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诗作对古典中国文学有极为深远的影响。东汉著名文学家王逸注《楚辞章句》,如此写道:“所谓金玉相至,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极,永不刊减者矣。”后世文学名家写辞作赋,均以离骚为榜样,其重要性足以与四书五经相比。王逸在《离骚经序》结尾段中提出:“《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辞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 ”在此基础上,后世学者多从屈原生平及其着手,对其代表作《离骚》《天问》《九歌》进行文本细读,用注解经书的方法,梳理作品中的各种譬喻与意象。20世纪20年代,国内形成了一个现当代楚辞学研究的学者群体,其中包括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鲁迅、谢无量、胡光炜、胡适、游国恩、陆侃如、曹聚仁等,这些学者治学方式多为文本注解,探究屈原生平与诗作关系。在此之外,苏雪林也开拓了一种用比较方法研究楚辞的新思路。
学术研究著作难免曲高和寡,面向教师、学生与普通读者的文学读本丛书系列影响则更为深远。以上提到的《离骚》英译本中,值得一提的是《如何阅读中国诗歌》选集。这部选集在2008年出版,是《如何阅读中国文学》丛书的首部作品。这套丛书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由岭南大学环球中国文化高等研究院院长教授蔡宗齐和北京大学教授袁行霈先生共同主编,中美两国学者共同参与。在此基础上,蔡宗齐教授联同海内外十多位知名学者,制作了一套名为“如何阅读中国诗歌”的英语播客节目系列,让更多人认识及细味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楚辞是这套节目中的重要话题,两位汉学家讲解,第一位是美国犹他大学吴伏生教授,第二位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系主任柯马丁(Martin Kern)教授。
吴伏生引用王逸、班固、刘勰等古代文人观点,介绍了《楚辞》的历史起源,以及内容与体裁方面的特点,解释何为“章句”,何为“骚体”。一方面,《楚辞》尤其是《九歌》富有浓厚的“巫”(或曰萨满)仪式意味,另一方面,《楚辞》诗句较长,节奏较为舒缓。在《九歌》中《湘君》一诗,虽然以湘水神君为题,但却是以神君妻子湘夫人的语气书写,虽具深情,也有怨怼。《湘君》前四句如此写道: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以上诗句,可以这样用现代汉语表达:
你犹豫不愿启程,究竟为谁留在洲中?
我在此装扮仪容,将乘桂舟激流而下迎接你。
让沅湘二水莫要翻波,使江水安然平缓流淌。
望眼欲穿而未见夫君影踪,唯有吹起排箫表达相思。
吴伏生认为,诗人屈原忠君爱国却被楚王冷遇,正可借助《湘君》一诗的主题与结构来表达自己复杂的情感。而《离骚》则是对《湘君》的延展。作为《楚辞》中最重要的诗篇,《离骚》作者究竟是何人,学者们有不同看法。但世人一般将其归在屈原名下,并将其推崇为“中国第一位诗人”。《离骚》诗句大量采用第一人称,奠定全诗的自传性质,运用幽兰菊花等香草意象来构建渲染诗人的自我形象。此诗如此开篇: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前八句介绍诗人出身与名字寓意。在品质“内美”之外,诗人也有外在美态,把江离辟芷披在身上,以秋兰为佩,比喻自己博采众长。根据王逸的观点,善鸟香草都是对忠贞品质的譬喻,与后面诗句所描写的恶禽臭物形成鲜明对比,其中蕴含了对谗佞小人的强烈道德批判。《离骚》中后部分描述了两个受巫术仪式启发、上天入地的心灵旅程,描述的是诗人试图远离尘世,寻找理想的尝试。虽然能够驱车驾龙,乘凤翱翔,但诗人仍无奈感叹:“路修远以多艰”。最后,诗人还是无法摆脱对故土的牵挂,在“美政”政治理想破灭之后,最终只能选择投身汨罗。
吴伏生对《离骚》的解读体现了汉代学者如王逸等人采用的分析方法,结合诗人生平与诗作意象,展示诗作的道德训诫意义。而柯马丁则结合汉代学者对屈原其人其作的诠释,提出《离骚》是一个多声部文本的观点。在朝代兴替之时,屈原所坚守的忠君爱国情操,得到汉代文人学者的充分认可。他们也通过各种书写方式,与《楚辞》展现的屈原形象开展对话,与伍子胥、贾谊、刘向等人形成共鸣,从而对此文本赋予更为丰富的道德意义。
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司马迁记载了关于屈原生平事迹最早的完整史料:“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在上官大夫谗言之下,楚王迁怒疏远贬绌屈原。诗人行至汨罗江滨,形容枯槁,投江自尽前,与渔父有如下对答: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最后,司马迁(太史公)发出感叹:“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司马迁首先以屈原诗作读者身份,对其人其作表示共情之感,在经过汨罗江时,甚至还流泪哀悼。在此段评论中,司马迁还结合贾谊吊词,对屈原、贾生和自己的境遇表示慨叹。
在柯马丁看来,以上这些例子说明诗歌、传记、注解、评论、研究文本如何交织融合,呈现出多声部的叙事,从而影响后人的阅读体验,并通过读者大众的理解重述,代代相传。而《离骚》的结构和修辞手法,也呈现出这个文本并非作者独声演出,而是由《九章》《九歌》《天问》等不同的诗歌语言变体和叙事声音的有机结合中创造出来的复合文本。《湘君》主题延伸至《离骚》,而《离骚》又融合了多部诗篇中的植物意象、美人譬喻和道德寓意。
借用《离骚》中诗句:“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在端午休假之余,我们也不妨在家静心阅读屈原诗作,体味《离骚》情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黄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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