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河北省保定市。坐在电视机前的中年男人第三次看完了电影《集结号》,和前两次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淌过黧(lí)黑的面颊,一道又一道,仿佛那被耕犁过的田垄。此时,随着胸腔中泄出的哭喊,他终年操持农务的身子也颤抖着。朴素的面庞也随着他的啜泣,抖动起来。
《集结号》讲述了一个朝鲜战场的老兵谷子地花了半生的精力为自己牺牲的战友讨回烈士身份的故事,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叫李红旗,是保定市定兴县国兴村的一名普通农民,周围人都笑称他为农民谷子地。在以前他最自豪的事情很简单,以前最让他自豪的事情便是不抽烟,不喝酒;现在,最让他感到骄傲的便是像谷子地一样为烈士寻找亲人,把烈士送回家。
平日里除了下地干活以外,李红旗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一些老物件。而这些琳琅满目,品种繁多的老物件里,他最珍惜的就是五张发黄的旧纸片,为了保存它们,李红旗还专门买了一个保险箱,生怕这些纸片有什么闪失,这究竟是什么值钱的宝贝,让李红旗如此爱不释手。这事情还要从十多年前说起。
起因
1997年的一天,二十岁的李红旗和未婚妻一起到保定城买结婚用品,不知不觉中就溜达到了旧货市场。一个摊子上几张发黄的纸片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这是五张抗美援朝志愿军烈士证书,李红旗心中大喜,根据他多年的收藏经验,他觉得自己发财的时候来了。
他不顾未婚妻反对,拿出了身上所有的两千五百块钱,把五张烈士证书全部买了下来。届时的李红旗还不知道,这五张烈士证书,会在将来数十年间,让他魂牵梦萦从此茶饭不思。
花光了置办婚礼的钱,当然会被父母发现。未婚妻的哭泣平添了母亲的怒火,大骂李红旗是个败家子,在李红旗还在辩解这证书升值空间巨大之时,一向沉默不语的父亲却冒出了句让李红旗想不到的话。
“这是烈士的东西,咱们应该还给人家。”
李红旗听了觉得不可思议,他还指望证书挣钱呢,送出去岂不是赔了?这可不是一笔小的投资,他觉得父亲是老糊涂了,没把父亲的话当回事。一有空他就把这些证书翻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翻看这些写满繁体字的宝贝,希望找到更多的卖点。
烈士吕金财,北京人,1950年12月1日,第三次战役中牺牲,二十二岁。埋葬地点,朝鲜京畿(jī)道阳平郡。
烈士李金树,天津人,五八四高地战斗中牺牲。
烈士陈武昌,广东省阳会县人,1951年2月,在朝鲜五八四高地战斗中牺牲,二十三岁。妻子陈王氏。
烈士陈玉山,河北人,突破“三八线”战斗中牺牲。
烈士周明星,四川人杨子山战斗中牺牲,二十五岁。
证书字迹工整,一词一句从泛黄的纸面中透露出李红旗理解不了的属于历史的厚重,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走进了发生于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那场战争,透过这些横竖组合笔画,李红旗似乎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群早已牺牲在异国土地上的和他一样的年轻人。
多年以后,李红旗面对记者,回想起了他认真观看烈士证书的那个下午,他会回想起父亲对他说的话“这是烈士的东西,咱们应该还给人家”。
“我当时看完,心里就是很不平静,这毕竟是烈士唯一的遗物,也是完成烈士未完成的遗愿,我应该给人送回去。让他们魂归故里,让他们家属得到团聚。”李红旗心中暗想。
五个烈士证,五个地方,北京,天津,河北,四川,广东。新中国刚刚建立,行政区域管理能力尚不成熟,部分地名一个月甚至可以更改两三次,更别说已过半个世纪,我国的行政区划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地方还能找到吗?
