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30年代,在这座小镇的东南边上,有个杨家寨。
从杨家寨往刘家寨走,约莫走了一半左右,朝着山凹凹往下看,就会发现对面的斜坡上有许多稀稀疏疏的灌木丛,其中最大的一笼中间冒出一根巨大的香樟树。
香樟树树干长了一半又弯下去,葱绿的枝叶展开好像一把遮阳伞。
一个窗户大小的洞口就在香樟树下,外地人根本不知道,这么隐秘的地方就是当年杨老癫一家人住的地方——凉伞洞。
那时候,杨老癫领着一家老小悄悄躲进了这座洞里。
天寒地冻的时候,一家人蜷缩在早已准备好的谷草堆里,靠着捂在身上的谷草借以取暖。
若要出洞一家人得先商量好,就一套衣裤,谁出去谁穿。
很巧的是杨老癫家的田土都在这个凉伞洞旁边的山凹凹里。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少有人来这个荒僻的地方种地,有些人说:“杨老癫是不是死了”?
杨老癫每次等到周围听不到了人声,这才让一家人摸索悄悄着出来。
一次日本鬼子打进来,有几个国军败退沿着山路往林子里逃,半夜正在月光下栽秧的杨老癫,发现有亮光赶紧叫一家人躲进了洞里。
日本鬼子发现有人在田里活动,举起步枪追过来,只见月光下一株香樟树生得奇,面前一块大石头。
绿油油的叶子散发出一阵阵清香。
其中一个高个子日本鬼子用电筒射进洞口,“八嘎,这里面有空的”!正在这时游击队从对面山顶包抄过来,随即,山野回荡着一声清脆的枪响。
一枚手榴弹落在山凹凹里,磅的一下,半坡上的一个鬼子的头盔直接被炸飞。
鬼子队长顿时怒了,他带着人马,穿过稻田迅速往枪声的方向冲去。
等到洞外只剩蛙声一片的时候,杨老癫摸索着出来,他一下跳下来,香樟树震颤了一下,抖落几片叶子。
他捡起泡在水里的一副头盔,一把扯去网格。
他得意地笑了:“咦——这不是一个铁夜壶”?
原来洞里闷热,人多了臭烘烘的,现在有了这个铁做的夜壶,拉出来的脏东西就装在里面,可方便了。
“光溜溜地洗起来真方便啊”!
这样过去了两三年,由于常年没有阳光,杨老癫一家子,一个个皮肤雪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而那个铁做的夜壶质量真是好,除了掉漆,一点没坏,还被磨得亮光光的。
鬼子找不到躲在凉伞洞里的杨老癫一家子,并不是说当地人也同样找不到。
很久没有听到鬼子的消息,杨老癫觉得这世上应该太平了。
可惜,他想错了。
四几年的时候,一帮土匪穿着不知道是哪儿抢来的军服,骑着矮马扛着火药枪,一路大声吆喝虚张声势来到杨家寨。
开始,杨家寨和刘家寨的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
来了才知道,原来这年头记错了,按阳历算都快50年了,这哪里是什么国军啊,就是一帮打剩下的残兵剩将。
这帮原本国军留下的残兵剩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威风。
只能是四处搜剿当地的一些土枪、猎枪,再弄些不知道哪儿来的军服。
七拼八凑号称千人骑兵团,就走到哪儿抢到哪儿,其实连煮饭的三个杂工全算上,还不到一百人。
好几次这帮土匪从洞口边路过,杨老癫趴在洞口内侧的大石块下,他侧耳倾听,其中有两个是本地口音。
杨老癫心里清楚,这些土匪可能早晚会发觉自己的藏身之所。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刚刚长大成人的两个女儿。
由于长期不见阳光,两个女儿的皮肤白得可怕,加上洞窟里面一年四季钟乳石滴水不断,里面的人的皮肤变得水水嫩嫩。
可惜连煤油灯也用不起,要不然用灯这么一照,两个女儿的皮肤真是水水嫩嫩、吹弹可破。
到底两个女儿长的是什么模样,连杨老癫也渐渐淡忘了,因为自己也几乎看不见两个女儿的脸庞,偶尔在夏天太阳落山以后,借着太阳的余晖,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两个女儿长得真是漂亮。
可自己转念又想,这只是看不清楚,模模糊糊中哪知道到底漂亮不漂亮。
“管他呢,现在吃饱饭饿不死就是阿弥陀佛了”!
