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祝有肉想要说点什么,心里又有些毛毛的。
难怪金娜不肯坐客车,因为这骨灰盒不太方便。
一个女人,带着亡夫的骨灰要去何处?
金娜伸出修长的五指,递上一个厚厚的红包,说,“不好意思,情况你也看到了,这趟车辛苦了,给你们个红包,讨个吉利。”
“不不不,我不能要。”祝有肉说。
“还是收着吧,不然车晦气。”
“没事,反正这车也不是我的。”
说完,祝有肉又觉得好像说错了话,他看了叶小蔓一眼。
“这趟车你慢慢开吧,夜路危险,反正我今晚我也睡不着,明天一早,我要将我先生的骨灰安放到陵园。他的名字叫春山,特别喜欢山。”
“你先生他是病死的吗?”叶小蔓试探地问了一句。
“他是自杀的。”
不知为何,金娜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们不知道怎么接下一句。
她说的时候轻描淡写,但曾经已是万箭穿心。
开了有一个多小时,祝有肉的肚子突然一阵疼痛,心想,可能是刚才的那碗拉面吃坏了。
他不知怎么启齿,脸上又冒着阵阵汗,终于撑不住,“不行了!能不能停一会儿。”
叶小蔓把车停在蜿蜒崎岖的山路边,祝有肉快速跑下车,他跑了很远,躲在一个树林里。
叶小蔓下了车,她坐在车引擎盖上抽烟。
金娜走到山边栏杆处,以手抚摸某个位置,她说,“我和我先生曾在这望去山下的夜景,那些农田村庄,那灯火阑珊。”
这条山路金娜和他先生来过很多次了,他先生老家在铜仁,而她老家在重庆,每逢过年,他们从大年三十到初三都会来回在这条路上。
·
此时的叶小蔓回想起1995年陈忠的葬礼。
她坐在一把黑色的折叠椅子上,朝后靠了靠,缓解一下由于鞠躬太久所造成的背部酸痛。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碟片,几张照片,又再次看了一遍:
照片是在酒店里拍摄的,床上有两个人,男的一丝不挂压在一个女的身上。
男的是陈忠,女的是Monica。
原本这碟片、这些照片是离婚要财产最好的证据,可现在也没用了。
她起身,走到棺材前,把东西丢了进去。对着陈忠的遗体鞠了三个躬,将盖子合上。
而后掏出口红,在嘴边抹了下,嘴贴在冰冷的棺材面上,留下一个纹路清晰的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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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乍然停止。
她看着面前的金娜,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正说着她与亡夫的往事。
“要不是受不了那痛,他也不会自杀。”金娜说,“他患有肾病超过十五年,每周都要去医院洗肾,就是将身体里的血液全部抽出来一遍,再输回去。”
叶小蔓的心微微发冷变凉,或许是受了冷风。
“他常说,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能够喝上满满一杯水。可最痛苦的事,就是喝完了水,要到太阳底下晒上一个小时,让自己出汗。”
“你们结婚……多久了?”
“二十年,对了,你结婚了吗?。”
“我...”叶小蔓不知如何回答,“我不明白什么是婚姻。”
“婚姻本来就挺没劲儿的。这么多年,我照顾我先生,有很多次都想放弃了,你想,照顾一个有肾病的人,从二十多岁撑到了四十多岁,就换得一句别人口中的不离不弃。可是每当沮丧失落时,那都是一瞬,不知怎的就撑过来了,这也是缘分的奇妙之处,它去了又来,冥冥自有它的安排。”
“他为什么要自杀?”叶小蔓问。
“前一段,他的脚肿得厉害,有一天他趁着我不注意,把几种药混合着吞了下去。就……”金娜的手捏着栏杆,手心摩擦出汗。
“我们去了医院,医生说他就要开始昏迷了,现在洗胃吐药不太合适,能撑得过就活下来,撑不过就过不了今晚了。不过在那一晚他迷迷糊糊在我耳边说了很多事情,之后就沉沉地睡了下去。”