寻找经过和父亲商量,李红旗决定了先从离家最近的河北籍烈士陈玉山查起。烈士的家属名字叫陈玉清,家庭住址是塘河县铁佛堂村,既然有名有姓,又有家庭住址。李红旗觉得找到他家应该不是一件难事,按照这个地址,李红旗直接把烈士证书装进了信封寄了过去。
可是没过几天,信就被退了回来。信封上还多了一个鲜红的印章“查无此地”。这么明确的地址怎么可能查无此地?李红旗赶紧翻出自己能收集到的所有地图和电话簿。可还是没有找到烈士证上的塘河县铁佛堂村。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事情并不像他原来设想的那么简单。
他赶紧打电话向河北省民政厅求助。
李红旗表明了来意,民政厅工作人员表示用电脑查一下,五分钟后电话打来。
“我赶紧问他,咱们河北有塘河县吗?他说没有,那铁佛堂村呢?也找不着。”李红旗事后回想起自己当初失落的心情。
李红旗觉得对方可能不相信自己在找烈士家属的事情,故意搪塞自己,便把烈士证书的复印件发了过去,可结果还是一样,查无此地。但是李红旗还是不死心,继续拨打电话,以至于后来对方一听到李红旗的声音,就告诉他实在没办法,不要再打电话了。
多次的失败,让李红旗渐渐灰心,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因为他经常出门寻找烈士家属,变得雪上加霜。民政厅的工作人员最后告诉李红旗,建议他去军事博物馆打听打听,“最后努力一次吧。”李红旗想到。
重燃信念
这天,李红旗风尘仆仆来到河北省军事博物馆。博物馆工作人员见到一身泥土气息的李红旗,好奇起来,主动上前询问。
“他当时上来就问我干嘛的,我说我买了几张烈士证书,捐给你们也行,找到家属也行,咱们这有资料吗?他说没资料,战争年代国家也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刻个光盘,影像记录,现在就这么一张纸,怎么找。那我说你还给我吧,我还想去找到烈士家属呢,我想给人送回去。他当时也很赞同我的做法,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李红旗回忆道。
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战争爆发,这五名烈士所在的第三十八军作为先锋军,成为首批入朝参战的部队,两次战役中,三十八军以一个师的兵力,长途奔袭直插美九军后方,堵死其南撤路线。美军被迫全线撤退,但同时,调集部队北上接应,三十八军陷入敌军夹击之中,危机关头,三十八军这支钢铁之师,顶住每日上百架飞机的轮番轰炸,一次又一次击退了敌人的坦克兵,炮兵和步兵的协同攻击,使南逃北援之敌,相距不足一公里,却始终不能汇合,震惊世界。
之后志愿军最高统帅彭德怀,在祝捷电报中破例使用了“万岁”一词。五烈士生前所在的三十八军,也因此被称作“万岁军”。 作家魏巍就是以38军113师335团的战斗事迹为主,写下了《谁是最可爱的人》的文章,感动无数中国人。而这支英雄部队就驻防在保定。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李红旗作为中国男儿,感觉自己的热血沸腾了,他感觉到一股他从未有过的使命感,烈士用血肉之躯换取了人民解放事业的胜利,证书是51年发的,一直到现在整整半个世纪,烈士家属的思念之情何须多言。
军事博物馆一行,虽然没有查到烈士的住址,却大大增加了李红旗寻找烈士家属的决心。
李红旗全家都是农民,农闲的时候干点零活,做点小买卖,从今往后,只要一有空,他就骑着三轮车,跑旧货市场,但是现在的他,不是去淘宝,而是去买旧地图,特别是刚刚建国后的地图,他一定要找到那个烈士证上的塘河县,在以后的几年里,李红旗只要碰到陌生人就问“你知道塘河县的铁佛堂村吗?”时间长了,有人把他当成笑话,说他不务正业,神经有问题。可他还是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放弃。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不知不觉中,许多年过去,李红旗也由当初的一个毛头小伙子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寻找烈士家属的事情没有丝毫进展,按照时间推算,烈士的家人陈玉清,大概已经有八十多岁了,他是否还健在都是个问题。
随着时间的推移,寻找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李红旗倒是一如往常,他说自己是属牛的,有一股牛劲,就算陈玉清真的不在了,不可能一个家族都没了,他还有小子,有孙子,自己一定得找。
2007年4月,在十年寻找无果后,李红旗的父亲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人世,临死的时候还在说把这个烈士证给人送到家里去,找着人家,必须要完成这个任务。父亲的死对李红旗来说震动很大,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李红旗更加下定决心。
2007年7月的一天,李红旗碰到了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张口就问了那句老话:“你知道塘河县的铁佛堂村吗?”十年的时间,李红旗已经习惯了得到否定的答案,这个问题就像徒劳地播下种,却只能收获无望的果。可这一次,种子发芽了。
小贩告诉他,廊坊市香河县有一个铁佛堂村。 塘河县,香河县,两个地方一字之差。这会不会是在同一个地方?李红旗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全家人一致决定,先打114问问,接线人问他要查铁佛堂村什么地方,李红旗病急乱投医,只要是香河县铁佛堂村的电话都可以,于是给了他一个铁佛堂村小学的电话。
怀着激动的心情把电话打过去了,接电话的是铁佛堂村小学的校长,让等待了十多年的一家人第一次见到了希望,听说李红旗要为一张半个世纪之前的一张烈士证书寻找家属的时候,对方半信半疑,给了他一个铁佛堂大队的电话号码,便不再接电话。但是这个铁佛堂村大队的电话也一直是无人接听。
多年的失败,李红旗的内心早已百炼成钢,何况这一次他已经见到了希望的光芒苗头。
质朴的李红旗想了一个笨招,既然知道了铁佛堂村小学和大队的电话号码,前面数字一样。那么应该就和他们当地一样,电话号码是前四位一样,后三位变一下,这好办,李红旗开始编电话号码。这天,李红旗买了一张一百块钱的电话卡,赶车来到了镇上,挪了一个小竹椅,自己一个人坐在公共电话亭里。一次又一次地改变着后三位号码给铁佛堂村打过去。
也许是冥冥中烈士的保佑,就在一百块钱快打光的时候,电话终于通了,电话对面的人称,自己是铁佛堂村一家工厂的工人。
更巧合的是,那个工厂的厂长和陈玉清曾是一个生产队的,厂长接到了李红旗发来的传真,陈玉清正好是自己的二爷,把这个传真拿给自己的父亲看,问咱们这有叫陈玉山的人吗。厂长的父亲依稀记得原来生产队里许多叫陈玉某的老人,拿着发来的传真跑到原来生产队找到了陈玉清。
当时一开始没敢直接拿出传真,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陈玉清老人。
“您家有几个哥们?”