有一年,这大夏天晚上,天色还没有黑完。杨老癫放在洞里的粮食全部吃完了。
就算出来割点野菜也行啊。
可是这天亮晃晃的!
杨老癫的老婆壮着胆带上两个女儿出了洞,赶紧拿着镰刀顺着水沟割那水芹菜。
两个女儿跟在自己后面,时不时胆怯地东张西望。
杨老癫他老婆一回头,他当时就惊得合不拢嘴。
两个女儿蹲在水沟边洗脸,两只小手揉搓着小脸蛋,“这是我的女儿吗?太漂亮了”!
老婆回到洞里笑呵呵地把事情告诉了杨老癫,杨老癫却没有露出一丝笑容。他用手指伸到洞壁滴水的地方一抠,把软泥往脸上一抹,长叹一声:“哎——”!
他老婆也顿时明白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两个漂亮大姑娘在这荒郊野外……
两口子眉头紧锁,犯愁啊!
杨老癫半夜一人跑到鸡公岭的火石坡,拾起了一块火石,又顺手拿了些谷草。
他在洞里生火,不敢生大,那样会闷死人。
借着微弱的火光,他拉着女儿仔细瞧,吓自己一跳。
两个女儿哪里是漂亮,简直可以做自己的老妈了。
两个女儿都是一个样,皮肤白里泛红,有些地方像是割开的猪皮,里面透着浸血的白肉。
而且两个腮帮子垂下来,好像是戳破的鱼泡,扭曲的眉毛加上邹邹巴巴的红嘴唇,那不就是三条胖蚯蚓?
杨老癫不解,他问老婆:“你眼瞎了?两个闺女这都算得上漂亮”?两个女儿听到这话眼泪汪汪,一副委屈的模样。
老婆说:“你问问他们两个,明明就是在水田里照过镜子,我看见两个女儿就是好看,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两个女儿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
第二天天快亮了,杨老癫为了验证事实,他摘了一捆枝叶,用山藤捆好了拉进洞里。
“两个丫头,新衣服来了,快穿上”!两个女儿披上藤条和枝叶,在这座洞里,还有些闷热。
杨老癫一家人赶紧出了洞。
来到水田边上天边已开始露出鱼肚白,他让两个女人蹲在田边,等他们把脸洗干净了,杨老癫哭了,他说:“丧德啊——丧德啊——这个年头不是要大祸临头啊”!
杨老癫他老婆也瞧见了,两个女儿生得是如花似玉,人见人爱。
两口子忍住小声的哭泣,两个女儿也跟着哭,一发不可收拾。
回到洞里,杨老癫借着微弱的火光,抓住大女儿的辫子,用镰刀割了,两个女儿变成了男人头,好歹自己稍许放了心。
杨老癫咳嗽了两声,这洞里点火不通风,憋气!
他老婆低头拿东西,她看见聚水的凹坑照着一张脸,吓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鬼——”!
杨老癫举起烧火棍大喊:“哪有鬼呢——”?
两口子再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大女儿?搞了半天女儿长得这么吓人!
杨老癫反而笑了,老婆问他:“你就不怕女儿嫁不出去”?杨老癫说:“土匪来了免得被糟蹋”!
老婆说:“也是啊”!
过了几月,杨老癫悄悄跟自己杨家亲戚打听,听说许久不见土匪。那个土匪头子王和平,谁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有人说这王和平被鬼子抓走当了汉奸,也有人议论,人说:“有人趁其不备,丢了一条青竹标蛇在他枕头底下,第二天有人看见,王和平死在床上,身子硬邦邦的”!
杨老癫趁着人少的半夜出门,到了天蒙蒙亮就悄悄回到洞口。
到了洞口他发现,两个女儿怎么活像一个白脸的老太太。再看自己那老婆,更是两腮下垂,眼眶凹陷,活像一个怪物。
杨老癫笑说:“老婆啊,你是——小时候像观音,老了像妖精”!老婆说:“你以为你好看,你进洞到滴水那儿照照”!