在金娜说话时候山下的铁轨中驶来一列火车,它冒着烟,钻进深邃的山洞。
祝有肉从山上跑下来,回到车中。
雅阁车继续前往铜仁市开。走走停停,约凌晨两点,到达一家旅馆。
金娜下了车,她订了房间进屋住下,“十分感谢。”她支付了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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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蔓和祝有肉也在旅馆住下,各开了一间房间休息。
叶小蔓躺在床上,开了十几个小时车,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中那些声音冒了出来,嗡嗡作祟,是抑郁症,病情加重,就会有无数声音在与她说话。
回忆她这三十年的人生,困扰她、纠缠她的,都是梦。
小的时候,她住在长沙一个偏僻的村子里。
那夜她躺在蚊帐房内,看着外面喝醉酒的父亲对着母亲吼,一把刀、血溅在了蚊帐上。
醺酒的父亲杀死了母亲,她成了孤儿,被这家人的饭、那家人的饭养大。
放牛,很早就干农活。
再大一点,只有15岁,有亲戚收了钱,让她嫁人。
她逃了,逃离了长沙,辗转各地,什么活都干过,也遇见了无数坏人。
那些噩梦、凶手父亲、咧着嘴收钱的亲戚、想要侵犯她的人,一个个都化成噩梦,如影随形。
她拿着刀,对着手臂,划破,幸好被抢救过来。
也在抢救过来之后,20岁的她遇见了心理医生陈忠。
他们接触,相爱,成为陈忠妻子的5年,是她人生最甜蜜的5年。
之后陈忠死了,陈忠也被背叛了她。她恨陈忠。
她开始惩罚这个亡夫,陈忠死后的5年,她住在陈忠的房子里,夜夜宿醉,带着不同的男人回家。
就在这个屋子里,她特意找了画了一幅油画,画像里陈忠的眼睛。
她就要陈忠看着她,看着她一次次背叛陈忠,享受着咬牙切齿的恨。
然而这一切却错了,她错了。
当两日前,她看到祝有肉朝左打方向盘的一刻,她就知道她错了。
“为什么是左,为什么是左!”叶小蔓抓着头发。
她跑到洗手间,拿出治疗抑郁症的药片,想要把药片吞下肚子,手一抖,药片全洒在了马桶里。
她愣愣地坐着直到天亮。
只有天亮了,她才能闭上眼,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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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中午,二人吃过午饭继续赶路。
叶小蔓决定不再接顺风车客,车从铜仁市往长沙开。
500公里路,需要七个小时。
车走走停停,每到一个加油站,二人都会下车休息一会儿,抽烟,吃泡面。
叶小蔓变得更加沉默,祝有肉说话,“你有在听吗?”
她只是笑了一下,露出黄黄的牙齿。
到了晚上九点,他们到达长沙,经过一条街,只有几百米长,却热闹非凡。
街道两侧都是破旧的二三层民房,一楼都是食铺,卖着麻辣烫、臭豆腐等小吃。
二楼立着网吧、旅馆、桌球城、通宵录像厅的霓虹招牌。
这条在大学路旁的街道名叫“诱惑街”,什么都有。
此时的叶小蔓黑眼圈很重,她累到不行,二人找了个旅馆开了两个房间睡去。
第二天起床,他们在楼下吃了早餐,之后到网吧上网。
祝有肉看了会Flash短片,玩传奇游戏,“是兄弟就来沙城救我!”
他戴着麦克风对着连麦在线的游戏网友说。
叶小蔓无聊地坐在一边,她的内心反复地在想着一些事,他是否爱我?
电脑桌面上有一个MSN图标,她登录账号,看到一个暗了的金色狮子头像,这个头像永远不会再亮了。
头像是陈忠的账号。
叶小蔓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记下了那个账号,用陈忠的账号登录。
在密码栏她敲下了二人相遇的日期、结婚日期、她的生日……
终于,那个账号成功登录。
陈忠一直用叶小蔓的生日作为密码。
在好友框内有好些人,她就这样呆坐着看着。
忽然有个红发女子的头像跳动,名字是Monica,她发来消息,打了个问号,你是谁?