“我家三兄弟,大哥陈玉振”陈玉清如是说到,搞不懂为什么问他这个。
“那您二哥呢?”厂长父亲听说有三兄弟,急忙问。
老人直摇头说“二哥不可能有,他去打仗了,没了,他叫陈玉山。”
在八月打秋的一天,李红旗接到了电话。
电话里头老人喜极而泣略带颤抖的声音传来:“您好同志,我就是陈玉清,我可算找到我哥哥了”。老人激动的啜泣声,也让李红旗眼泛泪光。经过十多年的寻找,李红旗终于找到了陈玉山烈士的弟弟,他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还在地里刨花生的家人。人找到了!
一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激动中,流着泪水。
十年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其中的辛酸,激动,可能只有李红旗自己才深有体会,心中痛快无比,一块巨石落地,他直言比结婚还高兴。
李红旗在电话里头说十分想见陈玉清老人这个“老朋友”,自己也必须要亲眼见一见。
这一天,李红旗带着陈玉山烈士的证书赶往了铁佛堂村,时隔五十多年,陈玉清老人怎样面对这个杳无音讯的哥哥?
圆梦李红旗一路上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可是此时激动的又何止李红旗一人,此时年已八旬的陈玉清已经在家中坐立不安,一看到门口有人进来,老人便颤巍巍的迎了上去。
两人相见还没说话,李红旗便一声呜咽:“可找到您了,身子骨怎么样?”老人也不禁落泪,说不出话。
“这个证是你哥哥的,我亲手送给你”李红旗一字一顿,泪如雨下,老人站起坐下,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不停擦泪。
等到老人擦干泪水,一边低头抚摸着烈士证书一边对李红旗说:“父亲临死还在骂,这个逆子是找不着了,也不来信,也不叫人传话,一直管他叫逆子,”陈玉清抬起头,看着李红旗“现在......现在终于可以叫我哥哥英雄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带着烈士证,穿过树林,步履蹒跚的来到父母的坟头,四野无人,伴随着燃烧的纸絮,陈玉跪在坟前喃喃自语:“爹,娘,我的哥哥回来了,已经回来了”
远处望着老人的李红旗百感交集,也抬头对天上说“爸,我把烈士同志送回家了。”
后记
十年时间,李红旗为找人花了三万块钱,这对于一个普通农民家里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李红旗说,陈玉清老人抱着烈士证书痛哭的样子,让他这辈子无法忘记,为了让其余四位烈士早日和家人团聚,在媒体和当地政府以及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下找到了更多烈士家属。
2008年8月,李红旗找到北京烈士吕金财的亲属邓老太太。
2008年11月,李红旗找到天津烈士李金树的二弟一家。
2009年4月,李红旗在重庆万州找到周明星烈士的哥哥周明发。
目前,李红旗仍然在寻找最后一名烈士家属,烈士陈武昌,广东省阳会县人,1951年2月,在朝鲜五八四高地战斗中牺牲,二十三岁。妻子陈王氏。
李红旗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务农人员,从最初的想赚小便宜到后来把寻“亲”当作人生目标,十余年间,他改变了太多。他虽然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也没有分析寻找可能性的能力,但这十年陪伴他的有五位烈士的英魂以及父亲那句“这是烈士的东西,咱们应该还给人家。”
是啊,不只是抗美援朝,还有解放战争,还有抗日战争......一切为了信念,为了国家的英勇的战士们,是永远不能怠慢甚至污蔑的。
“中华民族从来不缺脊梁,过去未曾缺过,现在不缺,未来也绝不会缺!”——81192王伟烈士墓前信件书。
山河无恙,国富民强,烈士同志们,请你们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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