杨老癫一照自己的脸,自己也好不了哪儿去。
两张眼皮外翻,一张脸瘦得不成形,就剩两只大耳朵在那儿招风。
想起一家人好几年没见过太阳,这明显是生病了。
也摸不清这年头何时那土匪还会卷土重来。
每一次小心翼翼地带着一家人出了洞,太阳稍微这么一晒,一家人这脸就全变了形。
杨老癫只得让一家人个个头上裹了一圈谷草,身上披着藤条。知道的说他们出来找吃的,不知道的以为是来吓人的。
就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稍微在外面走动走动,就是出门的观音,回洞的妖精。
只要太阳一照,两个女儿就成了两个老巫婆。
可是回到洞里,两天不见阳光,嘿——,她们又成了美人两个,谁见谁喜欢!
眼见着街上的一个个男人,看见自己的两个女儿就远远地绕开,自己忍不住笑了,“好——,好——”!
老婆说:“没见过哪家爹看见女儿丑还笑得起来”!
后来,日子渐渐太平,这个村也改了名,取名:“太平村”!
那时候,我爷爷的爷爷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从云南昭通一路经商过来,在太平村这个地方落了脚。
这里棺材生意兴隆,大棺材、小棺材、娃娃棺材一应俱全。
没两年我爷爷的爷爷老了,就只顾着坐在大房子抽鸦片,大儿子带着他的小儿子,两兄弟继续做鸦片和美烟的生意。
我爷爷的爷爷现在就葬在太平村,我们族人都叫这碑上的主人:“老天天”。
后来老天天死了,我的曾祖父得知凉伞洞里这户人家的事,就发了善心,给了这家人一些布匹和盐块儿。
这一家人一路乞讨到了乡里,等到了泡菜作坊,杨老癫一家人把我曾祖父给他们的旧缎子放在清水里,盐就化在了清水中,然后再将这卤水蒸干,最后就得到了白生生的盐巴。
那时的盐巴都是井盐,可以当钱用。
这家人也不和其他人打交道,只管帮我曾祖父运盐。
因人长得丑,国军见了嫌弃,“滚滚滚——”。解放前,杨老癫带着一家人出了洞,洞里留下几口破碗。
我曾祖父对杨老癫有恩,后来杨老癫让自己的小女儿做了我曾祖父的小老婆。
我爸说过,爷爷就是这小老婆生的。
我问:“那这个曾祖母漂亮吗”?我爸说:“我爹说过,生他下来娘就没了,他从来没见过啊”!
去年一场大水倒灌进了山凹凹,湍急的水流打着漩涡涌进凉伞洞,把那香樟树的一根大枝给弄断了。
我去看时,树上挂着一些塑料袋和脏东西。
等到水退去,洞里的一些竹筐和碎瓷片被冲出来。
后来水渐渐干了,里面居然飘出来一架骷髅。
把种田的一对男女吓得哇哇大叫。
刘家寨有个90多岁的老头,我去串亲戚家时遇到。
他一口旱烟一口唾沫的说:“那凉伞洞里被大水冲出来的骨架,就是当年土匪头子王和平”!
当年有句话流传:“王和平在不和平”!我说:“那么凶狂杀人不眨眼的土匪王和平,咋死的”?
老人说:“你以为杨老癫笨?他不笨,这家伙自己会两套拳术,形意拳可是个熟手”!
我说:“你是说这土匪王和平是……”!
老人一句抢过去:“杨老癫一家人安了陷阱,把王和平弄死”!
我问:“你怎么知道”?老人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也不怕他王家后人知道,陷阱就是我挖的,想当年早就想弄死他这个龟儿子”!
我半信半疑,这也许算是个故事吧,临走我问他家人:“当年你们家老爷子叫什么”?
“李和平”!
我惊叹道:“旧社会村里人们口口相传一句话——李和平弄死了王和平,原来他就是李和平”!
今年我们族群给老天天和曾祖父扫墓,众人合影的时候,我说:“你们知道这太平村名字的由来吗”?
竟然没有一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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