叶小蔓问了Monica的电话,找了个小卖部买了个电话卡,在街道边的蓝色电话亭给Monica 打了电话。
Monica已经嫁人了,怀孕八个月,正躺在家里休养。
“有些事……我想再和你求证一遍。”
她用手绕着电话线,听着那头的Monica 传来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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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小时,叶小蔓回到网吧,脸上有水,像是洗了把脸。
“你去哪儿了?”祝有肉问。
“没什么,游戏打完了吧?一块儿出去走走。”正午有阳光,诱惑街上人潮涌动。
分食甜筒的学生,在音像店弹吉他的长发青年唱着游鸿明的《孟婆汤》,“今生输了前世的诺言,才发现水已悄悄泛成了泪”。
叶小蔓对祝有肉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他们在录像厅看了《孤男寡女》《花样年华》,一幕幕爱恨情仇上演,有欢笑,有遗憾,说着往事如风。
到了夜晚,吃了点东西,祝有肉说,“这诱惑街真的什么都有,呆上一两周都不用出去。”
人生何尝不像是一条充满诱惑的街,在堕落中度日如年。
“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叶小蔓说。
离开祝有肉,她一人在热闹的人群中前行,来来回回在这条街走了九遍。
而后她去了电话亭,插入电话卡,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
“张律师,是我。”她说。
这个张律师,正是处理陈忠遗产的委托律师。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请把全部的真相都告诉我。”她说。
那边叹了一口气,而后张律师将陈忠的那个秘密告诉了叶小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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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祝有肉洗了澡,从旅馆的浴室出来。
传来敲门声,他去开门,见到叶小蔓拿着几瓶酒,一包烟。
二人在房间里抽烟、喝酒,愉快的聊天。
这个时候的叶小蔓精神很好,出奇地愉快,幽默地说着一个又一个笑话。
那酒喝后晕晕的,祝有肉睡着了。
而在此时,叶小蔓也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她收起那张伪装的笑脸,坐在桌子上,用纸笔写了一封信:
“我的遗书:我选择死在捞刀河,这是我自愿的决定。不好意思,将你连累进来,恳请你帮我完成最后一件事,找一个叫做冬灵的女孩来处理我的身后事。”
写完后她下楼,开车。
离开诱惑街,将车开到捞刀河边,看着奔流滔滔的捞刀河。
“方向盘向右,他的方向盘是向右的……”她哭着又是笑着。
这个三年前的秘密终于全部浮出水面,而她的抑郁症也随之再度复发。
叶小蔓脱了外套、棕色的牛皮靴,而后纵身一跃,跳入了捞刀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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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该给这段故事一个结局,结局是一段回忆。
1995年,陈忠死的前一晚,酒店的房间内。
“这些都是她要求的吗?”陈忠拿着偷拍video,摄入视频,来回寻找拍摄角度最好的位置。
“你为什么要打她,我越来越不懂你。”Monica开始除去上衣。
“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陈忠回头看了一眼Monica,“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Monica脱得一丝不挂,回答道:“我只喜欢你。”
沉默片刻,陈忠说:“那就开始吧。”
他们开始相互调情,淫贱不能停,陈忠就像是个天生的影帝。
Monica一口口咬着陈忠的身体,叫着:“我只喜欢你。”
而后陈忠穿上衣服,不告而别,推门离去。
取车的时候,他从口袋中掏出止痛药吞下一颗,律师打了个电话,他再次和律师确定了这份遗嘱。
500万,5年后再给。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对叶小蔓隐瞒着病情,同时他也深知叶小蔓是爱着她的,在叶小蔓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人。
倘若他因为绝症离去,那么叶小蔓会不会...
叶小蔓患有抑郁症,虽然抑制了,但这病大概率会随着他的突然离世而令叶小蔓复发。
他害怕叶小蔓轻生。
如何让一个人深爱自己的人活着?最好的方法或许就是让叶小蔓恨他。
所以他打叶小蔓、所以他故意出轨,目的是想要叶小蔓恨他。
恨还不够解气,将遗产等5年后再给叶小蔓,叶小蔓一定是在恨中咬牙切齿的等待。爱就会扭曲,爱就会变形。
五年之后,叶小蔓拿到了500万,一定有一种解脱感,她就能好好过人生。
这或许是无痛失恋最好的办法。
夜晚十点,他回到家,叶小蔓正孤独地站在家门口的铁皮邮寄箱前。
她的脸上、身上还有伤,外套的口袋里装着刚收到的偷情碟片和几张照片。
她爱着陈忠,仍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她固执要陈忠带她再去那家老店吃一次甜汤,“最后一次,求求你。”
陈忠同意了。
他们坐在车里,车开到了事发公路,起了争执。
叶小蔓被揍了两拳,嘴里流着血,她问陈忠,“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是!”
陈忠回过头,这一句说得决绝,却如同万箭穿心。
此时一辆高速行驶的货车开来,两车避让不及。
在生死的最后一刻,陈忠将方向盘朝“右”打到底,选择自己面对最先到来的危险,做了一个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做的“本能”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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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前三集收看顺序如下:
第一集,千禧年奇事:22年前的一颗药丸,改变了一个小镇姑娘的命运
第二集,千禧年奇事:车站被抢后,她流落街头,用一根冰棍让她咸鱼翻身
第三集:千禧年奇事:一封寄到重庆的神秘信件,意外改变一名邮差的命运
那么,冬灵又是谁?欲知后事,欢迎关注作者,继续收看《千禧年奇事》第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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